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钱穆:读《诗经》(下)

十、采诗与删诗

继此又当辨者,则所谓采诗之官之说是也。夫苟有采诗之官,其所采、宜以属于列国之风者为多。顾何以于西周之初,其时王政方隆,下及厉宣幽之世,王政虽不如前,而固天下一统,其政尚在、未尽坠地,当时采诗之官所为何事,何以十二国风之诗,乃尽在东迁之后乎?且周之既东,若犹有采诗之官,采此各国之诗,则所谓贬之、谓王国之变风者,又是何人所贬?岂有王朝犹能采诗于列国,而顾自贬王朝之诗、以下侪于列国之风之事?此皆无义可通也。

故知当诗之初兴,其时风诗仅有二南,未尝有诸国之风也。至于二南之或名风,抑仅名南,此非问题所在,可不论。郑氏注《周礼》有云:

“风言圣贤治道之遗化。”

孙诒让曰:

“周初止有正风,故专据圣贤遗化说之。”

是亦谓周初本未有诸国之风也。其时既无诸国之风,亦可知王朝本无采诗之官矣。逮于厉宣幽之世,而有变雅之作,其时则豳诗遂列于变风。然其时之所谓风,亦仅二南与豳,未有诸国风诗也。因无诸国风诗,故知其时王朝,亦仍未有采诗之官。既在西周时,王朝未有采诗之官,岂有东迁以后,王政不行,而顾乃有此官之设置乎?此又大可疑者。

《小戴礼·王制》有云:

“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

此若为太师有采诗之责矣。然其所言诗,主于风,不及雅颂。而诗之兴起,明明雅颂在先;在西周之初,可谓二南与豳之外尚无风,则此太师所陈,最多可谓是各地之歌谣,决非如今《诗三百》中之诗篇。抑且《王制》作于汉儒,巡守之制既不可信,谓于巡守所至而太师陈诗,其说之不可信,亦不待辨矣。

主古有采诗之官者,又或据《左传·襄十四年》师旷对晋侯之说为证。师旷曰:

“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

然《左传》此文殊可疑,在师旷时,果有此《夏书》否?一可疑也。遒人以木铎徇路,果即为采诗之官否?二可疑也。采诗之官、若果远起夏时,则夏殷二代之诗,何以全无存者?三可疑也。且师旷明谓“瞽为诗”,“士传言”,“庶人谤”,是诗在太师,不在民间。师旷之引《夏书》,亦只谓道人以木铎行路所采,乃士庶人之谤言。如是说之,尚可与厉王监谤、子产不毁乡校诸说相通,又乌得以采诗与木铎徇路相附会乎?

且左氏此文亦实与《周语·厉王监谤》篇相类似,《周语·召公之言》曰:

”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

以较左氏之文,似为妥惬。盖瞽之所献,乃为乐典,而诗则必献自公卿列士。太师非作诗之人,更无论于庶人。《晋语》亦有之,范文子曰:

“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妖祥于淫,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

韦昭曰:

“列、位也,谓公卿至于列士。”

是亦谓献诗者乃在位之公卿列士。工即矇瞍,仅能诵前世已有之篇。市有传言、路有谤誉,亦不谓诗之所兴、即在市路民间也。则根据左氏内外传之语,当时诗在上、不在下,岂不明白可证乎?而《王制》之说,所谓太师陈诗观风者,益见其为晚世歧出之言,不足信矣。

抑且《王制》陈诗观风之说,亦不如《左·昭二十一年》所载泠州鸠天子省风以作乐之说为较可据。泠州鸠之言曰:

“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

盖古者诗与乐皆掌于王官,皆在上、不在下,皆所以为一王治平之具。即如泠州鸠之言,其义亦可见。《晋语》师旷亦言之,曰:

“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以耀德于广远。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

师旷此语,可以说明二南之所以为风之义。据师旷之语,亦知《关雎》非民间诗;而所谓钟鼓乐之者,非民间之礼。而二南之所以列为风诗、与雅颂并尊,《关雎》之为诗之四始,其义皆可由师旷语推而明之。决非当西周之初、其时已有采诗之官。方王室巡守,至于南疆,太师遂采南国之诗、如《关雎》之类而陈之,以为王者观风之助;如《王制》之所云,其为后起之说,可不辨而明矣。

采诗之官之说既可疑,而孔子删诗之说亦自见其不可信。崔述《考信录》有云:

“《国风》自二南豳以外,多衰世之音。《小雅》大半作于宣幽之世。夷王以前寥寥无几。果每君皆有诗,孔子不应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且武丁以前之颂,岂遽不如周;而六百年之风雅,岂无一二可取,孔子何为而尽删之。”

据崔氏说,亦可见诗起于西周,雅颂乃周公首创,殷商之世尚未有诗。而今《诗三百》,显分三时期。孔子若删诗,不应如此删法,使某一期独存,而某一期全删。故崔氏又曰:

“孔子原无删诗之事。古者风尚简质,作者本不多,又以竹写之,其传不广,故世愈远则诗愈少。孔子所得,止有此数。”

此可谓允惬之推想也。

既无采诗之官,又无删诗之事,今《诗》三百首,又是谁为之编集而保存之?窃谓诗本以人乐,故太师乐官即是掌诗之人。当春秋时,列国各有乐师,彼辈固当保存西周王室传统以来之雅颂。而当时列国竞造新诗,播之弦歌,亦必互相传递,一如列国史官之各自传递其本国大事之例。故诗之结集,即结集于此辈乐师之手。吴季札观乐于鲁,即观于鲁之太师。孔子自卫返鲁而乐正,亦即就于鲁之太师而有以正之也。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十五大师下有云:

