怵惕心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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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在你心里沉睡了多年,此时再次踏上,所有东西倏地在你脑海活了过来,那层挥之不去的黑雾也如薄纱般缠绕上来。

你仿如看到了草絮纷飞下欢快的身影,那是秧苗沾水后的一点空隙。两个幼小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的田间追逐。小女孩累了,男孩蹲下身背起她瘦削的身子开始奔跑。男孩子就是你,你带笑的眼角边是她紧握着的蒲公英,微微抖动的绒球随着奔跑散了,越飘越远,无声无息去向远处,你背上的脑袋扭向身后依依不舍。

小彧,别摔了小妹!母亲的声音在远处屋舍边突兀地响起,瞬间将温馨画面划开了道口子。屋子整面墙的色彩那么远,你还是看见了,那是你小妹抿紧嘴唇站在凳子上的杰作。对于母亲的声音你早就有了免疫,依旧背着身上的小人笑着。一起出生的你们,几年后你长得比较修长,双胞胎的小妹看上去比你小了几岁。

咯咯咯......小妹稚嫩的笑声萦绕在耳畔,二十几年间挥之不去。

她叫唐繇!


逐渐靠近这熟悉的屋子,闭上眼也不会迷失的路。这地方的一切早已刻进你的骨髓,随着血液一年年无声地在心底翻滚。可总会在某个深夜阻塞决堤,化为眼眶里止不住的酸涩。村口的河流依旧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死气沉沉的面上飘着一层油污,如深渊般凝视着你,隐约还能照出你挺拔的身影,尚未褪尽清秀和岁月打磨下的锋利。河边的工厂曾经解决了附近几个村的就业问题,也因此失去了灵气,仿佛你脑海里小妹的样子,曾经如此清秀灵气的双眸似那潺潺的清澈河水,可以映出皎洁的月色。二十几年来渐渐汇成你梦里黑色的影子,睁着眸子审视你。只有厂房一角还留着你小妹的涂鸦,看着有些斑驳。岁月并没将那些色彩尽数抹去,却似历史遗迹上的鲜活生命。

昔日的欢声笑语流淌耳畔,散落在你的故土,这片你出生的地方。随着深入,欢笑声裹挟着悲乐从脑海深处涌出,随即“一曲终了”瞬间填满感官,直至无法思考。你在梦里时常回来这里,没有足音,没有只言片语只是望着四周,寻着什么,第二日清晨又压下想念的决口。你是警察,即便面对歹徒你的情绪也尚未如此起伏,悲乐声中隐隐透着惧色和怒意,仿如群山之中隐藏着双眼睛审视着一切。

二十几年间,梦魇裹着黑雾使你时常夜半惊醒,不论是警队轮班的躺椅上还是躺在二室一厅的家里。昨夜梦里醒来冷汗又湿了睡衣,那是白璐为你新买的名牌内衣。白璐是你的女友,确切地说是强行成了你的女友。追了你半年, 你最终委曲求全地接受了她买的礼物,你不在乎什么牌子,帅不自知的你常年寸头和胡子拉碴。今天清晨洗漱一新后,连隔壁的小男孩都说彧叔叔真帅,拉着要你抱,摸着你光滑的下巴像在欣赏艺术品,你突然想有自己的家了。

深秋的白日有些凉,几周前队里聚餐,事后你糊里糊涂被白璐带回她的住处。至今,你都觉得这是队里那些吃人嘴短的“白眼狼”和白璐设下的圈套,凭你的酒量别说不省人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八成不是假酒就是被下药了。期间还有人不知死活地提到了失踪少女被诱杀这茬,你机械地往口中灌酒,察觉头晕时已经云里雾里只想睡觉。那晚,夜半再次醒来的你不知身处何处,感受到腰间环抱的手臂你浑身一颤,转头发现睡得正香的白璐瞬间清醒,摸着只剩贴身背心的后背冷汗直窜。摸索到搭在床边的外衣轻手轻脚走去阳台,那刻你需要凉风吹醒现实,上了枷锁的心现在又是被囚禁的身子。你的动作可以逃过歹徒的双耳,却在起身时惊动了身侧的女孩,阳台窗户玻璃上映出你唇边忽明忽暗的光点。借着月色,白璐仿佛看到你心事重重的内心。窗台上的你眼望虚空不知所思,一览无遗的CBD景致确实不错。你想了很多,包括对白璐的负责,重新在脑海将女孩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

