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土地是农民的根，婆婆说，只要有地，就有生活的保障，即使灾荒年，也总有办法的。公公英年早逝，婆婆一人撑起一个家，拉扯五个孩子，家里地里，起早贪黑。犁地、耙地都是男人的活，她也逼着自己学会。地头地脑，从不留一点空隙。庄稼也懂人情似的，旺象着长，棵棵健硕。

      辛勤的汗水，换来金色的丰收。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成家立业了。生活越发的好了。婆婆也随着儿女移居到城里。

        城里闭塞的楼房让她憋屈，好在她仍能找到地，有地就有乐子。

        她找的那块地就在检察院西面。那是一块荒地。我和婆婆一起散步，回回走到那儿，她都说可惜了，种庄稼多好。我说人家早晚得建房的，她说能种多久就种多久啊。我想也是。

        八十岁的婆婆说干就干，才几天功夫，就翻出了一大片地，种上了各种庄稼。有时我也和她一起到地里，感受劳动的快乐。尽管提水有点麻烦，得从家里一桶一桶地往那儿拉，但看着满地碧油油的小娃娃钻出来，让人满心欢喜。突然想起“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诗句，陶渊明那让人羡慕的田园生活，今天我也有啦！我们是“苗盛小草稀”。

        每一场雨后，小草就商量好了，要全部出洞，占领这片新建的庄稼群，它们密密麻麻地在地上写满了蝇头小楷，挤怼庄稼的文静。我和婆婆这时就豪不怜惜地把它们移出本群。等庄家站稳脚跟，小草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婆婆种的庄稼一畦畦，像参加阅兵式的士兵，个个威武雄壮，风姿飒爽。周围人看了，都交口称赞。于是也有人学着婆婆的样子开垦了余下的土地。种上了玉米、蚕豆、花生、绿豆、红芋等。但他们没有婆婆的经验，因而就比不上婆婆的收成。

      婆婆种的玉米个头匀称，籽粒金黄饱满，色泽鲜亮，透着诱人的清香。而且吃起来源源不断。因为选择了不同的播种时间，是一波一波种下去的，所以我们每天都可以去掰新鲜的玉米棒子。

        我喜欢清晨淌着露水来到玉米地里。被露水打湿的裤腿透着沁人的清凉。风穿过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天籁般的乐音，是自然的歌喉，撩拨人怀想时空的情怀。玉米叶子有时也会给我开个小小的玩笑，它会在我不经意间吻吻我的胳膊，于是我胳膊上就有淡淡的红色长条齿痕。不过我下次就学精了，穿着长袖衫进玉米地，委婉地拒绝了它们的耍闹。为了吃，也为了摘取快乐，亲近植物的方法总是有的。

        当没有玉米棒子的叫卖声时，我们还在享受着鲜玉米的香甜！这自然是分波种植的原因。婆婆种地的智慧，这些原本城市里的居民怎么能想得到呢？

        再看看我们的红芋地，在夏季的炎阳里伸出无数碧绿的手掌。我们把鲜嫩的叶子采下来，蒸着吃。秋季来临，红芋成熟了，它们粉嘟嘟，胖墩墩的，在土层下探头探脑。婆婆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请出来，一小车一小车地载回家。她总有办法储存，整个冬季不坏。婆婆种的是白瓤红芋，水分少，干面儿，经过阳光的热恋会更加香甜养口，沙糯绵软、醇香怡人。我们一家人可以大享口福了。

