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犹豫不安中,我还是乘车去了那张纸条记录的地址。这里虽然位置偏僻,但都很整洁。有点像是市中心地区摩天大楼的陪衬一样,高矮不一却显得错落有致。离目标位置越来越近,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她搬走了呢,岂不是白来一趟?
可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哪有白白回去的道理?纠结着,踌躇着,在这条街道上徘徊了好久。
去吧,不管真相如何,第一步需要做的是探寻真相。终于鼓起勇气靠近那个门牌号了,脚又不听使唤地放慢速度了。如果她已经结婚生子,我的到来岂不是要给她添加不必要的麻烦?不管怎么说,她跟爸爸的过去已经在十几年前就成为了无可更改的过去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吗?这样想着的我,却并没有停止前进。
那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面馆。里面冷冷清清的,柜台附近也没有人。
“姑娘,想吃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吓我一跳。
“没有,我是来……”那个男人好像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冲着后厨喊:“阿芬,有顾客!”
“来了,马上就来!”女人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像对这种喊着说话的方式颇为习惯。
她的名字叫阿芬?她还在这里?来不及再想什么,我赶紧退出了,想都没想就跑出来了。
她还在那里!不会那么巧,一样的名字出现在本该出现的地点,这种概率几乎为零吧。肯定就是她,那个曾经跟爸爸海誓山盟的女人,那个生了我又把我送给爸爸的人,那个女人果然有了家庭,应该也有了孩子吧?我真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真不应该!怎么办,刚才的离开很唐突吧,那个男人肯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没办法,只能离开了。
她为什么还在那里?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我心里却开始回放刚才的画面,听那种声音,那个女人的生活应该并不轻松吧?她是厨师?那个男人呢?真心爱她的吗?她们的生活是不是虽然简单平淡却很温馨呢?或许还有孩子,会是一个两个吧?那么的话,我是姐姐吗?我们有生之年会再见面吗?问题是,还有再见面的必要吗?我与她的联系,应该是在十几年以前就被她亲手割断的才是,那为什么我还要纠结找不找她呢?好奇心?需要亲情?一直飞快地运转大脑,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的世界早已经没有我了,跟我的世界没有她是一样的道理。
本该相依为命的母女,本该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十几年前的一个决定,让我们现在形同路人。我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和底气都没有,这种情况应该连普通的陌生人都不如吧。
回到学校,那个女人的回应声还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或许我不应该那么防备,应该等她走出来,至少我能确认一番,是不是那个芬。如果被陌生人拿着一顿猛看,应该会怀疑吧?那接下来的戏码会不会自然而然地相认?会不会那种感觉会比这种落荒而逃的感觉更好?至少,我们能够相认,日后即使不再联系,在心底我也会明白,我的生母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虽然久未谋面,但我们应该能够坐在一起聊天。她的手艺怎么样?她们靠这家小面馆为生吗?她们有没有麻烦?她想不想认我?就算被现在的生活束缚,她应该有时候会想到我吧?
这些疑问,我不能得到答案。
此后的几天继续浑浑噩噩的生活,马上就要进入高三了,我们的学习进度和难度却与以前并无二致。升学从来不是这所学校的压力来源,也不是学生的压力,十分之九的学生会出国读书,留下来的那一小部分要么进入艺术院校,要么参加常人眼中决定命运的高考,其实怎样都不会影响太大,即使现在不走,将来也会出去的。
这是现状,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的将来在哪里?出去吗?或许这是个好办法,对没有特别目标的人而言,随大流会提供很方便的模仿机会。人生如同棋局,横横竖竖都是格局,急不得的。
又是姐姐的电话。
“元一,给我借300万吧。反正你手里拿着钱也没用,回头我的公司营利了就还你。”她说的并不像是请求,而是命令。
“钱我都交给哥哥了,让他帮我看着点房子。没有别的办法吗?”拒绝她是一定的,可要撒谎拒绝她的说法,不是因为我跟她关系并没有寻常姐妹那样亲密,而是经过争遗产的风波,我觉得这个人太陌生了,陌生到连小时候的那种印象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你骗谁呢?你一个高中生,买什么房子?再说了,以我对哥的了解,他会这么做吗?不想借给我就算了,何必跟我耍花样!“
“真的,我不想总是住校,即使将来读大学了,我还有爸爸的那些东西,都需要有地方存放。”我的撒谎能力是不容置疑的,姐姐虽然不了解这一点,但我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境地。
“那我再想办法。”
跟打来的时候一样,电话挂的也很出其不意。
想了一会儿,我跟哥哥打了电话。
“哥,卖房子的其余的钱我不想动,想等到合适的时候买一个小的公寓。姐姐刚才说她需要300万,我拒绝了。我对她讲钱在你这里。”
“一一,你的考虑是对的,我支持你。如果日后她问起来,我会跟她解释的。”
“谢谢哥了。”
“跟我还这么客气。一一,这几天忙什么?周六就开始上课了吧?明天我们出去玩怎样?”