“《国语·鲁语》云: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

《汉书·食货志》云: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

则凡录诗人乐,通掌于太师,其言是矣。惟行人采诗之说为不可信。《隋书·经籍志》有云:

“幽厉板荡,怨刺并兴,其后王泽竭而诗亡,鲁太师挚次而录之。”

此说宜有所承。惟太师挚之所录,不仅王泽之雅诗,亦有列国之风篇。则《隋志》犹嫌未尽耳。

至论风诗之兴衰,方周之东迁、迄于春秋初期,此际似列国风诗骤盛,稍下即不振。故齐风终于襄公,唐风终于献公,桓文创霸,而齐晋已不复有诗。而列国卿大夫、聘问宴飨赋诗之风则方盛。及孔子之生,赋诗之风亦将衰。此皆观于左氏之记载而可知。故今《诗三百》之结集,当早在季札观乐时已大定。方其成编之时,列国风诗正盛行,而西周雅颂已不复为时人所重视,故太师编诗,亦以国风居首,而雅颂转随其后也。

十一、鲁颂商颂及十二国风

若以上所窥测,粗有当于当时之情势;则继此可以推论者,首为鲁宋之无风。盖鲁为周公之后,周之东迁,而有周礼尽在于鲁之说。亦有谓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于天下,故赐伯禽以天子之礼乐者。故知西周雅颂旧什,惟鲁独备。而鲁人僭泰,漫加使用,如三家者以雍彻之类是也。孔子谓自卫返鲁而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者,乃谓考正西周雅颂原所使用之传统与其来历。非谓雅颂已不复存,亦非谓雅颂已不复用,更非谓本无雅颂之名,由孔子而始定其名。正为礼乐自诸侯出,鲁之君卿大夫使用雅颂谬乱失其所,故孔子考而正之。后人失其解,乃谓孔子未正乐之前、雅颂必多失次,而何以《左传》载季札观乐在孔子正乐前,而十五国风雅颂皆秩然不紊?《周礼·春官·大师》疏引郑众《左氏春秋注》有云:

“孔子自卫反鲁,在哀公十一年。当此时、雅颂未定,而云为歌大小雅颂者,传家据已定录之。”

又《诗谱序》疏引襄二十九年《左传》服虔注有云:

“哀公十一年,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距此六十二岁,当时雅颂未定,而云为之歌小雅大雅颂者,传家据已定录之。”

凡此皆不识孔子正乐之义,故乃为此曲说。然正惟鲁人常乐行用西周雅颂旧什,故独不造为新诗。今《国风》无鲁,顾有《鲁颂》,亦此故也。方玉润《诗经原始》云:

“鲁颂《駉》实近雅,《有驺》、《泮水》则兼风,《闷宫》且开汉赋之先,是诗变为骚,骚变为赋之渐。”

是知称颂者特其名,论其诗体,固不掩其随气运而转变之大体,终亦无可异于当时列国之风诗也。

鲁之外有宋,宋为殷后,其国人常有与周代兴之意。今《诗》《鲁颂》之后有《商颂》,三家诗谓是正考父美宋襄公,殆是也。当时鲁宋两国皆无风,而顾皆有颂,盖鲁自居为周后,当袭西周旧统;宋自负为商后,当与周为代兴;故皆模效西周王室作为颂美之诗,而独不见有风诗也。若谓《国风》皆起民间,则何以鲁宋民间无诗,又复无说可通矣。清代如魏源、皮锡瑞之徒,乃以当时今文学家之成见,谓两颂之先鲁后殷,正犹春秋之新周故宋,谓诗之三颂有《春秋》存三统之义;则尤曲说之曲说,不足辨。而犹存其说于此,特以见自来说诗者之多妄,警学者不可不慎择也。

至于列国诸风之次第,自来亦多歧说。今姑引孔颖达《正义》之说而试加以阐述。孔氏之言曰:

“周召、风之正经,固当为首。自卫以下十有余国,编次先后,旧无明说。盖邶郦卫土地既广,诗又早作,故以为变风之首。平王东迁,王爵犹存,不可过后于诸侯,故次卫。郑桓、武夹辅平王,故次王。齐则异姓诸侯,又以太公之后,国土仍大,故次郑。魏国虽小,经虞舜之旧封,有夏禹之遗化,故次齐。唐者、叔虞之后,故次魏。秦为强国,故次唐。陈以三恪之尊,国无令主,故次秦。桧曹则国小而君奢,民劳而政懈,次之于末。豳者周公之事,次于众国之后,非诸国之例。”

窃谓《国风》之次第,首二南而殿豳,说已详前。其他十二国,依孔疏次第,可分卫王郑为一类,齐一类,魏唐秦为又一类,陈一类,桧曹为又一类。何以说之?盖邶鄘卫承自殷之故都,其地文物,当西周之初,殆较丰镐尤胜,武王封其弟康叔。《大雅·荡之什》有《抑》,乃卫武公自儆之诗。《小雅·桑扈之什》有《宾之初筵》亦卫武公诗。《楚语》左史倚相有曰:

“卫武公倚几有诵训之谏,宴居有师工之诵。”

又曰:

“史不失书,矇不失诵。”

则卫之有诗,胎息自西周,与雅颂旧什,最有渊源,故列以为《国风》之始也。以王次卫,则以周之东迁,政教虽微,要之乃西周正统所垂也。以郑次王者,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之于王为最亲,其地密迩东都,其迁国也晚,亦尚有西周之遗绪焉。故当春秋初叶,国风开始,王人以外,卫郑最居前列。如卫人赋《硕人》,许穆夫人赋《载驰》,郑人赋《清人》,其事皆备载于《左传》。故卫王郑之风合为一类也。

