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卡·怀特的长篇小说《风暴眼》,可真是厚呀,660页!2020年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重版时,又给了它一个特别饱满的装帧以及一个浓墨重彩的封面,使得新版《风暴眼》像一本辞典。
我服膺诺贝尔文学奖的信度,相信帕特里克·怀特能获得成为1973年该文学奖的得主,一定不是浪得虚名,所以,尽管很厚,我还是一页一页地将《风暴眼》读完了。
读完,发现这是一个短故事。
当然,把行将就木的富孀伊丽莎白·亨特的前史写在《风暴眼》里,故事就不短了。已经目瞽且几乎不能动弹的亨特夫人,年轻时可是标致的美人,不然,她怎么能从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变成伊丽莎白·亨特?到底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爱情投入艾尔弗雷德·亨特怀抱的,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的这一段往事就是一个长故事。成为亨特太太以后,被朋友圈昵称为贝蒂的怀特夫人,生儿育女;儿子巴兹尓·怀特长大以后不仅成人了还成了大名人,这位以演莎翁《李尔王》名声大噪一时的澳大利亚演员,凭借自己的表演成就荣膺爵士称号,这个过程能不能敷衍成一个长故事?而女儿多萝西,"她的婚姻不论多么不如意,总算嫁到了盎格鲁-撒克森人的国度之外去了",与欧洲大陆伯爵的婚姻以分手收场,在法国是澳大利亚人、在澳大利亚是法国人的多萝西,难道不是一个故事的人吗?总之,只要帕特里克·怀特愿意,以贝蒂母子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为主角他都可以写出一个长长的故事,可是,1973年,年逾古稀的帕特里克·怀特果断地将贝蒂漫长的前史割袍断袖般地切割了出去,"那老太婆的头只是烦躁不安地在枕头上转动了一下,很可能还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故事是从亨特太太行将就木开始说起,我概述的前史,必须在阅读过程中小心翼翼,这样才能在贝蒂与走近她的床头、与之互动的各色人等的言语往来中以及她在似睡非睡中无远弗届的冥想里抓取出来。
那么,整天躺在豪宅里那张豪华的床上苟延残喘的贝蒂,还有什么吸引力让能够拼贴出她过往的亲人和朋友走近她听她的谵妄之言?美人迟暮到上个厕所都必须借助他人的帮助后,美已经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形容枯槁的贝蒂之所以还能将一干人马召唤到她的床边,是因为她的理智还没有丧失到人还在千金已经散尽。是的,钱,成了她与周遭的维系,包括她的一双儿女,一个从英国、一个从法国不远万里飞到澳大利亚他们母亲的身边,就是为了母亲亡故后能多分一杯羹。
既然感情留不住亲人,被护士们称作老娃娃的贝蒂,就尽情地挥霍她的金钱。三个护士、一个管家、一个清洁工等5个常年长时段留驻在豪宅里的女人们,组成了陪伴老娃娃贝蒂生命最后一程的豪华班底,再加上经常出入其间的一位律师和偶尔到访的贝蒂少女时期和成为亨特太太以后的闺蜜——我以为帕特里克·怀特为贝蒂安排这样的临终关怀小组,就是为了还原伊丽莎白·亨特的人生故事,如此,他们都应该是配角。然而,护士德桑蒂一出场怀特先生就浓墨重彩地塑造起她来——她哪里是老娃娃的配角!《风暴眼》那么厚,就是因为所有在其间活动的人物都不是配角,作家将贝蒂的人生末路当做了风暴眼,从而给了一众貌似的配角以尽情表演的舞台。
那么,什么叫风暴眼?风暴中平静的中心。帕特里克·怀特借用这个气象术语指代什么?"我看他们以为我快要死了——可我偏不死——无论如何不到我想死的时候我就不死。我相信不想死的人就不会死——除非雷轰",老娃娃贝蒂的死期将近,富甲一方的亨特夫人一旦去世一定会掀起一场与财产纠纷相关的风暴;而"无论如何不到我想死的时候我就不死"的过程,则是风暴眼。怀特先生将老娃娃的"临终关怀小组"、一双儿女、律师、闺蜜等等放置到风暴眼里,绝不是为了烘托亨特夫人的死状,在怀特先生看来,他们不是亨特太太的配角,他们只是机缘巧合地生活在亨特太太赴死路上的风暴眼里,那就只好由着怀特先生将自己的画像留在《风暴眼》里了。
而《风暴眼》的读者,以生怕自己读不完的心态迟疑地翻看书页,却发现很快就会淹没在怀特先不紧不慢的笔调里,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他一笔一笔地将一个个人物从无到有、从扁平到丰满地塑造成型。三个护士,漂亮果敢的德桑蒂、心事繁多的曼胡德、不露声色的巴杰莉,她们在贝蒂的豪宅里那张豪华的眠床旁照顾阴晴难料的亨特夫人——刚开始展读《风暴眼》时,我很担心帕特里克·怀特先生会让她们勾结起来合谋送走老娃娃,并因此获得她们也许觊觎很久的财富,那样,可不就太俗套了吗?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不是随随便便给出奖牌的,在怀特先生的笔下,三位护士就是为生活计才做了难以伺候的亨特太太的护士的,既然如此,一方面她们厌倦自己一成不变且烦恼颇多的生活,一方面又生怕丢失老娃娃护理的工作而使原来的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曼胡德、德桑蒂竟然是为了不让亨特太太的儿女送老娃娃去养老院而去勾搭老娃娃的儿子巴兹尓·亨特的。同理,律师的巴结、闺蜜的趋炎附势,也无不为生活所迫,只有工于心计的巴兹尓和多萝西,才是《风暴眼》戏剧眼。然而,又有多少人会在自己的生命旅途遇到戏剧眼?年逾古稀后帕特里克·怀特深谙了生活之道,他放弃了戏剧冲突而是用素淡的笔调还原生活——这真的很难,我说的,不是难写,而是难写得如他的《风暴眼》那样有着强劲的吸引力。读完《风暴眼》后静静回味,我觉得帕特里克·怀特是把在《风暴眼》里的每一个人物当作了一管色彩别致的颜料,他就把颜料恣肆地泼洒在画布上,代表护士、管家、清洁工、律师、闺蜜、一双儿女们的色彩在画布上也就是伊丽莎白·亨特夫人垂死挣扎的风暴眼里互相渗透、互为改变,终致形成了大风暴,也就是新版《风暴眼》呈现在封面上的视觉效果,轰轰烈烈又令人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