小河最东边是人家池塘。池塘里养着藕,我们称藕荡。
藕荡原先是小河的入口处,连着大沟,连着后套。后来,有户人家在它边上做了屋子。藕荡的西边是我们常去菜园的那条小路;北边是生产队里的稻田,一块连着一块,插秧季节,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南边就是那户人家;东边与大沟相连的缺口儿,就是他家围起来的。
冬季枯水,水落石出,他家男劳力齐心协力,用铁锹把半干半湿的淤泥往缺口处扔,做成塘埂。他们的动作很有节奏感,此起彼落,令人赞叹。挖泥是件重体力活,特别是手臂和手腕,时间挖长了,又酸又痛。不一会,他们头上开始冒汗了,外套穿不住了,脱掉外套挂在旁边的树丫上,穿着里面的夹衣挖;夹衣穿不住了,就穿单衣挖;后来,有的竟光着胳膊挖。经过几天的劳作,塘埂的雏形出来了。淤泥经不住浪冲水洗,一家男劳力又在别处挑黄土,倒在上面加固。为了防止塘埂塌陷,第二年春天,塘埂上插了许多一人多高或粗或细的青柳条。隔不几天,柳条发芽长枝了,开始守护者塘埂。
春天里,埋在水里的藕节发芽了,长叶了,冒出水面了,铜钱般大小,这儿几片,那儿几片,星星点点,就像农人们铲完的一块腊菜地,没谁在意那落下的几棵小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点点绿叶,可以泛成绿海。隔几天你再来瞧,铜钱般叶片,像变魔术似的长成了碗口那么大,远远望去,连成一片。走到近处看,碗口大叶片旁边,间或点缀着几株新荷,这儿是,那儿也是。新荷宛如白居易笔下的琵笆女,打着春卷儿,羞羞答答的,不肯与人照面。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杨万里笔下的小池活脱脱地搬到眼前了。藕荡上空,蜻蜓时而斜飞着,时而停憩着,时而打斗着……有趣极了。
雨后的藕荡更是蜻蜓的集会场。你瞧,荷叶上,田埂上,小路上,那户人家的屋脚下,还有东边新挑的塘埂上,到处都是蜻蜓在飞。这时,小伙伴们不约而同来这里捉蜻蜓了。蜻蜓的听觉灵敏,捉它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不能弄出响声,哪怕是把树丫或草皮轻轻绊一下,蜻蜓都会惊着飞走了。如果挨到手边的蜻蜓被惊着飞走了,那斜着的身体,那欲拿未拿的脚步,那欲捏未捏的手指,准会忽地停住,怔怔地望着它飞走,直到它停歇。被定格了的姿势,就像果戈里《钦差大臣》中的落幕,滑稽可笑。
孩子的懊恼像六月天的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稍纵即逝。懊恼去了,人也重新尾随另一只蜻蜓去了。要是捉住了一只蜻蜓,也不亚于军人打了一次胜仗,那份喜悦,那份自豪,全写在脸上,跑着、喊着、跳着、笑着……捉住的蜻蜓,怕它飞,先把它的翅膀掐掉一半,然后用根棉线系住它的脚,拿在手里甩着玩。蜻蜓飞不动了,就把它系在一棵大树上,让它好好地休息一阵子。
藕荡旁的那户人家宅基地,原本是生产队里的牛栏。有一年,队里的牛养得不景气,病倒了,屠宰了,牛栏也跟着荒废了,成了他家的宅基地。牛栏处,牛粪多,土质肥,尽产蝉蛹。夏天的傍晚,常有孩子们在那挖蝉蛹,我也是其中一个。挖蝉蛹的工具是就地取材,或半截棍子,或半块瓦片。一到那里,就会看到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但不是所有的洞眼都值得一挖 。洞眼大的,蝉蛹一定爬出来了,不挖;洞眼小的,挖出的蝉蛹养不活,也不挖。