你们相遇并不浪漫还很狼狈,那次市区某夜总会有人报警,说涉嫌吸毒。出警后你们抓回了全部涉嫌男女,其中就有染着黄毛,一副满不在乎神情的白璐。女孩精致的面容上一双叛逆的细长眉眼,最终尿检只有她是阴性。女孩还有个霸气的老爷子,来“捞人”的白浩文本来气势汹汹的样子,看到白璐愣是没说出一句责备的话,涨红的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认为这是缺失亲情的富二代和疏于管教的老父亲,想到如果唐繇长成这样,你的双亲会不会被气死。

自那以后,叫白璐的女孩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开始有事没事来警局蹲点找你,再没去过夜总会和酒吧,对外自说自话声称是你女友, 你怀疑女孩是受虐型人格。你失去过小妹,对她不经意有了保护的欲望,心底却压根没想过和她有任何的进展。何况要找也是你小妹那样娴静懂事的女孩,如小溪水潺潺娟秀清澈舒服,而不是炙热岩浆般的白璐将人吞噬。

母亲每次叫你一起回来,你总佯装掩饰地推托任务在身。你的确很忙,案子来了就出警,日夜颠倒只因受害人家属期盼的眼神和受害者死不瞑目的样子。每次都是支队的小刘送你父母回家,你知道她们想谁了,那里有一家四口的回忆,城市的夜空根本装不下溢出的思念。三年的高中你拼着命地熬上了警校,这是你一心想踏进去的地方。仿佛穿了警服,那个跟在你身后蹦蹦跳跳的小妹就可以回来,瘦弱的身影走出你的脑海,站在你的面前。你无比坚信这点。

没几年,你有着哮喘身体孱弱的父亲过世了,没福气见你娶妻生子。老人弥留之际,你分明读懂了他眼底的遗憾,那种欲言又止的酸楚在你心口泛起钻心的痛,背过身,你擦不完眼眶里滚动的热泪。你想到他最后几年间停留在兰州,租了房子说是想在黄河岸边创作,可你从他手机定位来看,从清晨到日落你老爷子一遍遍地走街串巷,为此兰州警区还打给你电话,你老爷子甚至还拿着小妹幼年的照片一遍遍去警局询问,直至父亲生命尽头,你都没有说穿这点心思。

往后的日子,那片土地上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回去的身影,无非是去整理下破败无人的家,顺便和村上几个依旧健在的老姐妹唠嗑。回忆使你母亲对女儿的思念加深,她背着手走过田间,吹着风默不作声,用粗糙的手心抹着眼梢溢出的不清晰的泪。你脑海缓缓出现她不再年轻的身影,她脚下的路也陪你走过了童年。工程车即将开到此处,一切将被铲平,除了越发清晰的记忆,家没了,树木杂草也会没有。唐繇要是回来,还能找到曾经的路吗!

母亲右眼查出白内障,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动了两次手术,看东西依旧像蒙了层纱。最后沪上的专家会诊说是连接眼球后面的神经出了问题。你想到了她日渐严重的糖尿病,过些日子准备带她去全身检查下。父亲的离世令你更加珍惜和母亲的相处,哪怕某天她真的看不清楚你,连同这个彩色世界,可你知道她心底某处会永远住着亲人们的面容。城市的阳台承载不了她厚重的过往,老家得心应手的院落即将夷为平地,除了回忆只有萧条。年轻人都出去创业了,你考上警校也远离了这里。

老宅就在眼前,你又看见杂草丛生的路上小妹尾随的身影,那棵没有嫁接的桃树,此时茂盛得有了野性。你曾经无比灵活地爬上树干,用粘着桃胶的手摘下桃子递给小妹。树下女孩睁着崇拜的眼眸、露出期待的笑容,你忘不了她面颊上灵动的发丝,比粉色的桃子更加可爱,脚下是满地的烂桃。

唐繇,你的小妹,谁喊她“唐妖”你就会挥舞拳头即便打不过对方。你父亲是小学老师,喜欢古文和美术,因此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在同龄人中显得非常特别。唐彧是你的名字,三国曹操背后军师荀彧的名,忠于汉朝王室。你一直被人叫错名字,你想不通彧和或相差十万八千里怎么会认错。

“这不是唐老师家的,阿姐,回来了?”村里有人认出了你妈,做为教师的你爸在那个年代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况且这一家三口的阵仗很难不引人注意。