        菜园里黄瓜满架，豆角修长，丝瓜爬满了篱墙，又大又黄的南瓜到处捉迷藏，绿豆常常急绿了眼等我们去品尝……我们一直吃到深冬啊！

        婆婆爱土地，自然爱着土地上生长的一切，而且爱得很强胜。就连大路两旁的槐树也不放过。

        想起够槐米，还有一段故事呢！

      当槐树抱出槐米的时候了，邻居家的姨婆买了专用的钩子够槐米。婆婆本不打算够的，只是那姨婆太炫耀她的成绩，好强的婆婆才开始够槐米。婆婆的钩子是在竹竿上绑上铁条拧成的，勾起来不方便，于是就问姨婆的钩子在哪儿买的。姨婆说:“跑得可远了，从这儿往东再往南再往东再往南，得一二十里地呢，价钱还贵，要30块钱呢！”婆婆听了鼻子里应了一声，心里却想:“有那么难买吗？”回屋来就冲我说道:“我不信我买不到那样的钩子。20块钱，看我能不能买来?”我微笑着望望她，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就骑车出门了，连早饭都没吃。太阳缓缓地越过树梢的时候，她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说:“看，我买个钩子才15元。”唯恐邻家姨婆听不见，声音提高了十倍。正巧姨婆在往外晾衣服，婆婆就冲着她哈哈大笑着说:“你买亏了吧，我买的才15。”  “哎呦!你可真会买!”那老婆婆应一声就头也不回的晾衣服去了！婆婆可看不到人家的不高兴，还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我这钩子就是好——其实我也不想够槐米，能卖几个钱，还不把树给勾坏了，我只是不相信。不信我就买不到又便宜又好的钩子!”

        她总共够了一小兜槐米，捡了又捡，晒了又晒，也像她地里长出的娃娃一样，都是阳光的孩子，她喜欢打扮它们，让她们都出落成好看的样子。这兜槐米看着就能嗅出暖暖的馨香。

        婆婆虽住在城里，家里的地也是不忘打理的。每当庄家季子下来时，她总要回去几天，并不劳儿女着慌。她说有什么好干的，现在都是机器，动动嘴就行了。

        每次有了收获，她总会拿出一大把钞票给我们，我们不要，她就乐呵呵地放起来零花。其实都是买些油盐酱醋蔬菜之类的。

        有一次回去看庄稼，发现自家的宅基地被小叔子拉了墙头，她就给小叔子吵了起来。说你要是要，我可以给你，你怎么响声不打一句，都变成你的了?那小叔耍无赖，说本来就是他的。婆婆气不过就去了镇政府告状，不想这一告竟打起了持久战,因为镇里的领导太忙了，不得不让她天天等。婆婆也不气馁，隔三差五的骑着电车去，这一跑就是五六年。现在婆婆八十六了，还跑着呢！我们说，他要就给他算了，反正又不是别人。她说那不行，她得要个说法。那是什么啊？是土地啊! 她最讨厌别人把事情做到她头上。虽然如此，可也因跑官司，她活得又有了奔头。

        检察院的那块地这两年才不种，公家征收了。但家里的地，婆婆绝不能放弃的，哪怕一丁点儿。土地是她的魂，那小叔怎么能理解呢！ 

                          二

        会种地的婆婆，做饭上也从不示弱。在饮食上，我家先生的姊妹几个可都没受过委屈。因为她蒸炸煎煮样样精通，且动作娴熟利索。

        还记得她讲的趣事。她说，“有一次我下地回来，孩子们也放学了，个个饿得不行，邻居家大婶偏偏在这时候喊他们的孩子吃糖糕，那声音拖得很长，还故意翘着后音。觉得我孩子多，过不上他们那样的好日子似的。我给我孩子说，你们等一会，我给你们炸。我烫了面，三下两下就团好了，只一会功夫就炸了两大盘，金灿灿的外焦里嫩。我让你大姐给你们那大婶子送几个尝尝，臊臊她，没有一个长辈的样儿。”我听了不由笑起来。亏得是婆婆，要是我，可是做不来。

        现在日子好了。想吃什么，都能买。可婆婆总嫌外面的不好吃，她总会时常下厨改善伙食，包包子，做粽子，炸油条、麻叶，烙油饼等，凡是她能想到的，都会做，且味道鲜香，样子也好看。