齐者、泱泱大国,表东海,又太公之后,于周最为懿亲,染周之风教亦深,为又一类。魏唐皆周初封国,其地近豳,周公曾居之,豳风所肇,必有影响。

秦有岐丰之地,西周旧声,犹有留存焉者,与魏唐当为又一类。《左传》记春秋列国卿大夫赋诗,始见于鲁僖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在秦赋《河水》,秦伯赋《六月》,秦晋两国染濡于诗教之有素,此可征矣。若据《晋语》,秦伯赋《采菽》,公子赋《黍苗》,秦伯又赋《鸠飞》,然后公子赋《河水》,秦伯赋《六月》,较之《左氏》所载,益见美富。可知当时秦晋赋诗,其事照映于一世,传诵于后代,故为秉笔之士所乐于称道记述也。而秦风又皆国君之事,无闾巷之风,《黄鸟》之咏,明见于《左传》。此皆秦人浸淫于西周诗教之证。

余则桧灭于郑,曹近于卫,桧曹犹郑卫之附庸也。凡此诸邦,苟其有诗,其言皆雅言,其乐亦雅乐也。此皆西周雅颂之遗声,支流与裔,生于一本,实亦无以见其有所大相异。故余谓风亦犹雅,无大区别也。

十二国风中,惟陈较特出。陈乃舜后,列于三恪,似与周之风教,稍见阔隔,不能如上举卫王诸风关系之密切。《汉书·地理志》:

“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

陈诗曰:

“坎其击鼓,宛邱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又曰:

“东门之粉,宛邱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此其风也。郑氏《诗谱》亦谓大姬好巫觋歌舞,民俗化之。昔人讥其说,谓文王后妃之德,化及南国;大姬亲孙女,乃开陈地数百年敝习乎。因怪朱子喜辟汉儒,而于此独加信用。窃谓盖陈俗自如此,而说诗者妄以归之大姬也。盖陈在南方,其民信巫鬼,好户外歌舞、多咏男女之事;与二南地望、分系淮汉,以较河域诸夏,其风俗自为相近。昔周公之所以特取于二南之歌以为风诗者,正以其民俗好音乐、擅歌舞,多男女情悦之辞,故采取以为乡乐之用。此十二国风中之陈,论其渊源,独与二南最为亲接。

又下乃有屈原之《楚辞》,其地望亦与二南为近。郑樵谓江汉之间、二南之地,诗之所起在此,屈宋多生江汉,其说是也,余别有《楚辞地理考》详论之。

今试尚论当时之风俗才性,西人所长在实际之政教,而文学风情,则得于南方之启瀹者为多。故十二国风中有陈,其事显为突出,其所咏固是南方之风土习俗;至其雅化而有诗,则或是由大姬之故。至于其他诸国无诗,则以其被受西周之文教本不深,固不为王朝采诗之官足迹所到也。

本此推论,知十二国风,其轻灵者远承二南,庄重者遥师雅颂,皆自西周一脉相传而下。惟其由颂而雅、而风,乃递降而愈下、而益分。国风之作者,殆甚多仍是列国之卿大夫,熏陶于西周之文教传统者犹深,其诗之创作与流行,仍多在上不在下,实不如朱子所想像,谓其多来自民间也。

然则十二国风何不即止于陈,而顾以桧与曹承其后。窃谓宋儒之说于此或有可取。朱子《诗集传》引程子曰:

“《易·剥》之为卦,诸阳消剥已尽,独有上九一爻尚存,如硕大之果不见食,将有复生之理。阳无可尽,变于上则生于下。诗《匪风》、《下泉》,所以居变风之终也。”

又引陈傅良之言曰:

“桧亡东周之始,曹亡春秋之终,圣人于变风之极,系之以思治之诗,以示循环之理,以言乱之可治,变之可正也。”

窃意桧之风凡四篇,终以《匪风》,其诗曰:

“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盖伤王室之不复西也。此与《王风》首《黍离》,盖皆闵周室之颠覆也。《曹风》亦四篇,终以《下泉》,其诗曰:

“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又曰:

“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此亦言王室之陵夷,而并伤霸业之不振也。盖王室之东,所以有国风;而霸业之不振,斯国风亦将熄。宋儒以乱极思治说之,殆非无理。今虽不知究是何人定此十二国风之次序,要之以桧曹《匪风》、《下泉》之诗终,则宜非无意而然。而观于《匪风》、《下泉》之诗,亦可见风诗之多出于当时列国君卿大夫士之手,仍多与当时政事有关。固不当谓风诗乃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如郑樵氏之说。而近人又轻以民间歌辞说之,则更见其无当也。

十二、诗序

继此乃可论诗序之可信与不可信。夫四家说诗,已各不同,毛氏一家之序,岂可尽信,然亦有不可尽弃不信者。盖诗必出于有关系而作,此大体可信者。惟年远代湮,每一诗必求其关系之云何,则难免于尽信。朱子《诗集传》一意摆脱毛序,亦所谓齐固失之,楚亦未得也,马端临非之,其说曰:

“书序可废,而诗序不可废。雅颂之序可废,而十五国风之序不可废。”

盖风之为体,比兴之辞多于叙述,风谕之意浮于指斥。有反复咏叹、联章累句,而无一言叙作之之意者。《黍离》之序,以为闵周室宫庙之颠覆,而其诗语不过慨叹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诗之不言所作,而赖序以明者也。

今以文公《诗传》考之,其指以为男女淫佚奔诱而自作诗以序其事者,凡二十有四。如《桑中》、《东门之墠》、《溱洧》、《东方之日》、《东门之池》、《东门之杨》、《月出》,序以为刺淫,而朱公以为淫者所自作。如《静女》、《木瓜》、《采葛》、《丘中有麻》、《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风雨》、《子衿》、《扬之水》、《出其东门》、《野有蔓草》,序本别指他事,而文公亦以为淫者所自作。孔子曰:“思无邪”。如文公之说,则虽诗辞之正者,亦必以邪视之。如《木瓜》,序以为美齐桓,《采葛》为惧馋,《遵大路》、《风雨》为思君子,《褰裳》为思见正,《子衿》为刺学校废,《扬之水》为闵无臣,而文公俱指为淫奔谑浪要约赠答之辞。