“村里负责拆迁的,问过你们好几次了,唉,这地方拆了也好!”那上了年纪的女人将水泥场上的垃圾扫去旁边的沟壑,浅浅的水渠里已经装满了各色的垃圾。

“都没人了!”有人附和着。

“哟,儿子吧!长得可真精神,警察好啊,听说上次还来协同当地一起破案!”你习惯了人们对于警察这份职业所露出的惯有表情。

警察,表面上令人极其尊敬的职业,私下谁都拦着自己的子女去考警校,至少不能是冲在一线的刑警。

你想起了村上那起案子,脑海浮现那个比你大几岁,叫小平的男人。自小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他,在你高中时期硬生生将三层楼房造了起来,你无法明白他的钱是哪里来的。直至后来他和镇上的洗头妹搞在一起,两人不仅同居,他还借了女人一大笔钱,没多久同居的女人莫名失踪,几日后,村子后面冰冷的“仙人潭”浮起了一个彩色编织袋,打开是支离破碎的肿胀肢体。你心底不知为何浮现兰州羊皮筏子的画面,充满气的羊皮也是这般样子。转念你又想到小妹,不会的,小妹不会死的!你抵触自己想到这点。你熟悉家乡人际关系所以被安排协助查案,你从那编织袋下手,查到了还在桌子边镇静自如搓麻将的小平,你捕捉到尖嘴猴腮的男人眼神中躲闪的东西。你推开他细如鸡爪的指尖夹着给你的香烟,因为这双手曾经欺负过唐繇,撕毁了她最珍惜的画,唐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至今还在耳畔回响。她喜欢画画,跟着父亲从小就开始描摹创作,特别喜欢古代的仕女画。梦里的黑雾时常提醒你当时的懦弱,那时都传小平杀过人,你在黑暗面前畏惧了。这是你心底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当时的你长大后想当古惑仔,以恶制恶。你顺着线索查到了行凶的柴刀,那是小平问西边杨大娘借后肢解洗头女的凶器,想到一堆零散的肢体陪着那人过了一夜,你觉得胃里有些翻江倒海,想到实习期间抬尸的情形瞬间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何况你还见过肿胀成巨人观的尸身。最终在DNA 检测下,小平的心理防线瓦解了。

你的思绪被田间的一阵凉风拉了回来,继续有人在和你妈攀谈。

“呦,这八成是你儿媳妇吧,城里人长得就是俊俏。”自你在白璐家过夜后,你便和母亲坦白了女孩的存在。这次算是带她回来看看,看下你生活过的地方,虽然已经没了当初的温馨。

......

对于曾经相邻的问话,你母亲一一作答,周遭羡慕的眼神此起彼伏地投向你们一家三口。白璐不穿特立独行的衣服时看起来乖巧安静。随着你俩交往的深入,白璐叛逆外表下的那颗玲珑心逐渐浮出心底。

踏进家门,母亲身影不觉间“消失了”,在你家畏手畏脚的母亲此时完全变了个人,她掌控自如的地方你由着她。白璐和她相处得很好,你母亲从不认同到如今的很喜欢。谁都看得出白璐疯狂地爱着你,你感觉到她的变化,你喜欢黑发她就从此不再染发,你不喜欢女生抽烟她就戒烟,虽然时不时会犯烟瘾。一个衣食无忧上市公司老总唯一的女儿能这样,都说你上辈子不知积攒了多少福气才修得与她同舟共渡。你有时候想为什么会是她?是因为你们的初夜?还是叛逆外表下她那颗安静做事的心?白璐的聪慧和可爱随着时间如画卷般慢慢展开。原来女孩在国外美术读研后回国创办了自己的工作画室,和几个志同道合的画友一起承接项目,插画和工艺美术方面的工作,各种叛逆也是因为母亲的突然离世,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却发现了白璐美好的一面。你记得首次去画室找她,透过落地窗你看到那个安静作画的身影,莫名加速的心跳是你侧脸靠着墙,凝视着夕阳余晖下的人影许久没动,甚至忘了收起唇边的一抹弧度。

此时,白璐在老宅好奇地四处走动,一边嘟囔你家很有故事的样子,甚至夸赞墙上几幅唐繇的图画,没有被岁月风化蒙尘的灵气呼之欲出,她以为是你的杰作。昏黄灯光下你仿佛看到唐繇趴在小桌上,紧握的小手在纸上随意描摹,咬着唇角一笔笔地认真勾勒,眼眸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画好后她会勾起唇角突然站起来,后退的凳子发出难听的声响,她会将稿纸举到你面前挥舞,得到你的称赞后她会蹦跳起来,那一刻她眼眸里的光划过你的心里,点亮了你的唇角。