“也没什么事。前几天去找爸外面的那个女人了。”可能是天生的那种好感,让我觉得这件事可以跟哥哥说。
“你们见面了?”他的语气有点惊讶。
“没有,或许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候吧。不过她的生活应该可以,她应该结婚了。”
“爸临走的时候还在愧疚,反复说着对不起。我想他们那辈人有自己的责任感与道德感吧。你不要心里不舒服,毕竟,她还年轻,结婚生子也是正常。”哥哥劝我。
“我明白,只是觉得不应该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对她来说,相不相认压根不重要吧。”
“没那回事。只是人生不同,那个年代她可以不顾风议生下你,我觉得应该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而且后来也一直恪守着约定,没有出现在爸爸的生命中。算是保全了我们家吧。”哥哥可能看法比较客观,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如果真的可以顺着哥哥的思路想,其实她也不算是多坏的人吧。至少,她面对着巨大的压力生下了我。根据那时候的社会条件,这样会被很多人不理解和排斥的吧。这样想着的我,也就比较容易理解未婚妈妈把自己的孩子给了相对条件较好一点的男人了。
问题是,我不可能总是这样想。更多时候想的是,她抛弃了我,具体原因不明。
怀着去了解这个人的想法,我又站在了那间小店面里。而且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一份主食。
论外表,她跟十几年前肯定是没法比的。不过大概的轮廓放在那里,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一米六多的个子,身材略显形瘦。不过心情很好,招呼进店的顾客总是面带笑容的,碰上比较难缠的顾客也没有情绪,总是耐心地解决问题。反倒是上次看到的那个男的,没怎么露面。
“怎么了?面已经好了,不合胃口吗?”刚才还在那张桌子招呼人,一眨眼就站在我所在的位子前面。
“没有,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我没再盯着她看,故意转移话题,应该不会引起怀疑吧。
“胃不舒服吗?需要去医院或者诊所吗?我可以让叔叔送你过去。”
“不用了,老毛病了,过一会儿就好。”这种相逢而不识的感觉,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虽然没见过,不过觉得你应该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有什么需要及时说就是了。”别的客人需要她的招呼,就过去了。
她的孩子?说的是我吗?未必吧,或许是她结婚之后生的孩子,生下我应该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的记忆,没有婚姻的保障,爱情也随着男方的撤离而变成了独角戏。好可怜啊,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做这些事情的?忽然之间很想了解这个人。
“如果是面不合胃口,可以重新给你煮一份的。”她再过来的时候,丝毫没感觉是一直忙着的状态。
“不用了,我有事,想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可以吗?”
“哦哦,好吧,我们去后面吧。穿过厨房,是一个院子。”她带着我走到了门店的后面。这个小院落收拾的很好,种着各种花草,打理的也都生机勃勃的。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很勤劳。
只是两个人这样站着,我突然又觉得好紧张。怎么开口说呢?我是你送人的女儿?不妥吧,即使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怕会弄错。
“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认识王明建吗?”
她的表情再听到名字的那一刹那被冻结了。所以我就断定没有找错地方,她还住在这里。
“你,你是谁?”
看她的样子,爸爸应该太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了。这种有点晴天霹雳的感觉,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是从别的地方知道你的事的。”
“去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说?”
“你们不是十几年前已经断绝往来了吗?为什么还会关心他的消息?没人对你讲也是正常的吧。”我心里很不高兴,不是因为她的话,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应该说是单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对背叛诺言的人,忘记之后好好生活才是应该的吧,为什么还要得知他的消息?那不是双重的折磨吗?难道以前给她的伤害不够多吗?
“你跟我来吧。”她领我上了楼。其实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设计的挺合理的。
进入房间,她没再管我,自己去打开了卧室的灯,然后是从床前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木盒子。
“其实,我设想过千万种我们再见面的情景。明哥是个好人,也就是你爸爸。这辈子我没有恨过他,原本只是想在你叔叔的身体好转些之后去告诉他这些的。年轻的时候认识他,我从没觉得因此而受过罪。就算最后我们没有在一起,但也不能因此抹去他的好。”说到后面,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的意思是不恨他?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吗?”