《左传》载列国聘享赋诗,固多断章取义,然其大不伦者,亦以来讥诮。如郑伯有赋《鹑之奔奔》,楚令尹子围赋《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宁武子不拜彤弓之类是也。然郑伯如晋,子展赋《将仲子》。郑伯享赵孟,子太叔赋《野有蔓草》。郑六卿饯韩宣子,子(齿差)赋《野有蔓草》,子太叔赋《褰裳》,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箨兮》,此六诗,皆文公所斥以为淫奔之人所作。然赋之者见善于叔向、赵武、韩起,不闻被讥。乃知郑卫之诗,未尝不施于燕享;而此六诗之旨意训诂,不当如文公之说也。

今按马氏之说,事证明晰,殆难否认。方玉润《诗经原始》,谓郑风大抵皆君臣朋友师弟子夫妇互相思慕之辞,其类淫诗者,仅《将仲子》及《溱洧》两篇。然《将仲子》乃寓言、非真情,即使其真,亦为贞女谢男之辞。《溱洧》则刺淫,非淫者自作。又曰:

“邶诗皆忠臣智士孝子良朋弃妇义弟之所为,中间淫乱之诗,仅《静女》、《新台》二篇,又刺淫之作,非淫奔者比。”

又曰:

“卫诗十篇,无一淫者。”

今按:《史记·乐书》云:

“雅颂之音理而民正,郑卫之曲动而心淫。”

雅颂郑卫淫正之辨,其来久矣,《论语》不云乎:

“放郑声,郑声淫。”

然不当疑郑风乃淫诗,并以为即淫者所自作。惟《论语》载孔子说诗:

“岂不尔思,室是远尔,而曰不思而已矣,夫何远之有。”

此实千古说诗之最得诗人意趣者。所以曰:

“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

若如马氏意,必谓三百首诗无一句一字不出于正思,此亦恐非孔子之本意。而朱子必断以为淫诗,又断以为女悦男之言,则其误显然,诚宜如马氏之讥。盖朱子之误,亦误于相传采诗之官之说而来。而于孔疏所谓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如此晓畅正大之说,反蔑弃而不用,此诚大贤用心亦复有失,不能复为之讳也。

然则《诗三百》、彻头彻尾皆成于当时之贵族阶层。先在中央王室,流衍而及于列国君卿大夫之手。又其诗多于当时之政治场合中有其实际之应用。虽因于世运之隆污,政局之治乱,而其诗之内容与风格、有不免随之而为变者;然要之诗之与政,双方有其不可分离之关系。故《诗三百》在当时,被目为王官之学;其传及后世,被列为五经之一,其主要意义乃在此。此则无论如何,所不当漫忽或否认之一重要事实也。

十三、孔门之诗教

诗之与政,既有如此密切之关系,故在当时、政治之情势变,而诗之内容及其使用之途径与方式亦随而变。此为周代历史上一至明显之事实。下逮春秋中叶,政治情势已与西周初年诗方兴时大不同;而诗之为变之途径,亦不得不穷;而其时则《诗三百》之结集亦告完成,诗之发展遂以停止。此下儒家崛起,孔门教学以《诗》、《书》为两大要典。然孔子论诗,实亦多非诗初兴时周公创作之本义所在。孔子虽甚重礼乐,极推周公;然周公在西周初年制礼作乐时之情势,至孔子时已全不存在。故孔子虽言自卫反鲁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然孔子亦随于时宜,固不见有主张恢复周公时雅颂使用之真实意想。仅曰: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如是而已。是孔子之于诗,其备见于《论语》者,亦仅就春秋中期以下之实际情况,求其当时普通可行用者而言。至于西周初叶,周公创为雅颂之一番特殊情势与特殊意义,转不见孔子对之特有所阐述。惟孔子平时则必称道及此,故使后儒有所承述,此就前引汉儒之说而可证。而孔子论诗之主要用意则已不在此。《论语》编者、记孔子之言,亦以有关于孔子之一家言为主。若孔子述古之语,则转付阙如。岂有孔子平日教其弟子,乃尽于《论语》所见云云,而更无一语及于古史陈迹之阐释乎?故知后来如庄周之徒,讥评孔门设教,乃谓其仅知先王之陈迹,而不知其所以迹,其说亦荒唐而不实也。

《论语》记孔子教其子伯鱼,亦仅曰:

“不学诗,无以言。”

又曰:

“不为周南召南,犹正墙面而立。”

可见孔子论诗,与周公之创作雅颂,用意已远有距离。毋宁孔子之于诗,重视其对于私人道德心性之修养,乃更重于其在政治上之实际使用。故曰:

“小子何莫学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又曰: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又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又曰: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凡孔门论诗要旨,毕具于此矣。故诗至于孔门,遂成为教育工具,而非政治工具。至少其教育的意义与价值更超于政治的意义与价值之上。此一变迁,亦论诗者所不可不知也。

至于就文学立场论诗,其事更远起在后。即如屈原之创为《离骚》,其动机亦起于政治。屈原之有作,乃一本于其忠君爱国之心之诚之有所不得已,犹不失小雅怨刺遗风。在屈子心中,亦何尝自居如后世一文人,既不得意于政,乃求以文自见乎?纯文学观念之兴起,其事远在后。故谓《诗经》乃一文学总集,此仍属后世人观念,古人决无此想法也。