“阿彧,这是谁?”白璐指着张照片问你,占据你胸口的黑雾开始盘旋,那个魔鬼又开始吞噬你的躯体,二十几年来时常冒头,此时又开始冲撞你的脑海。

“那是,我妹妹,唐繇。”你很艰难地说出了她的存在,你从未对她提及此事,因为那是你的心魔。老家开始重新规划,你不得不回来处理各种拆迁手续。潜意识里也想带着白璐看你生活过的地方,算是最后一次告别。

“你怎么从没提过她?不对啊,她......”你没有注意到她凑近的惊讶神情,你的视线从照片移到你和唐繇曾经住的房间,你们是双胞胎,兴许是男孩的缘故你急于忙慌来到这世上所以成了哥哥。你们兄妹俩房间中隔着一堵墙,侧边开了一道门,门上贴着唐繇乱七八糟的画,上面是屋舍和田野还有火柴人,此时掀起的一角随着穿堂风发出轻响。夏天雨季到来时那门总是开着,小妹惧怕雷声,开着门她会觉得安心,惊惧害怕时她喉咙会发出怪声,你就会赤脚跑过来蒙住她的双耳。她自生下来就查出语言障碍,从小不会讲话。自她走失后,那门再没合上,每个夜晚仿佛她都在,而你却越来越孤单。你想逃离家,逃出这个萦绕着熟悉气息的地方。

“这是,繇儿的命。”母亲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如同金色余晖下那突兀的声音,此时有些苍老无力。余光中你见她扶着门框,洞察一切的她早就觉察到你日积月累的自责。那天是她叫你看住小妹,而你弄丢了她,事后你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瘦削身影,那刻你希望不见的人是你,因为你想象不出小妹找不到你会怎样的惊恐。

“阿彧,我见过她,应该,就是她!”你瞬间回神,白璐的话如五雷轰顶将苍穹划了道口子,你觑见光线从缝里照进来,那是希望。

“什么!你说什么?你见过?我、我妹妹?怎么可能?”你几近语无伦次。

“这不就是,那个牛肉摊老板娘的女儿,小时候我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家兰州牛肉面馆,那种很小的摊子,味道很好,老板娘叫银姨,我搬来这儿前几个月,突然牛肉摊上多了个女孩,和照片里你妹妹很像,她和我差不多大,一直安静地趴在桌子一角画画,那时我虽然很小,但是不会记错,记得她画了很多画,其中有幅画上是一个男孩背着、背着个女孩......”你瞬间石化,听到那幅画的场景你心口决堤,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你几乎忘了身侧的女孩也是兰州人,可你压根没往小妹身上想,找了二十几年原来唐繇还在兰州。

“白璐,真的?小妹活着!”你紧紧抓住白璐双臂,仿佛看到黑暗中迸射出一道亮光。你望向眼眶早就湿润的母亲,她泣不成声地紧紧盯着白璐。小妹唐繇是二十年来全家的禁忌,此时白璐的一番话犹如平地起的波澜。你感觉浅蓝色墙面上的一幅幅画有了生命,如藤蔓般缠绕你的胸口,心跳得越发厉害。

“阿彧,疼。”你松开抓着白璐的手臂,按住母亲颤抖的肩膀,她瘦削的手指握紧白璐的手,仿佛抓着千年化不开的伤痛。

“太好了,繇儿,繇儿找到了!”母亲凝视着照片中你妹妹的样子,袖口抹着眼梢,白璐非常懂事,扶着你母亲继续道。

“但是,阿彧,阿姨,那时我还小,其实几年后我和爸爸再次回去,那家牛肉店已经关了,你们别着急,我们可以叫兰州的警方查下当时牛面摊老板的信息,工商部门应该会有登记的。”你慌忙拿起电话打给你小刘,简单交代了几句。警觉如你也忽略了白璐眼中瞬间划过的暗淡,她隐去了老板娘身上有淤青的事实,而且几天后,那淤青也出现在那个女孩的手臂上。


夜晚星光点点,零星的灯火洒落在这片土地上,夜空岑寂。母亲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下她拖沓脚步伴随着的叹息声。你知道她今夜没法熟睡,曾多少个清晨,你母亲拿起她的枕巾放到脸盆里揉搓,还有眼角展不开的泪痕。

唐繇的房门依旧开着,时空交错,一时间你眼中有了湿意。微渺的月光今夜格外温柔,仿佛听到唐繇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那是她在呼喊她的哥哥。

残月照在你俊秀的侧脸上鲜明深邃,简易的阳台上,白璐侧脸依偎着你。半年以来,她看你的眼神依旧带着光芒,你也有了直面迎接它的勇气。

“唐繇,怎么不见的?难怪你老是皱眉,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白璐将手钻进你粗糙的手心,她习惯抚摸那些伤疤,说是你的战功。每次你都一笑而过,没有说出背上的刀痕,那道几乎贯穿整个后背的疤痕,你几乎昏过去却还是牢牢反手抓住了歹徒。你没有畏惧,你不想让心中的唐繇失望。