        一个八十几岁的人，还不该享清福吗？可她闲不住，在她，做饭也是一种快乐。

        有时我回家稍晚一些，她一准儿在厨房忙活。我在家正做着饭呢，她也会进厨房，非要帮点忙不可，动作麻利不减当年，这时我也只好侍立左右，听从吩咐了。当饭菜端上桌，全家人都说好吃的时候，尤其获得她孙子的首肯，她就会乐得脸都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儿。   

        偶尔婆婆在人前也会“显摆”一下她的厉害。比如家中来客时，她不仅下厨，而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时我必定是在她的指示下烹炸煎煮了。吃饭时，她会把一道道好菜，推荐给客人，然后还不忘在客人面前夸我一番，说我人勤快懂事，脾气也好又有孝心，夸得客人直冲我点头称赞！

      《礼记·祭义》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我的婉容是被她折服了！

        “老健春寒秋后热”，看着健康的婆婆也生起病来，可是病中的她，仍不会忘了劳作。这不，刚刚出院，就考虑着给她那个最小的孙子做棉衣。天气转凉，婆婆担心那小家伙没有薄点的棉衣穿。我说他丝绵的有好几套呢，她说不行，不如棉花的贴身。结果她硬是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给那孩子缝制出一条崭新的小棉裤。宽松适度，大小合身。可她第二天手都肿了起来，头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这也让我想起我孩子小的时候，她做的一套套棉衣，总比买的暖和舒贴。平时她也缝个裤腿呀，套个被子呀…… 她就是这样一个忘记了自己年龄的人，只要想做，从不推迟。

                            三

        婆婆在对待自己生病上，也有她自己的认识——少吃饭，身体好；多睡眠，疾病跑；不生气，活到老。

        小病她总有土法子根治，大病她也能从容应对。因为她的生活习惯和积极乐观的心态，每种疾病见了她都退避三舍。

        面瘫、偏瘫、摔断股骨头、双眼白内障，以致今天的食道癌……每中疾病来了，也都悄悄地走了，都怕她的坚强和自信，哪怕是癌症。

        前几天天气突然转凉，婆婆嗓子眼儿里发出“唧唧”的声音，而且晚上咳嗽总有痰。那天我下班，见到她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说她气闷得厉害。我说，拉她去医院吧。她说不，问我可有大烟壳，熬水喝。我说有两颗。心想就两颗，吃了也不会有什么事的。晚饭时我炒了萝卜菜，她突然想到萝卜是顺气的，就盛了一大碗吃了。第二天还真好了。我不知道是萝卜的功效还是大烟的功效。

        婆婆总是善于自疗。

      痰多就坚持喝陈皮蜂蜜水，头疼就喝三七粉，咳嗽就熬梨茶。哪天上火了自己去厨房打鸡蛋花……她即使得了癌症这样的疾病，她还依然健康。

        在饮食上注意少吃多餐，而且特别讲究味道，一定要好吃，香才行。其实再好吃的食物，她也只是吃那么一点儿，但为了做出她理想的味道，她是不怕麻烦的。自己动手让她开心。

        除了食疗，还有运动。早上起床必定要出去走几圈的。吃过晚饭她也要在室内轻微的活动。一个八十几岁的人在屋里又甩胳膊又甩腿儿，看着怪好笑的。但看着一个健康的老人，总让人舒心。

        八十六岁了，还出去打牌，给楼下的老婆婆整天嘻嘻哈哈。那天有人说，天冷了她该买个半截大褂（中长款）穿了，她说她要半截的干啥，她要买就买整个的。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谁都会遇到不合心的时候，但于她，都不算什么，因为她特别爱说，爱说的人气不知不觉就撒出去了，因为心里无事，睡眠就好。这也是自疗的一种方法吧！也因而就连最后这次大病，也悄悄隐退。邪恶总是惧怕光明。

        是啊，一个心间永远住满阳光的人，从来都是忽略黑暗的。 婆婆的厉害，正是源于她活着的每一天的价值，有目的的生活，有精神的向往。这不正是她幸福生活的密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