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名为空耳山,虽不甚高,但胜在地域宽阔,风光旖旎。起雾时,雾巅相连,飘渺似烟,如洞天福地。晴时山间葱翠,溪涧潺潺,百鸟争鸣。山道蜿蜒曲折而上,直通山巅。山巅之上有一清元观,观内此时正在打醮,一片热闹。大殿之内一人站立中央,面向十多米高的玉皇宝像。手拿奏表,身着紫色对襟长袍,上绣星辰日月,九条五爪金龙,头戴莲冠,脚踩云靴,端的是气派万千,仙人模样,这气派,显然是观内高功。
身后左右各五人,穿蓝色绣纹道袍,垂手肃立。上首两座是两个约摸六十多岁的老汉,一个手持二胡,一个双手捧笙。在高功真人奏表的间歇,带领两旁的年轻人吹啦弹唱。左首的老汉嘴里叼着的烟卷儿已经快要燃尽,由于乐器占着手,长长的烟灰在他的一呼一吸间摇摇欲坠。场内不少聊天儿的信众放下了手中的瓜子,盯着烟灰,似乎在等待着它掉落在老汉的黑色马褂上才解痒。
这种事儿老常是不屑于做的。他心中也特别轻视这些看笑话的愚昧之人,用牙狠狠地碾碎嘴里的榴莲酥,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哼”字儿一同嚼烂了咽下去。
老常就住在山脚下附近的镇子里。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自诩为镇子最虔诚的人。每次打醮都能让他浑浊的眼睛里散出光芒,瘦削的肩膀轻微晃动,左顾右盼,偷偷的品评其他信众的言行举止,但凡有觉得不妥之处,嘴角一撇,报之以嘲笑。随后红黑色的脸庞上深得几乎定型的沟壑舒展开,双手抱胸闭目养神。手指时不时的点着胳膊,好像是应和着音乐的节拍——他绝不会承认是无聊的昏昏欲睡。
高功真人收尾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散去散去,福祸所依,苦尽甘来了!哦!赫!”
老常用打火机燎了燎棉袍上的几根线头,起身便走,踩过一地的果皮瓜壳径直上了二楼太岁阁。他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醮了,每次这样的活动从未错过。他坚信,这是对自己虔诚的考验方式。
“来来来,在我这儿换签文了啊!小小竹签,底方头尖,换取签文,功德十元。自己找自己的本命太岁爷,太岁脚下有个签筒,诚心诚意的拜三拜,抽完签到我这儿换签文了啊!对对对,把十元功德投进功德箱里边儿。”一个道士打扮的小胖子不得不大声卖力气喊。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群的拥挤,汗从他热腾腾的脸庞直往下淌,没个尽头。手心把薄薄的签文在递出去的瞬间就弄湿了。由于今天是节假日,来道观里烧香抽签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他守着换取签文的柜台,尽量让每个人都把钱投在眼前的木箱内。
老常双手合十,将六十位太岁爷挨个拜了一遍。由于快速多次的重复念号,把阿弥陀佛念成了“啊蜜打卜”
“拿到签文后前面会有道长免费给大家讲解签文,往前边儿走,一个一个来,不要急。”小道士的眼睛雾蒙蒙的,干脆就把眼镜摘了扔在一旁。
老常依声拿着如草纸般劣质的签文去向解签处。二楼是环形的,要想下楼必然经过那里,除非你想逆着乌压压的人群从入口再下去。
环形拐角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盯着老常,约莫五十岁上下,蓝色道袍满是油渍,黑色棉鞋有点点金粉,帽子软而塌,蒜头鼻,薄嘴唇,耳朵如一个了字,耳垂小而圆。身后的半米高粗细不一的香如扇形排列码放,他这一起身,看着如同孔雀开屏。手指摆了摆,笑呵呵的与老常搭茬儿。
“来,过来一下,贫道有话跟你说。尊重一下我,也尊重一下自己,这叫互相尊重,你说是不是,啊?嘿嘿嘿。”
老常看着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而后特不好意思似的小声问道:“是……免费的吧,小师傅说的。”
“绝对免费,童叟无欺。我自幼在此修炼,姓黄,你可以叫我黄道长。”
那怎么没见过你呢,老常想。不过敬畏之心马上取代了疑虑。“那您给讲讲。”老常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签文,顺势坐在黄道长面前。
“这个不急。”中年人单手接过,看也不看,就将签文放在一边,说道:“你有福气啊,你们全家人都托你的福,你头上有佛光你知不知道?”