听到问话你微微一颤,随即缓缓放松。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指腹上套着你母亲刚给的祖传翡翠戒指,侧脸瞥见她耳侧发梢的一层黄色,依稀忆起那个叛逆的女孩。初见无比厌烦的类型,你绝不认为自己生命里会有她的位置,可偏偏老天让你们相遇相知。你不知间习惯了她的无理纠缠,最终折服在她认真做事的侧影里。夕阳余晖下,她认真描摹的模样犹如天使,原来认真做一件事情的女孩如此令人着迷。白璐说过要出一本画册,说是敦煌壁画给的灵感。你对敦煌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唐繇的画中,还有你父亲讲述的漠北故事里,如痴如醉听着, 西汉重镇、隋朝兰州州名, 茶马古市,金城置郡几星霜,汉代穷兵拓战场......

“因为一本书,就想去兰州,你相信吗?看羊皮筏子,看黄河……黄河边手艺人很多,我、我盯着那个刻葫芦的人,山水、花鸟像变戏法般被刻画出来,我以为小妹也在看,哪知我一回头......都是我的错,不去的话,她就不会走丢......”一瞬间你奔溃了,抹了一把脸,积压了二十年的黑雾飘出口。你首次开枪都没这么紧张,翻越雪山和沙漠徒步也没那么艰难。你想起全家福上唐繇俏皮的麻花辫和白色的绒线帽,那是兰州的回忆,她身上穿着那件粉色小花的衣服,身旁的你踩着白色的球鞋,那时男孩子最时髦的款式。

二十几年了,你拼命地抓可恶的人贩子和歹徒,少一个好一个,仿佛只有这样你小妹才会回来。你救过落水的女孩,事后隐入人群悄然离开。到家后嚎啕大哭怎么都止不住溢出的泪水,积攒了太多年的眼泪一下子决堤,哭累了后抽光了香烟,将自己包裹在雾气中沉入黑暗。那天你还连夜出警,抓捕嫌疑犯时差点将人弄死,接着是支队检查和心里辅导, 其实你抽屉中已经放了一摞的心理诊断书。你心底根本没放下过唐繇,那个喉咙不会出声的瘦弱身影。唐繇有语言障碍你却很早就会开口说话,你是她的保护神却没有护好她。

夜空星星并不多,却总有一颗特别闪亮,照着世间前行的脚步。你想每个人都在无声地踽踽而行,或长或短,都是那么的艰难。

身侧白璐贴了上来,轻声在你耳边说无需自责,你是最好的哥哥,也是最好的男朋友。她俯身的甜甜一吻令你周身血液加快,夜深后的冷意也丝毫驱散不走升起的热情,即使前方道路艰难曲折,你却有着粉身碎骨的勇气。


次日清晨,忙完拆迁事宜你们就挥别此处,你是警察基本听从组织安排。次日去警队打了假条,白璐将工作室的事情交给合伙的朋友打理,你们随即两人踏上寻找唐繇的路程。去时信心满满仿佛唐繇就在兰州某处等着你们,几日后希望成为一个个碎裂的泡影,黑雾再次袭来将你拖进深渊。那个银姨六年前就病逝了,她和莽夫似的丈夫的确收养了一个女孩,可等到办完葬礼女孩便不知所踪。虽然不能确认那女孩是否是你小妹,可你潜意识中你仿佛又失去了她一次,看着警局电脑里长大后清秀美丽的唐繇,酸楚再次流淌过你心口,如同浇灌的硫酸。

所寻无果可是日子还得继续,你打起精神和白璐再次去了黄河边,羊皮筏子很少见了,却依旧像巨人观那样杵着。

“璐,去过嘉峪关,敦煌吗?”你望着北面的虚空喃喃自语,想起了那本书。

“那当然啦,我一个美术生,怎能没去过敦煌,洞窟、壁画、那用色绝对惊艳你的双眼,我说,哥哥,我带你去?别拉着个脸了,上天会庇护唐繇的,我有个感觉,她肯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你将信将疑地看着那张自信的面庞,细长秀气的眉眼里全是肯定,你喜欢她鼻梁上的一点痣。况且这么多年了,不信又怎样!