然《诗经》终不失为中国最早一部文学书,不仅在文学史上有其不可否认之地位;抑且《诗经》本身之文学价值,亦将永不磨灭,永受后人之崇重。则因《诗三百》,本都是一种甚深美之文学作品也。惟周公运使此种深美之文学作品于政治,孔子又转用之于教育,遂使后人不敢仅以文学目《诗经》。抑且循此以下,纵使其被认为乃一项极精美之文学作品,亦必仍求其能与政教有关,亦必仍求其能对政教有用。此一要求,遂成为此下中国文学史上一传统观念。而此项观念,则正是汲源于《诗三百》。知乎此,则无怪《诗经》之永为后代文人所仰慕师法,而奉以为历久不祧之文学鼻祖矣。

十四、赋比兴

今欲进而探求《诗经》之文学价值,则请就诗之赋比兴三义而试略加阐述之。赋比兴之说,亦始见于《周官》。《周官》以风赋比兴雅颂为六诗。毛传本之,曰:

“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孔颖达《正义》云:

“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故同称为义。”

又曰:

“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四始,以风为先,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

后人同遵其说,成伯玙《毛诗指说》云:

“赋比兴是诗人制作之情,风雅颂是诗人所歌之用。”

即犹孔疏之说也。

至论赋比兴三者之辨,郑氏曰:

“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此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

孔氏云:

“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

又曰:

“诗皆用之于乐,言之者无罪。赋则直陈其事。于比兴云不敢斥言,嫌于媚谀者,据其辞不指斥,若有嫌惧之意。其实作文之体、理自当然,非有所嫌惧也。”

今按:《周官》言六诗,《毛传》言六义,甚滋后儒聚讼,今惟当一本孔氏《正义》之说以为定。盖《诗》自分风雅颂三体,而诗人之用辞以达其作诗之旨意,则又可分赋比兴三类以为说也。诗之初兴,惟有雅颂,体本近史;自今言之,此即中国古代一种史诗也。欲知西周一代之史迹,惟有求之西周一代之诗篇,诗即史也。故知诗体本宜以赋为主,而时亦兼用比兴者,孔氏曰:

“作文之体理自当尔。”

此言精美,可谓妙达诗人之意矣。盖诗人之不仅直叙其事,而必以比兴达之,此乃一种文学上之要求;而《诗三百》之所以得成其为中国古代最深美之文学作品者,亦正为其能用比兴以遣辞。故孔氏谓作文之体,理自当尔,乃弥见其涵义深允也。成伯玙云:

“赋比兴是诗人制作之情,风雅颂是诗人所歌之用。”

盖必有得于诗人制作之情,乃始可以悟及于作文之体理自当尔之深意也。

《诗》为中国远古文学之鼻祖,其妙在能用比兴;而此后中国文学继起之妙者,亦莫不善用比兴;此义后人发挥之者甚多。即如朱子《楚辞集注》亦曰:

“楚人之词,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其为赋,则如骚经首章之云也。比则香草器物之类也。兴则托物兴词,初不取义,如《九歌》沅芷澧兰,以兴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属也。”

朱子指陈《楚辞》之继承《诗经》,正在其善用比兴,可谓妙得文心矣。继此以往,唐诗宋词,苟其得臻于中国文学之上乘、得列为中国文学之正宗者,几乎无不善用比兴,几乎无不妙得《诗三百》所用比兴之深情密旨;此事知者已多,可无论矣。抑且不仅于韵文为然,即就中国此下之散文史论,凡散文作品之获成为文学正宗与上乘者,亦莫不用比兴。举其例尤显著者,如庄周寓言,其外貌近赋,其内情亦比兴也。朱子所谓几乎颂而其变又有甚焉者,惟庄周之书最能跻此境界。盖周书之寓言,其体则史,其用则诗,其辞若赋之直铺,而其意则莫非比兴之别有所指也。

循庄周之书而上推之,即孔子《论语》,其文情之妙者,亦莫不用比兴。即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亦用比兴,故皆有诗意。读者循此求之,《论语》遣辞之善用比兴处,实有不胜枚举者。凡此后中国散文,其获臻于上乘之作,为人视奉为文章正宗者,实亦莫不有诗意;亦莫非由于善用比兴而获跻此境界也。

郑氏言比兴,误在于每诗言之。如指某诗为赋、某诗为比是也。如此则将见诗之为兴者特少。郑氏似不知赋比兴之用法,即在诗句中亦随处可见,当逐句说之,不必定举诗之一首而总说之也。每一诗中,苟其不用比兴,则几乎不能成诗,亦可谓凡诗则莫不有比兴。盖每一诗皆赋也,不仅叙事是赋,言志亦是赋。而每诗于其所赋中,则莫不用比兴。此孔疏所谓作文之体理自当尔,所以为特出之卓见也。

昔人曾举《诗三百》中最妙者,谓莫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此两句显然是赋,然亦用比兴。杨柳之依依,雨雪之霏霏,则莫非借以比兴征人之心情也。抑且往则杨柳依依,来而雨雪霏霏;一往一来,风景悬隔,时光不留,岁月变异,则亦莫非比兴征人之心情也。若作诗者仅以直铺之赋言之,何不曰“昔我之往,时在初春,今我之来,已届深冬乎”?然如此而情味索然矣。故无往而不见有比兴者,诗也。又何可强作三分以为说乎?

