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十娘，为自己。
瓜州河边的泊船被放到岸沿上，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凄清又寂寥。时间过得真快，我爱十娘，想带着她，给她一个温暖且能依靠的家，离现在已经有近半年的光景了。事情总不遂人愿，我回来看时，船是还在的，河水也还是流动的，阳光和清风也一如那时一样温和，轻盈，让我想起十娘了。时至今日我还是能想起她的笑颜，她的体贴，她的美妙的歌喉，那曾经是属于我的一切，却在此时只能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如今已全然破灭，我还是那只能靠着家族才能获得个太学生的我，并没有一腔热血想成家照顾谁。
可半年前的我本不至于此，那段时间的我分明是常常带着感激与期待的，期待着家里人的认同。在焦虑着严厉的父亲会怎么看待我时，一听到十娘的歌声，那婉转的莺啼，驻游云惊藏鱼的优美，是怎样的令我陶醉忘忧啊！美玉宝饰的光辉也无法盖过她的美，她确实是伴着紫霞来寻我的啊，我眼中是看得见的。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伤痛依旧，十娘却再不会来寻我了，而且是再也，再也不会！
没有十娘在我身边，我感觉我什么都看不出来，白云就是白云，草就是草，树就是树，无论我看多少遍都看不出那些鲜活的灵动感，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我自觉我的耳边似乎有了些什么声音，十娘在唤我，而且声音逐渐清晰，像是在接近我，可惜我找不到她了，树太多了，草也太多了，我开始有些烦恼这些自然界的所谓草木了。
十娘是通水性的对吧？十娘不会轻易离我远去的对吧？
我开始走向河边要下水去寻她，半年来的第二次，然而我想起了上次我差点在水里溺去。
我转身离开河边，却感觉十娘的脚步声从河中出来了，她是来追我的，脸上带着喜悦与满足，大概是没有记恨我，我不禁安心了，却不敢回头看她。怕我的短视，我的挥霍会带给她更多的不幸，但那时的我们的确是快乐的，我们一起聊风月，无关科场，无关家庭里的压力与严格，无关教坊司院内的鸨妈妈，就只有我们，两颗心两个人一片天空，一切都在外面，而我们自由。那时的我现在想想也是太天真了，但真的是美好啊——终究是一切都被水冲走了。
我曾经幻想过我和十娘在一起的幸福生活，眉目传情，十娘会依偎在我的怀里，听我说着自己的童年琐事，我也会听她的事，大抵不过是又见了哪几位主顾从那听来的。不过我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除了家老爷。我并没有想过离开家里独自一人的生活，或者带着十娘，我觉得她是很难跟着我过苦日子的，尤其是她在教坊司院，穿着打扮得如此艳丽，吃食供给也如此丰盛，万一过了苦日子，忍不住离我而去，对我可是莫大的伤害，对她也是不公道的，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争得老爷的同意，带着十娘住在家里。
也许我当时就不应该带着十娘离开教坊司？现在想想，我其实也只是希望十娘可以得到自由与快乐，并没有渴求一辈子的缠缠绵绵，家老爷严肃的面容始终在我的心里摆着。其实当日船上孙公子的提议甚妙，十娘若是听孙公子的话，那也是不错的，往后十娘毕竟也还能活着。十娘多么独立的人儿，她是应该拥有自由的，也不一定非要跟着我，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不能拖累十娘的了，我终归是要在一大家子人面前生活的，哪里来的自由与快乐？
十娘当时与我分别，没有给我留下一丝脸面，她很心寒，难道我又不后悔？她震声斥孙公子，又转身对我说：“区区千金之资，在我面前算得上什么，待到临近归家之所，我替你置身衣裳，打点好日子，你的父母或许能见到我的心意，我自然可以与你在家中留下来，只是没想到你不曾相信我说的话，看重自己到这种地步，辜负我一番心意，算是我遇人不淑，今天大家在此作证，是你先负的我，我可从未负过你半分。”
说完十娘就纵身入了水，一个浪头打过便再也见不到了。
十娘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曾以为带着她离开教坊司是对她的好，将其交给孙公子也能保住她的余生，她应当是不能再轰轰烈烈了，但平凡的生活着，自由，快乐却都是可以保障的。我实在是太过犹豫了，或许我只需要在某个时刻告诉十娘我的想法，都好过作出现在这个愚蠢的决定，我是真切的后悔了，但十娘却不会再来与我高歌了。
我不想再看这河了，使人伤情，但我既然回了这，总要去找个地方落脚的，我想柳兄了，好久没去柳家找他了，不知道他如今是个怎样的境遇，应该比我这病恹恹的模样好，毕竟他知礼善用，家老爷对他也好，说不准他已经找到了个漂亮的姑娘家，那漂亮的姑娘应当过得是我想象中十娘该有的生活。说起来他知不知道十娘的事情，别人传进他耳朵里的应当也不是对我的好言，可我没有办法，我确定我是做错了的，除了默默地承担，心中的煎熬，我谁也不能去讲述。
我还是会不断地想起十娘，她那样绝美的容颜，不应该白白便宜了那无情的浪头的，那是应该在蔚蓝的天空，碧蓝的大海，自在的小屋中微笑的可爱的容颜啊！或许我该找柳兄再作一封词，述说十娘的好传开她的事迹，至于我名声会坏也无所谓了，身子骨好不了，名声也与我无益，但我希望十娘能够活着。她的躯体确实是消散了，但是只要人人的心中都有她，那她也是鲜亮地活着的。
做出这个决定我还是会犹豫，不过现在家老爷也不在身边，我总归是要拿出点自己的魄力来的，我这就去柳家，托柳兄帮我将这样的词写出来，传出去。
十娘，我想你了，但我，对不起你。就让我用我微不足道的名誉去换取你精神上的永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