“好帅啊!那个人……都可以出道了……”白璐注意周围有女孩子盯着你看,那些羞涩笑容激起了她曾经的霸道。

“都别看了!他名花有主了,我的!”你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驱散了此前寻人无果的阴霾。

“走,明天就去敦煌,带我家属去,假期不能浪费!”你越来越享受和她的二人世界,你将积累的内疚温柔地发泄在漆黑的深夜,暂时将生活的阴郁抛诸脑后,除了半夜还会神经质地醒来,你尝试将自己裹进白璐的气息里,醒来后发现已是清晨,原来你需要一个使自己安心的地方。

你对白璐的过往所知不深,她走过的路你很想去看看,如同这次的故地重游。虽然唐繇行踪还是未知,冥冥中你却坚信你们会在某处不期而遇。你想驾车去丝绸之路,此行你开了白璐的牧马人,你想去观摩她画过的敦煌壁画。白璐说结合现在的工艺美术能创造出独特的敦煌元素,你甚至联想到小妹画纸上稚嫩的飞天仕女。

此时你的手机响了,看到小刘的名字你望了眼身侧的女孩,明天一切安排在铃声中碎了。小刘报告说市区某居民区发生一起凶杀案,你清楚是裴局假借手下找你回去。打包行李时看着神情失落的白璐,你突然从身后默默地抱紧她,唇埋在她颈窝那个纹身处,深灰色的彧字非常显目。你很少感情外露,也许生离死别见多了,这些天你的心越发柔软,突然不再吝啬自己对她的感情,你想好好爱她。

到家后才知母亲一病不起,为了不让你们担心,远在国外的白浩文已叫家中保姆前来照顾。小妹的事情你给母亲留了一线希望,信念或许可以支撑一个人在黑暗里继续前行。

俗话说生活如果关上了一扇门,便会打开一扇窗,你等着那扇窗户的开启,否则整个世界太黑了。


凶案现场很干净,你戴着手套仔细查看四周,技侦勘察男子尸身后得出是激情杀人,不像蓄意谋杀。这高档小区闹中取静住户不多,男子两周前还往家里汇去一笔钱。收租的日子,房东徐某发现租客手机停机,赶到房子里惊恐地看到了这一幕。尸身已经发臭,现场明显被清理过。

鲁米诺试剂测试后血迹重现,查看完周边的监控、排查完所有嫌疑后你们支队将重点落在那男子曾经的合伙人林某身上,随即牵扯出了市中心一家人气极旺的酒吧和地下拍卖场。听到酒吧的名字,白璐记起曾经瞅见自己父亲有张黑卡。你拿着嫌疑人林某的卡带着小刘化妆成便衣夜深后去了酒吧,却在实名认证环节被拦在门外,此地保护工作极其严密,为了不暴露身份,你只要另寻他法。最终你蛮横的女友顶着老爷子的名号大模大样带你进去了,那一刻你甚至觉得警察都没她霸气。

一晚下来,拍卖场所竞拍了为数不多的几件藏品,凭着你办案经历嗅出此处远非看到的那样,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很多举牌的买家都是有人代拍,vip客户掩藏在包厢里看不清面貌。白璐嘟囔着说这些拍卖品价值不高,说还没自家的藏品丰富,你脑海浮现那些玻璃框和架子上的收藏品,你并不怀疑白浩文的投资能力。而你只有小妹幼稚的画作,你藏了起来,因为那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拍卖结束,在小刘送你们回去时意外发生,后面一辆货车没有变道直接撞上来,你们的车紧接着又撞上前面的卡车......小刘在送去医院路上没了呼吸,你没能追上那个肇事司机,只能抱着白璐呼唤她的名字。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孩,那一刻你再次害怕,仿佛失去唐繇那样的惊慌,握着她的手你擦掉她额头的血迹,不能再失去所爱之人。你凑近她说醒来就和她结婚,随即白璐唇边传来喃喃轻声,你说、说的,不许反悔......

白浩文反对你们结合也许是对的,你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想和白璐缠绵一生,另一方面想到自己的职业又退了热情。本打算一辈子光棍,老了自己跑去本市的养老院。幸好,上苍打开了一扇窗,白璐没大碍,除了颅内的瘀血需要慢慢清除,支队出警抓到了那辆撞瘪的套牌车,司机抓到后只承认开车时打瞌睡撞了上去,问为何肇事逃跑说是害怕。

次日下午,你接到白浩文的电话。那头连珠炮似的问责震痛你的耳膜,说你还没过门就不好好照顾他的女儿。你很惊讶老爷子如此灵通的消息来源,听他口气货车司机是蓄意为之,叫你不要查下去了。你不禁想起老爷子在本市的背景,竟然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你联想到了那个酒吧拍卖场,或许经营着不为人知的买卖,而白浩文也许知晓全部实情,甚至参与其中。