至论比兴二者之分别,昔人亦多争议。朱子曰:

“诗中说兴处多近比,如《关雎》、《麟趾》皆是兴而兼比,然虽近比,其体却只是兴。”

盖朱子之意,谓若逐句看之,则关关雎鸠是比,麟之趾亦是比。若通其诗之全篇观之,则又是兴也。今按《淮南子》:《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不乘居也。《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也。此与朱子说可相通。而宋儒胡致堂极称河南李仲蒙之说,谓其分赋比兴三义最善。其言曰: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故物有刚柔缓急荣悴得失之不齐,则诗人之情性亦各有所寓。非先辨乎物,则不足以考情性。情性可考,然后可以明礼义而观乎诗矣。”

窃谓此说尤可贵者,乃在不失中国传统以性情说诗之要旨。可与上引成伯玙说谓赋比兴是诗人制作之情者相发明。亦正以诗人之作,可以得人性情之真之正,故周公创以用之于政治,孔子转以用之于教育,而皆收莫大之效也。

然诗人之言性情,不直自言之,而必托于物起于物而言之者,此中尤有深义。窃谓《诗三百》之善用比兴,正见中国古人性情之温柔敦厚。凡后人所谓万物一体、天人相应、民胞物与诸观念,为儒家所郑重阐发者,其实在古诗人之比兴中,早已透露其端倪矣。故《中庸》曰: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君子之道察乎天地。”

此见人心广大,俯仰皆是。诗情即哲理之所本,人心即天意之所在。《论语》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此已明白开示艺术与道德,人文与自然最高合一之妙趣矣。下至佛家禅宗亦云:青青翠竹,郁郁黄花,尽见佛性;是亦此种心情之一脉相承而来者。而在古代思想中,道家有庄周,儒家有《易》,其所陈精义,尤多从观物比兴来。故知《诗三百》之多用比兴,正见中国人心智中蕴此妙趣,有其甚深之根柢。故凡周情孔思,见为深切之至而又自然之至者;凡其所陈,亦可谓皆从观物比兴来。故比兴之义之在诗,抑不仅在诗,实当十分重视,尚不止如孔颖达所谓作文之体理自当尔而已也。

故赋比兴三者,实不仅是作诗之方法,而乃诗人本领之根源所在也。此三者中,尤以兴为要。古人云“登高能赋,乃为大夫”,盖登高必当有所兴,有所兴、自当即所兴以为比而赋之。《周官》六诗之说,本不可为典要;其说殆自孔子言诗可以兴,可以观而来。盖观于物,始有兴。诗人有作、皆观于物而起兴。而读诗者又因于诗人之所观所赋而别有所兴焉,此诗教之所以为深至也。《易·大传》又有云: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易传》虽言哲理,然此实一种诗人之心智性情也。类万物之情者即比,而通神明之德者则兴也。学于诗而能观能兴,此诗之启发人之性灵者所以为深至,而孔子之言,所以尤为抉发《诗三百》之最精义之深处所在。故《诗》之在六籍中,不仅与《书》《礼》通,亦复与《易》《春秋》相通。后世集部,宜乎难超其范围耳。

十五、淫奔诗与民间诗

既明于诗之赋比兴之义,则朱子以《国风》郑卫之诗为多男女淫奔之辞,并谓此等淫奔之辞,多不出于男子之口,而出于女子之口者,其误自不待辨。盖朱子误以比兴为直铺之赋,则宜其有此疑也。皮锡瑞《诗经通论》论此极允惬,其言曰:

“朱子以诗之六义说《楚词》,以托意男女为变风之流,沅芷澧兰、思公子而未敢言为兴。其于《楚词》之托男女近于亵狎而不庄者,未尝以男女淫邪解之。何独于风诗之托男女近于亵狎而不庄者,必尽以男女淫邪解之乎?后世诗人得风人之遗者,非止《楚词》。汉唐诸家近于比兴者,陈沆《诗比兴笺》已发明之。初唐四子托于男女者,何景明《明月篇序》已显白之。古诗如傅毅《孤竹》、张衡《同声》、繁钦《同情》、曹植《美女》,虽未知其于君臣朋友何所寄托,要之必非实言男女。唐诗如张籍《君知妾有夫》一篇,乃在幕中却李师道聘作,托于节妇而非节妇。朱庆余《洞房昨夜停红烛》一篇,乃登第后谢荐举作,托于新嫁娘而非新嫁娘。即如李商隐之《无题》,韩偓之《香奁》,解者亦以为感慨身世,非言闺房。以及唐宋诗馀,温飞卿之《菩萨蛮》,感士不遇。韦庄之《菩萨蛮》,留蜀思唐。冯延己之《蝶恋花》,忠爱缠绵。欧阳修之《蝶恋花》为韩范作,张惠言《词选》已明释之。此皆词近闺房、实非男女,言在此而意在彼,可谓之接迹风人者。不疑此而反疑风人,岂非不知类乎?”

皮氏此论,可谓深允。《吕氏春秋》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子产为之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左·昭十六年》,饯韩宣子,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褰裳》之诗,未必果是子产作,然比兴之义、明白如此,又宁可必信朱子之所谓乃淫女之语其所私乎?惟皮氏又引《汉书·食货志》谓:

“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春秋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

又引何休《公羊解诂》,曰:

“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之天子。”

因谓据此二说,则《国风》实有民间男女之作。采诗之说,已辨在前。班、何晚在东京之世,益出《左传·王制》后甚远。彼自以汉之乐府采自民间而移以说国风,其误不烦再辨。今皮氏谓作者为民间男女,而其怨刺者不必皆男女淫邪之事,则又是另一种勉强游移之说,仍不可以不辨也。

盖二南之与豳,其成诗远在《诗经》结集之第一期。今所收二南之诗共二十五篇,其间容有采自江汉南国之民间歌谣,而由西周王朝卿士制为诗篇播之弦乐者;其时亦容可有采诗之事,而非遽有采诗之官之制度之设立。至于其他十二国风,其诗篇多半已入《春秋》,晚在《诗经》结集之第三期。即谓西周一代曾有采诗之官之制度,下逮平王东迁,此项制度殆已不复存在。其时则王朝之尊严已失,断不能再有以闻于天子之约束存在。故知班何之说,出之传说想像,未可据以为在当时实有此制度也。

