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9点20分,散步归来的我在丁字路口等红灯。
我正望向远处驶来的车,忽听站在我右侧前方的高个女人发出连声的惊忽:“阿耶,阿耶,不得了!不得了!”
我本能地朝路口看去。
车辆左转弯的绿灯亮着,一辆又一辆的车正有序通过。路对面,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红白相间的盲杖,正大步走向路中间。看他的步态,稳健而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和摸索,让人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盲。
可他分明不是走在斑马线上,而是走在路的正中间。他分明想过街到路的这边来,可他却“大步流星”,直直地走向路边的隔离带。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整个路口是一片寂静,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所有车都那么安静地等着。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短得只有12秒,稍迟疑就过不去了。我匆匆走过去。
和我一同走过来的人们,以他们惯常的速度,很快就散去了,消融在昏黄的灯光里。
我回转身看向路的对面。那个男人已走到隔离带边上,无法再继续前行。此时,他正沿着隔离带向西走。没走几步,他又折回头向东走。显然,他在寻找通向慢行道的入口。
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干脆利落,可是,这反而让他更容易处在危险的境地。
我心里在想着,他若再找不到慢行道的入口,我得过去指引一下。
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移动。我注意到我的左侧前方有一个男人也正注视着路对面,并且在看到对面那人折回头向东走时挪了挪身子。
我心里忽地就有一股暖暖的细流淌过。
对面那个男人,在盲杖的指引下,居然很快就找到了慢行道的入口,其实就是我刚才等红灯所站的地方。
我的心终于放下,轻松了。
我左侧前方的这个男人也放心了,我与他隔着几步远,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放松。
他转过身,发现了我,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无需言语,我们都明白,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刚刚和自己一起经历了什么。
02
我每天必走的这个公园,是这个小城的风水宝地。
春来满目青翠,时花竞妖娆;夏来绿深如海,草盛林茂;秋来色彩斑斓,浓淡相宜;冬至叶落草枯,疏朗开阔。
北城外的一抹青山,在能看得见它的好天气里,永远都是我理想中的黛青色。每次只要一看见它们,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一湖碧水,有时波平如镜,有时鳞波重重。在南风劲吹的夏夜,沿湖岸走一圈儿,听波浪激烈地拍打着石壁,如置身海边。
因景色宜人,每天来此散步休闲的人络绎不绝,高峰时段,人们摩肩擦踵,远看如潮。
人太多,就失去了漫步的悠闲,没有了神游物外的乐趣,所以,我大多独自一人,早早地出门游走,避开人潮。
一个人行走时,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自己更是属于自己的。
不知道那个只有一只脚,腿肿如柱的中年男子,坐在自制的木板小车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总是带着一只音箱,放着忧伤的情歌。他有时默默端坐,神情茫然。有时似百无聊赖,一点点地挪动着小车,像是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聊。
他右手拿着一只旧的白瓷盆,有时里面有几张小额纸币,有时有几枚一元和五角的硬币,偶尔盆子里也会空空。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出现,但据我观察,收获并不大。我绕湖一周,走了至少3公里,回来经过他身边,发现他的盆子里只不过多了几枚硬币。
每次看到他落寞地坐在小车上,我都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看有没有可给的钱。但大多数令我自己失望,因为我散步时喜欢轻装,手机与钱一般都不带。
失望之余,我也只好故作淡漠地走过他身边 ,不敢看他一眼。他音箱里的情歌忧伤极了,我总疑心表达的就是他的心情。
琐碎平常的日子里,要挂心的事儿太多,谁会总是想着路遇的可怜人呢?庸人如我,只好在散步遇见他时空自责备和愧疚,为什么今天又忘了带上钱。
有时,为了安慰自己,我对自己说:“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你不欠他的。”但一看到他,心里总是不安。
03
前一段时间,在公园入口处,忽然来了个编织草艺的人。
他盘腿坐在带有滑轮的木板上,神情极不自然,显得很羞涩。有人停在他身边,他也不敢抬头看,只是稍稍抬一下眼皮。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白瓷缸,偶见一两张五元、十元的纸币随意地放着。
最吸引我的是他编织的那些小玩意儿,绿蚱蜢、玉蝴蝶、玫瑰花……几根扁扁的蒲草在他的手里经过裁剪、编排、缠绕,就能变成栩栩如生的昆虫和花朵,实在让人惊异。
他的存在状态与他的灵巧手艺有着一种巨大的反差,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回来比较晚,看见他还坐在广场边的人行道上低头编着什么。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一个人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特别孤单。
我放慢了脚步,想和他说几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单纯地想知道他从哪里来。
“嗨,你好!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和他打着招呼,蹲下身来摆弄着木板上的蝴蝶。
他扫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脸上露出腼腆又生涩的微笑,回应了我一句“你好”。
“你手艺这么好,是自己学会的吗?”
“师傅教我的,我到上海跟师傅学的。”他的回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估计是他自己琢磨出来或是跟亲友学的。他说是在上海学的,看来他并不孤陋,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
“你是哪里人,在上海呆过多长时间?”我问他。
“我家离南京很近,反正也是省内人。我在上海呆过四五年吧。”他笑了笑,神情比起初打招呼时放松了许多。
“滁州吗?”我想确认一下他的家乡。
他听我这么问,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问我:“你知道滁州啊?”
“当然知道啊。”
他这下子似乎高兴起来,和我聊起天来。
他是滁州农村的,每个月能拿到三百多块的低保。来安庆已经有七八年了,原本一直在迎江寺边上卖艺,最近城内搞文明创建,管得紧,他就只好转移到这个公园边上了。
我问他:“收入怎么样,能过生活吗?”
“以前好些,过年时也好些,一天能有五六百块吧。现在不行了,一个月有三四千块钱。”他这样回答我。
“那还行哦,你一个人过日子够了。”
“嗯,安庆消费水平不高。”他说。以他的生活状况来看,他这样说,一定是有理由的。看来,他还挺满意这个小城的,要不,也不会在此住了七八年。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问他住哪儿,他用手指着街对面的居民楼,说:“我租的房子就在这对面,很近。过一会儿,我也回去了。”
“你怎么回去?”我看了看他盘着的双腿,有点迟疑地问。
他似乎理解了我的表情,笑了笑说:“我有车。”不知他说的是哪种车,我也不想问,萍水相逢的人,有些事儿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好。我回去了,再见。”我跟他道别。
“好,再见。”他说着,又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了。
写这篇文章时,我翻看了一下手机里给他拍的那张照片,才注意到,他的滑轮小板车边上还有一个用木块钉制的小“手马”。他大概就是靠一只手在地上撑着“手马”,以此来带动身体所坐的“小板车”前进的吧。
或是身体的残疾,或是生活的困顿,或是心理的障碍,或是精神的负荷,人人都有一片沧海需渡。
无论是那个在路口凭盲杖独自过街的盲人,还是公园里那个以残腿乞讨糊口的男人,抑或路边这个以卖艺为生的人,都需渡过自己的一片沧海。辛酸也好,苦难也罢,幸与不幸,都只能承受。
路人,同情帮助者也好,冷眼旁观者也好,漠然无视者也好,实际并不分高下。因为你也不知,他们在自己的沧海里怎样挣扎。
自渡渡人,自觉觉他,这前后两者原本就是相互的,少了一样,这世界就会是麻木的,是悲苦的,是绝望的。
所以,人人虽需自渡沧海,但倘遇上他人楫断舟倾,哪怕助一叶苇航,既给他人以希望和力量,也给自己以定力和心安。渡人,亦自渡。
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