老常窘迫地笑了,满脸皱纹扭曲在一起,“哎呦,这可不敢当,哪里敢呦,阿弥陀佛。”
中年人听闻:“你以为道长会随便喊人吗?你有佛缘,难得的是还特别虔诚,对吧?家里几口人?孩子结婚没有?你身体怎么样?”
老常一听,立马一肚子的苦水立刻往外倒。“都挺好的。就是前段时间家里老人住院了,孩子帮着照顾。好不容易治好,又欠下十几万的债。 不瞒道长说,我和那死老婆子起早贪黑就指着卖水果吃饭,现在为了还债更得……”激动之下,话没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如同用钢管猛敲气管。他双手紧紧攥着裤子,想凭意志力止住这失礼的行为。偷偷打量着道长,发现对方没有责怪的意思。
“前半辈子是不是很辛苦?道长都知道。告诉你,你苦尽甘来啦!以后你有的是清福享!”
老常呵呵呵的笑起来,垂下头,像是在全校面前受到表扬的小学生,双手探下去来回搓着。
“不过嘛,你儿子……”道长拉长语调话锋一转,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老常,上下打量一番。
“我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老常抬起头,眼皮一抬,小拇指搓了搓嘴角凌乱的胡茬儿。
道长一拍桌面,身体前倾似有些愠怒:“自然是这样,你本来该有一儿子投胎转世,可你命盘太差劲,没出生就被你方死了,好在你做人老实本分,老天有眼,让你有个女儿,不至于绝后。你女儿命长命短,福祸皆在你!”这一连串话低沉且急促,可听上去并不像训斥,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老常并没有立马脱口而出“那怎么办”。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他想起不顺心喝多了打自己那死老婆子的场景,作为丈夫,用的最多的借口就是“没能给我生个带把的赔钱货”以及“丧门星,和你结婚以后没有好过的时候”。每次都显得堂堂正正,拽个文词儿叫师出有名。作为父亲,他想起女儿出生去算名字时,算命的说她会拖累父母,因此送去老家几乎不见面。每次想起来都正正堂堂,绝无差错。他有些不解,不知道在这两个说法中如何取舍。偷偷瞄了一眼,道长单手把签文推到老常面前,一努嘴,意思是“签文上面都写着呢”。随后背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不再搭理老常。
良久,老常显得很无奈,双手抱着头用十分委屈几乎抽噎的声音说道:“原来我是被那个骗子骗了几十年啊!道长……”
道士指了指背后的十米高的神像,“看到后面没有,那是玉皇大帝!你啊,当他老人家面捐一份功德,他老人家都是能看到的。一高兴,就为你家改气运了!这里有个功德簿,把你捐的数目写上,一点功德都少不了你的。”
“可我没带多少钱啊,我看看……”老常心疼了。跳过左兜,浑身上下摸了一遍。“道长,只有三百多,捐少了不好吧……尤其是改气运……要不下次吧。”老常犹豫了半天,低着头小声说道。左兜那两千是进货钱,打死不能动的。
道士知道到火候了,需要下猛药。又拍案说道:“你看你说什么呢!你这不光在侮辱我,也在侮辱你自己!你看我是见钱眼开的人吗?我是修行之人!功德不在多少,在于心诚,心诚则灵。可道长叫你的机缘那是天天有的吗?嗯?百年一遇!你有一万捐五千都不如有一块捐一块的。你骗我有什么用,你能骗的了玉皇大帝么?举头三尺有神灵!”望着老常,语气极为不屑。
老常的脸由红转黑,由黑转白,再由白转红,痛定思痛,一咬牙把左兜记得两千块放到道长手里。
道士似触电般一把把钱推开,“你给我干什么,贫道不会拿你一分钱,这个是功德,是捐给玉皇大帝的,这边有功德箱,看到没有,自己亲手投进去,全凭自愿!”