且纵退而言之,即谓十二国风中,其诗亦有出自民间者,此亦当下至于当时士之一阶层而止。当春秋时,列国均已有士阶层之兴起,此一阶层实是上附于卿大夫贵族阶层,而非下属于民间庶人阶层者。今诗之编集,既明称之曰《国风》,显与民间歌谣有别,故谓此等诗篇,纵有出之当时士阶层之手,亦不得便谓出自民间。

况其所歌咏,本不为男女淫邪之事,而别有其所怨刺乎。故知近人盛称郑樵、朱熹,必以后起民间文学观念说诗,实多见其扦格而难通也。

然则《诗经》三百首,虽其结集时期有不同,虽《国风》起于春秋,其性质与西周初年之雅颂有别,要之同为出于其时王朝与列国卿大夫之手,最下当止于士之一阶层。要之为当时社会上层之产物,与当时政府有关,不得以民间歌谣与近人所谓平民文学之观念相比附,此则断断然者。尚论中国文学史之起源,此一特殊之点,尤当深切注意,不可忽也。

今再证之于《左传》,如僖二十八年:

“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襄三十年:

“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此皆出舆人,传文仅称曰诵,不言赋诗也。又如宣二年:

“城者讴曰:晖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襄十七年:

“筑者讴曰:泽门之皙,与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

此则仅称讴,亦不言赋诗。此即前引孔颖达所谓讴歌与诗咏之辨也。又如隐元年: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僖五年:

“退而赋曰: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此则明出乎君后卿臣当时贵族阶级之口,然传文亦仅称曰赋,不遽以为所赋之是诗。必如卫人赋《硕人》,郑人赋《清人》之例,其所赋乃始列入今《诗》三百首之列。而如上引舆人之诵、城筑人之讴、与夫郑伯母子与晋士药之所赋,虽见于传文,固未尝得入《诗三百》之列。又旁证之于《国语》,《晋语》有优施之歌,又惠公时有舆人之诵,又有国人之诵,当时又有童谣,如《糜弧箕服》,《丙之晨》,《鹦鹆来巢》,其辞皆备载于内外传,然皆不目为诗,不入于《诗三百》之数。纵使其辞亦复经人之润饰,然在当时不以人于诗列,则其事显然。论诗者试就此思之,自知当时所得目之为诗者,固自有其绳尺、标准,不得径与里巷歌谣,甚至男女淫奔,随口吟呼,一概而等视之。此又不可不为之郑重辨别也。

十六、中国文学史上之雅俗问题

何以于此必郑重而辨别之,盖又连带涉及另一问题,此即以下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影响之所谓雅俗问题是也。刘向《说苑》:

“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馑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鄂君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说苑》此一故事,厥为中国文学史上所谓雅俗问题一最基本、最适切之说明。方西周初兴,封建一统的新王朝虽创立,而因疆境之辽阔,其各地方言,纷歧隔绝之情状,殆难想像。所赖以为当时政教统一之助者,惟文字之力为大。而周公又凭藉于渗透以音乐歌唱而为文字之传播。故西周初年诗之为用,不论在当时政治上,乃至在此下中国文化历史上,其影响所及,皆远较其同时存在之书之功用为尤深宏而广大。故纵谓中国五经,其影响后世最大者,当首推《诗经》,此语亦决不为过。惟既谓之诗,则自当与讴歌有分别,上引孔颖达疏已言之。即就《关雎》《二南》言,江汉之区,固可谓是中国古代诗篇之最先发源地区、或活跃地区,然周召之取风焉以为《二南》之诗者,固不仅采其声歌,尤必改铸其文辞。今传《二南》二十五篇,或部分酌取南人之歌意,或部分全袭南人之歌句;然至少必经一番文字雅译工夫,然后乃能获得当时全国各地之普遍共喻,而后始具有文学的价值。此则一经思索,即可想像得之。故今人所谓民间歌、或俗文学等新观念,在近人论文学,固不妨高抬其声价,以为惟此乃为文学之真源。然如《说苑》所举,此榜枻越人之拥楫而歌,歌辞纵妙,苟非越译而楚说之,试问又何能人鄂君之心、而获其共喻耶。实则如今夕何夕云云,所谓楚说之者,已是一种雅译;不仅楚人喻之,即凡属雅歌诗所传播之区域,亦无不喻。即如屈原《楚辞》,虽篇中多用楚语,其实亦已雅化,故能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之一伟大作品。若使西周以来数百年间,楚人不被雅化、仍以俗讴自闭,则屈原之所为,亦仅以楚人作楚歌,亦将如此榜枻越人然。土音俗讴,终限于地方性,决不能广播及于他方;更何论传之后世之久远。《诗三百》之产生,距今已逾两千五百年乃至三千年之久;然使近代一初中小学生、粗识文字,此三百首中为彼所能晓喻者,殆亦不少。如云: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如云: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如云:

“日之夕兮,牛羊下来。”

如云:

“硕鼠硕鼠,毋食我黍。”

一部《诗经》中,此类不胜枚举;岂非如今一小学生,只略识文字,一经指点,便可了然乎?此三百首诗句之所以能平易明白如此,则正为有文字之雅化,而仍滋今人之误会,乃谓此皆当时之民歌耳,此皆当时流行各地之一套通俗歌辞耳;不悟若不经文字雅化工夫,各地民歌、即限于各地之地方性,何能臻此平易明白。《说苑》所举越人之歌,正是一好例。乃近人妄谓此等诗句、即是古人之白话诗。若果如此,《尔雅》一书便可不作,扬子云《方言》之类,尽属无聊。各地白话,便已是文学上乘,而文字雅化,转成缚障;苟稍治中国文学与中国史者,岂肯承认此说乎?