她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的感情,整理一下嗓子,看着我说:“很难理解吧?即使是你,也应该很难理解我的这种反应。确实,他过来提出带走你的时候我恨过他,恨他自私,明明已经有孩子了,却还是强硬地要带你走。可后来,我也想通了,以我一个女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养得起你。更何况那时候,整个家族的人都不肯认我。也没有朋友,完全是靠做零工来获取生活费用。带你走后大概一年,我接到他寄过来的照片,他把你照顾的很好。原谅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翻开盒子,里面果然有我大概两岁的照片。同样的照片爸爸的书房里也有。
“你妈妈待你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吧?”看着她的目光,也需要一点点能安慰自己的话语吧。
“嗯。只是爸爸离开没多久,妈妈也去世了。正是因为姐姐提出来分遗产,才会说出我的事。”我尽量说的美好一点。
“这样啊。”她的眼泪一直在啪嗒啪嗒地掉。
“其实,我见过你妈妈。在你们住的地方附近,我还没有跟你叔叔结婚之前,偷偷去看过。你们一起生活很好。她领着你,还牵着别的孩子。没想到,都去了啊。”
“你刚才说是爸爸到我走的?为什么?”
“他当时已经在做生意了,收入还不错。新买了房子和车,也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他说不会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几次沟通,所以后来我就心软了。跟着我,吃最便宜的奶粉还需要计划好,怎样才能延长到最长的时间,跟着他应该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吧。不管怎样讲,他是你的亲生父亲。”透过她的目光,我读出一种做出正确选择的欣慰和浅淡的忧伤。每一种选择都有理所当然的好处,而也带着它无可避免的弊端。
“爸爸生前待我很好,跟哥哥姐姐没有差别。妈妈也是,只是跟爸爸比起来,我们相处的时间没那么多而已。但无论是什么学校的家长会还是别的,她都会按时去,也会给我买各种东西。如果不是姐姐把事情讲开,我不会知道还有这么回事的。”
“这样啊。辛苦你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我们能见面。”那个女人的心里肯定是装着一座湖,要不然眼泪怎么那么多。就这么一句话,也能哭的稀里哗啦的。
“我要说的已经说了。学校还有事,我该回去了。”
“不是,一一,能不能稍微等一下?我给叔叔介绍一下。”
听她喊我的名字,竟像是多年未见的熟人那样自然。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其实他当时给你命名的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这个字,是我选的。一心一意的一。”
“你不觉得太简单了点?”
“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希望他能对你永远都那么好。对我实现不了的诺言,能在你这里实现,始终如一的好,才是最珍贵的。”她嘱咐我慢点下楼,然后是把那个男人叫了过来,整个过程很简单。但没想到那个人的反应也极其不同寻常。
“真好啊,阿芬,一一过来找你了。真好!”看到这种场景,还让别人以为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家人呢。
“我等一下还有事,就不在这里了。我得回去了。”
“留下来吃晚餐吧。你妈妈的手艺很好,煮的素面很好吃的。”叔叔说的很自然,不觉得我会为此而为难。
“不用了,本来,我也只是过来看看。”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就顺着我的话说:“这样就好了。我送你吧。”
看到她这样想,我松了一口气。毕竟,我不想过多地介入他们的生活。
“感觉跟做梦一样。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我没开口讲话,是觉得如果言语失当,会比沉默更可怕。
“你和叔叔没要孩子吗?”
“他身子不好,有过一次孩子,自然流产了。如果你没有来,我还想着等你再长大些去找你们的。这些年除了照顾生意,就没有别的期待了。”
“爸爸一直跟你有联系?”
“中间我们换过几次住的地方,但我都想办法联系到他了。所以才会有你的那些照片。”那些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光影合成,看来给了她很大的希望和勇气。
“仅仅因为爸爸养我,所以你才不恨他的吗?”
“傻孩子,人生哪有一成不变的感情。对他,我认识他是在最好的青春年华,收获了一份千金不换的感情。即使最后的结局并不如人意,可有你在,我还奢求别的什么呢?”
“爸爸不是花心的人,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喜欢问为什么的人了。
“我们相识相知,脱离世俗的观念,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心理上,我都是最懂他的人。这是我后来放手的最终原因。最懂我的,始终不是他。再苦苦追寻,不过是害人害己。”
她送我的路,是我不知不觉走的最远的一条路,早已错过还几个出租车停靠点了。夕阳下,她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
懂与不懂的道理我没有领教过,在我眼里,不过是不该发生的恋情罢了。说到底,也就不过是一场经验惨痛的相识。
一场相识,换来半生思念。即使不恨,心里在放弃爱之前,也未必是没有怨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