随后顺手从背后抽出一根三寸粗细有金色龙纹的红香,念念有词:“来来来,我把龙香来开光。天苍苍,地茫茫,玉皇大帝受龙香,炉香乍若冲天际,十方佛陀齐供养!”
单手递给老常,“到一楼门口烧去吧。不出一年,必有福报!”
“麻烦道长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常连连鞠躬致谢,太过紧张以至于起身后把凳子碰倒了。老常并没有走远,他正对着玉皇神像在默念祈福。
道长整了整领子,喝了口水,“来,下一位。呵呵呵呵,我看你与佛有缘,来来来,道长和你聊聊。”
一个游客模样的平头年轻人随手把纸递过去:“道长,劳烦解签。”
“嗯,小伙子,几几年的呀,工作了吗,有没有女朋友?”老黄仍旧眯缝着眼睛,呵呵呵地笑着。
“我是辛未年生人,工作了,还没有女朋友。”年轻人笑着抖了个机灵。
道长面上不动声色,沉吟了一下,说“91年的?属羊的吧,你今年不太好啊,本命年犯太岁,工作不太顺利吧。”
年轻人笑着点头,把手放在桌上,手指肚子摩擦着,揶揄道:“嗯,我是路旁土命格,但是天格入不了五行,木盛利我。我水重,虽说水生木,可初生之木,最怕水旺,所以诸事不顺,今日犹甚。道长,应该怎么化解。”
道长吓了一跳,脸上肌肉抖了抖,心想,这小子懂行啊,初生之木,那是什么玩意儿,同行过来砸场子?不会。毕竟行有行规。谁会那么无聊。道教协会视察?会有通知啊,再说他这岁数根本不可能是出来视察的。应该是踢到铁板了。
想到这里,道长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小伙子,你应该知道,人的命是天注定的,但是人的运程却是可以后天改变的,当着玉皇大帝的面,怎么给你改命呢?况且这个签文说你虽然暂时不顺,只要努力,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烧个阖家平安香,拜拜玉皇,怎么样?"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心想地摊文没白看啊。
“唉唉唉,你别走啊,我赠你个福袋,保平安的。道长和你说话呢,你这个人,真没有素质!”
老常嘿嘿一笑,这个年轻人呐,啧啧啧,肯定要有大祸临头喽。边想着捧着香下楼了。
过了好大一阵子,人流终于缩减,只剩一楼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游客。看到二层没人了,老黄掏出烟来,发给周围的道士,说到:“老田,老赵,怎么样啊,做了多少?”
老田吐了口烟圈:“没多少,才一万多,今天没碰到多少肥的,全都是穷逼屌丝,最大的单子才900。”
老赵接过话来:“我还好,哈哈哈,今天财神殿轮到我抽成,两个加在一起,今儿兜里至少五千。下了班儿我请你俩吃饭,吃完了再到小方街一人给你们找俩小妹儿,哥们够意思吧。”
老田说:“老黄就算了,上次和他去,从他上楼到下楼总共就5分钟,你这是浪费钱,你别说,这地方妞儿是水灵……”
同在二楼的小胖子和身旁引客解签的同伴刚要聊起来,老黄喊到:"嘘……哎哎哎,客人要上楼了,准备准备。妈的,你俩这些牵羊的一点眼力价都没有,就知道捡游客扔的硬币。回头跟你们老大说,叼死你们。”
老常的老婆死了。长年累月的辛劳以及进货款的不翼而飞的刺激使这个苦命女人再也承受不住。老常想,这个死老婆子真是没福分,还没来得及改气运过上好日子就死了。老常的女儿远嫁他方,这个消息还是从老家听说的。
老常又虔诚的上了一炷香,静静等待着好气运的到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