失去母亲后白璐缺失亲情,你尽量抽时间去医院照顾她。母亲的病情也日渐加重,糖尿病引发肾衰竭和肝功能衰退,你日夜奔波在两个女人之间。你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没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一个个亲人在离你而去,无声地离开,心底的黑雾越积越多。

第二天,白浩文突然出现在白璐的病房,人未到声先到。

“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唐彧,还没成亲,你就让她受伤!她从小到大……”狂风般的威压袭进病房,你想起了当初在白浩文面前对白璐的誓言,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老白,咋咋呼呼干什么,你女儿,我、我没死!”白璐永远懂得如何对付她父亲。果然看到白璐,怒意未消的老头子顿时面露笑意。白璐暗暗握紧你的手,你勾起一侧嘴角微微一笑。看着被剃光部分头发绑着纱布的白璐,你觑见了老爷子再次升起的怒意,此时医院陈院长来到病房,简单交谈后白浩文悬着的心放下了。院长走后,白浩文指责你的单独行动,其实你已经被局长勒令停职查看,写了几千字的检查说明。待会要去小刘的灵堂送行,小刘自从实习就开始跟着你,如今身披国旗走了。你自责,你懊悔,然而即便伤痛也要再次上路,也要全力以赴,出警路上不可避免的失误判断,意外和希望明天哪一个先来谁也无法预料。

送别战友,第二日你单独去了陵墓。小刘不喜欢抽烟也不沾酒,你捧着他最喜欢的奶茶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寒风卷起枯叶,仿佛小刘催促你离开的声音,一个刚入警队不到两年的生命就这样走了, 你要揪出幕后的黑手。

你跑去医院看了母亲,抱起瘦小的她去晒太阳,你没法理解这是一路走来给你依靠的母亲,糖尿病已经将她折磨得只有八十几斤。你想起了小妹,母亲浑浊不清的眼神一直望着一个方向不语,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擦去她眼角无意识淌下的泪,只有一滴。家已经没了,拆迁分配的房子还在建造,如今连个思念的地方也没了。

你想到了结婚,你想母亲看到你成家。你停职一月间顺便办了婚礼,本市最高档的车几乎全部出动,谁都觉得警察被潜规则了,那么漂亮有钱的女孩怎么会看中刑警,这年头真有单纯的爱情?你看到轮椅里的母亲艰难地微笑着。裴局念了婚礼致辞,念出了满堂的严谨和肃穆,你几乎错觉你不是在结婚礼堂而是入职的宣誓现场。

蜜月没有去成,你还是闲不住去查那个凶杀案,为了你的队友。白浩文,你的岳父加派了守卫,白璐住在岳父家,出入有人接送你也放心。你复职后,那个林某为了立功减刑,接连几天你们去那个酒吧拍卖场蹲点,你假扮林某的保镖。终于在最后时刻看到了台上推出的藏品,货真价实的历史文物,你终于知道这儿是私自倒卖文物的场所,竟然还有1900年敦煌盗取的文物。你在进场时被浑身搜了个遍,幸亏窃听器及时被你吞下,场内没有任何信号,你没法采取行动只好见机行事。外面传来警车的声音,你以为队里改变了计划,一声“有条子”,拍卖场彻底被隔绝起来,你安静等着排查,最终还是包厢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去除了你的嫌疑。你听出是你岳父的声音,这隐隐加重了他参与文物走私的嫌疑。你觉得对不起白璐,她失去了母亲,即将失去父亲,你已经想到了你岳父在牢里的情形,白璐日渐憔悴的样子。此时警笛远去,一切恢复如常,有人下来解释是上面酒吧有人滋事报警,一场虚惊。

没几日,队里出警适时抓了私下交易的走私团伙,你岳父也进去了。连夜审讯, 你避嫌没有参与审问。不用白璐恳求,你随即打通了裴局的电话,你心里已经给岳父判了刑,只希望他所涉及的问题不至于重刑。

“裴局,你看我老丈人的情况严重吗?”你神情警觉却故作放松。

“你说白浩文,他啊,买了不少的珍贵文物,真是......”没等裴局说完,你赶紧问是否有机会立功表现争取减刑。

“你小子这么关心你丈人的安危,还有点良心啊,老白么,估计会......”