只有旁边堆着一堆新土,洞口圆而未圆的洞眼才值得一挖。挖出的蝉蛹,装在一个旧茶缸里,端回家,倒扣在墙角处。一晚过来,第二天早上,奇迹发生了,蚊帐上留下了蝉蜕。寻着蝉蜕,准能找到一只刚出壳的幼蝉,颜色淡淡的,非灰非白,翅膀欲伸未伸,卷曲着。也有脊背上裂着缝儿,弓着腰,要出未出的。有人等不急了,壮着胆子,将它从壳里活生生地拽出来,就像孵鸡的人等不急,把小鸡从壳里剥出来一样,水淋淋的,身上还沾着一星半点血丝。有的蝉蛹养死了,第二天只好倒掉,既伤心,又惋惜。
蝉声渐叫渐稀的时候,荷叶已长大,如伞如盖。听人说荷叶盖腌菜坛好,我们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想着法子要把荷叶弄到手。正中午,是大人们休息的时候,我们悄悄地来到藕荡。东边的塘埂最低,荷叶遮着,人躲在里面,不容易被发现。事先折根带叉的树枝,或着带一根下端扎着短棍的棍子(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踩的高跷),不管什么东西,凡是能用得上就行。摘荷叶,一个人望风,一个人摘。荷叶离岸有点距离,我们就用棍子上的短棍或树枝上的叉钩。够得着,就用手摘;够不着,就使劲地拽,把它拽断,划到边上捞。也有拽不断的时候,那就只好放手,去钩别的荷叶。荷叶弄回来,大人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高兴,而是大声呵斥着:“那里有水猴,说不定哪天把你拉下去了。”说得我们好几天都不敢到藕荡去玩。孩子是不长记性的,过几天,又去了。后来摘的荷叶,不敢拿回家,而是当伞盖一样,举在头上玩。玩蔫了,举不起来了,才舍得扔掉。
荷叶玩腻了,荷花打着苞儿露出了水面,我们又去玩荷花。荷花不像荷叶那样满塘都是,而是零星地散落着。岸边的荷花更是少儿又少,我们常以拥有一朵荷花而自鸣得意。荷花摘回来,剥掉外面的花瓣,只留刚结子的莲蓬跟莲蓬周围的璎珞,用一根长线系住莲蓬根。系好后,像绕风筝线那样在根部绕上一二十圈。绕好后,先高高举起,然后用手捉住线头,忽地放下。转、转、转……跟舞台上转手帕一样好看。线放完了,转停了,再绕线,再放线,再转……乐此不疲,一玩就是大半天。
秋风渐起,荷花渐渐凋零,剩下的莲蓬也就饱米了,但我们吃不上。因为岸边的荷花还在含苞待放的时候,就被我们摘下了,剩下的都在水中央,够不着,只有眼馋罢了。
莲蓬能吃的时候,荷叶已枯,藕已成熟,那户人家开始挖藕了。挖藕不是说挖就挖,而是先将塘里水抽干。那户人家有部水车,约有四、五米长,一头放在水里,一头放在塘埂上。两个人,一人一边,用手摇着水车把。水车里均匀地分布着许多小木片,像自行车链条,不停地转动。在转动的时候,每块小木片都带上一些水,沿着水槽,推上来,排出去,流进大沟,流进后套。
塘水抽干了,就开始挖藕。挖藕从边上挖起,挖到中间,,靴子脱了,赤着脚挖。挖藕人,斯文不得,手上是泥,脚上是泥,身上是泥,就连脸上也是泥,整个的就是个泥人。那户人家挖藕一般要挖两天,头天挖的大都送人了。凡是打旁过到菜园去的人,他都要亲热地喊一声:“张大爷,拿两根藕回家做菜。”“李大娘,也来拿呀。”边说上来捡藕。我们小孩嘴馋,等不急大人做菜就生吃了。把藕拿到河里洗干净,就么咬着吃。咬一口,拖着长长的丝,就像拉长的糖稀,甜甜的,脆脆的,好吃极了。
时光荏苒,记忆犹在。每当看到公园里的荷花,就不禁想起屋后的藕荡,连同那时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