即在中国之古代,语言文字,早已分途;语言附着于土俗,文字方臻于大雅。文学作品,则必仗雅化之文字为媒介、为工具,断无即凭语言可以直接成为文学之事。如必谓古诗即当时之社会民歌,民间俗曲,则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此洲字,究是文字、抑语言乎?纵谓此洲字乃本当时南国土语,然在后世,此一土语、亦久已失传,故毛氏之传曰:

“水中可居者曰洲。”

此见在汉时,苟说水中可居,则人人共喻;若只说一洲字,则未必人人能晓,因此必烦为之作注。又如“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郑笺云:

“茇、草舍也。”

此一茇字,又岂歌者之土语乎?抑诗人之用字乎?《诗三百》、推此类以求之,其性质亦居可见。又若谓:今时无此语,即此文字已死,已死之文字、即不当再入文学。然则凡求成为文学作品者,岂必皆人人共喻,不须有注而后可乎?则试问今人若再为此二诗,此“在河之洲”、“召伯所茇”二语,又当如何改作?若肯经此烹炼,便知苟不雅化,即难成语。即中国今日之语言,亦已久经文字雅化之陶洗而来也。又且古人土语,岂出口尽为四言,整齐划一,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乎?又岂古人文字技能之训练、教育程度之普及,远胜后代,而谓此十二国风皆采自民间谁何男女直心出口之所歌乎?故知《诗经》之得为中国文学史上之不祧远祖,永为后人所尊奉,断不可不认必有一番文字雅化之工夫。而近人偏欲以俗文学白话诗说之,一涉雅字,便感蹙额病心、深滋不乐。此后有所谓新文学者我不知,若抱此态度而研治中国已往之文学史,我见其必扦格而难通;即开始对此三百首诗,亦便见其将无法可通也。

在中国亦非无俗文学。惟俗文学之在中国,其发展则较迟、较后起。此乃由于中国文字之独特性及中国立国形态与其历史传统之独特性,而使中国文学之发展,亦有其独特之途径。抑且中国之有俗文学,在其开始之际,即已孕育于极浓厚之雅文学传统之内,而多吸收有雅文学之旧产。故在中国,乃由雅文学而发展出俗文学者,乃以雅文学为渊源、而以俗文学为分流,乃以雅文学为根于、而以俗文学为枝条者。换言之,在中国后起之方言白话中,早已浸染有不少之雅言成分为其主要之骨干。由文学史之发展言,乃非由白话形成为文言,实乃由文言而形成为白话者。不论今日中国各地之白话、其中包孕有极多之文言成分,即就宋元时代之白话文学言,其中岂非早已包孕有许多自古相传之文言成分乎。由此言之,则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仅文言先起,白话晚出;而且文言文学易于推广、因亦易于持久,而白话文学则终以限于地域而转易死亡。故近人读宋元白话作品,反觉艰深难晓;转不如读古诗三百首之更易了解。此岂非关于雅俗得失一至易晓了之明证乎?

十七、中国文学上之原始特点

中国文学史上此一特征苟已把握,则知《诗经》三百首,大体乃成于当时之贵族上层,即少数获有文字教育修养者之手。此即荀子所谓: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谓之楚人、越人者,指民间言。谓之君子,则指上层贵族士大夫言。而文学必经雅化,必出于上层贵族士大夫君子之手;其事易见,自无可疑。而《诗三百》之所以终为古代王官之学,与实际政治结有不解缘之来历,亦可不烦辨难而论定。中国古代学术,自王官学转而为百家言。故此《诗经》三百首亦自周公之以政治意义为主者,转变至于孔子、而遂成为以教育意义为主。此一演变,亦本篇特所发挥。窃谓一经指出,事亦易明,可不烦更有所申述也。

然则中国文学开始,乃由一种实际社会应用之需要而来,乃必与当时之政治教化有关联。此一传统,影响及于后来文学之继起,因此中国文学史上之纯文学观念乃出现特迟。抑且文学正统,必以有关人群、有关政教、有关实际应用与事效者为主;因此凡属如神话、小说、戏剧之类,在中国文学史上均属后起,且均不被目为文学之正统。此乃研治中国文学史者所必需注意之大纲领、大节目,此乃不争之事实。抑且不独文学为然,即艺术与音乐亦莫不然,甚至如哲学思想乃亦复然;一切兴起,皆与民生实用相关。此乃我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体系如此,固非文学一项为独然也。故凡研治文学史者,必联属于此民族之全史而研治之,必联属于此民族文化之全体系;必于了解此民族之全史进程及其文化之全体系所关而研治之。必求能着眼于此民族全史之文化大体系之特有貌相,与其特有精神;乃可把握此民族之个性与特点,而后对于其全部文学史过程乃能有真知灼见,以确实发挥其独特内在之真相。而岂捃摭其他民族之不同进展,皮毛比附,或为出主人奴之偏见,以轻肆讥弹者之所能胜任乎?

然则《诗三百》虽为中国人历古以来所传诵,虽自古迄今经学诸儒以及诗文词曲诸大家、对此三百首之探讨发掘,已甚精卓。论其著述,汗牛不能载,充栋不能尽。而继今以往,因于新观点、而生新问题,赓续钻研,实大有余地可容。本篇所陈,亦仅为之作一种发凡起例而已。粗疏忽略,未精未尽处,则敬以俟诸来者。区区之意,固非于近人论诗,好寻瑕衅而多此指摘也。

                                                                                             ——此稿成于一九六〇年,刊载于《新亚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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