“会怎样?你知道我媳妇没了娘,不能没有爹。”

“臭小子,说什么呢!嘴上没好话,白璐嫁给你图什么!”寻着话音,你见到了身后大模大样走出警局大门的岳父大人。

电话还在继续中,裴局说着你岳父保护文物的事迹,他以私人名义买下了众多流往海外的珍贵文物,兰州、陕西等各地盗墓的文物都流往很多地下黑市和拍卖场,很大部分流向海外。你岳父一边私人买下一边配合警方准备端了几个窝点,而你正因那个凶杀案,分账不均的林某杀了那个高档小区的男子,也引出了本市酒吧的地下拍卖点,你想拍卖还能是连锁经营。

你频繁奔波医院,半月后你母亲的病情严重,没几日她在你怀中走了。很安静,轻得没有份量,眼睛盯着你,你知道此时的她已经看不清楚面前的人,眼中却有着和你父亲一样的弥留神情,那是对于小妹的执念。

一年后,新年将至,白璐在医院剖腹产。初雪开始飘落,你还在外面执行任务。起初以为有人报火警,最后得知是有人中毒自杀,那是一个得了抑郁症的男人连同他女儿。男子用胶带封住了家中一个小房间的每个缝隙,密不透风,地板上一堆燃尽的纸屑灰烬。你们打开房门时,黑色的烟雾诡异地飘出,你仿佛觑见了死去灵魂的形状,审视着地上躺着的人,掠过五官里满是烟灰的男人,你盯着他怀中抱着的女孩,整齐的麻花辫,她紧紧不放的双手死死抓着男人,两人就这样无声无息躺在家中的豪华别墅没了呼吸。此时的白璐正在产房忍着疼痛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你觉得有些唏嘘。事后了解到这男人的妻子在几年前也用同样的方式走了,悲剧在一个家庭里无声的重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活着的老人在现场撕心裂肺地痛哭。


新年期间,你在单位值班,手机上传来一张照片,微信一行字。

唐彧,你在敦煌?老同学改行了?

你一愣,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修长身影跟自己很像,只是清瘦许多。那是一个侧影,那人拿着针笔在描摹敦煌斑驳的壁画,精确地说是在修复壁画,仿佛传递着什么,你此刻想到书中所说,满地都是金币可有人却抬头看着月亮。图片是你老同学吴雨发来的,在敦煌研究院工作。你哆嗦着手指开始在屏幕打字,原本吴雨的调侃此时却打开了你心里的一扇门。问清楚才知那是吴雨同事拍的修复敦煌壁画的现场照片。你立马准备出发去兰州,去敦煌,去漠北,去父亲故事里的地方,找丢失的人。

白璐需要静养,你亲吻了最爱的两个女人,怀揣着两张全家福,一张明显带着岁月的斑驳,另外一张是满月的鲜活生命。同时带去的还有逝去双亲的弥留期盼,内心的梦魇安静沉睡了,你独自踏上了北方的征途。

你要带另外一个人回来!

大漠戈壁的莫高窟被一条宕泉河一分为二,东西两面是绵延数百里覆着白雪的山脉,莫高窟就开凿在鸣沙山的断崖上,以深厚的古蕴迎接西伯利亚的冬季,美丽圣洁。

冷风裹着沙尘吹拂着你的面庞,如刀子般割着你的肌肤。你跨下车座,将黑色羽绒服夹克的拉链拉到顶端,让下巴装进衣领。你想起了唐繇的仕女画,是不是冥冥之中早就预示着什么。你开始遐想,收留唐繇的女人死了后她流浪到了漠北,或者又被什么人收留了,她喜欢画画……就成了修复壁画的画师……

你迎着清冷的晨曦,仿佛是第一个叩响这片土地的行者。你听到了钟楼传来的沉稳声,那声音伴随着窸窣下落的白雪萦绕着这片土地。环视四周后,你来到阿尔寨石窟前,发现已有人登上了“蜈蚣梯” ,你凝视着斑驳无神的墙壁。几个身影中你锁定了那个白色身影,白色绒线帽下露出微短的发梢,地平线上升起的那束光在她身上闪着淡淡金色,修长的样子你完全陌生,可那专注的神情同你脑海中那个描摹画画的唐繇融合了。站在不远处的你清了清喉咙,扶了扶墨镜,眼中不知是进了尘土还是别的什么有些模糊,你拿下帽子重新戴上,凛冽的风钻进你的发丝,你腿脚开始哆嗦,却还是不由自己地一步步往前。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回眸......

一眼仿佛千年,一瞬又是一世。

脑海中雪花裹着黄沙弥漫身后,一转身,你突然看不清来时的路,此时心底的黑雾盘旋飞出,飘向了碧蓝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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