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京元《删注楚辞》:剥离旧注过度解读,考论屈原所作篇目
@铁山青士(笑独行)[摘编]
张京元的《删注楚辞》成书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所谓“删注”,是删去王逸、朱熹两家的注文约十分之七,再加上一些自己的批注。
张京元受明代后期解放思潮的影响,研究楚辞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不做“遵用朱子之书说者”,而是“核者存之,谬者祛之,未备者补之,或辞意未惬,即出自大儒不难为之定正”。他把王逸以来影响很大的“讽谏说”,朱熹以来影响更大的“忠君忧国说”置于一旁,对儒家文艺观进行否定,所以,焦竑称赞他“令读者不主故常,而得作者之本旨,君诚独得其解,而非随人以为妍媸者已”。
张京元在《九歌·序》中说:“沅湘之间信鬼,好祀,原见其祝辞鄙俚,为作九歌,亦文人游戏聊散怀耳,篇中皆求神语,与时事绝不相涉。旧注牵合附会,一归怨愤,何其狭也,今悉为正之。东皇等名,皆楚俗所祀神。”张京元认为《九歌》只是用以散怀的“游戏”之作,并无寄托。因此,“逸(指汉代注释楚辞的权威王逸)注牵合附会,悉归怨怼,几失楚人面目。”
王逸在《九歌》序中说:“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王逸认定《九歌》是屈原放逐沅湘时期所作,因而在《九歌》注解中不但蕴含了屈原的情绪体验,而且也包括了王逸自己的兴寄思想,即通过“讽谏”表达忠君忧国情怀。王逸之说对后世影响很大,在宋代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和朱熹的《楚辞集注》中分别得到发挥……
……今日越来越多的学者赞成《九歌》的创作时间应该在楚怀王执政的三十年之内,出土文献的部分资料起到了有力的辩证和推动作用。王逸、洪兴祖和朱熹认为《九歌》作于屈原晚年流放于沅湘时期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屈原放逐说”逐渐失去说服力,从而证明了张京元注释楚辞的预见性、科学性和正确性。
至于《天问》,王逸认为是屈原“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即屈原看到宗庙中的图画有感而发,“因书其壁”。王逸忘记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宗庙是神圣之地,岂是屈原这样一个“放逐”之人能随便题字之处。故张京元认为《天问》是追忆往古,随便提问之词,“无聊杂忆,往古随笔”而已。至于王逸“因书其壁”一说,张京元则明确否定:“旧谓其见宗庙画而问焉,恐壁间未必画此种种也。”
——铁山青士摘编自张定《张京元与<删注楚辞>》一文(《泰兴日报》2015年8月28日刊发)
張氏《引首》則謂,“參合諸家,偶爲删正,存者十三,削者十七,臆證者十一。略牋淺語,冥契深情,以意逆志,俾覽觀者得之言外而已”。是因舊注而存删之,所謂“諸家”,乃漢王逸《楚辭章句》、唐李善等《文選注》及洪氏《補注》、朱子《集注》而已,明以下皆未涉及。
張又謂,“夫《離騷》寫怨已盡淋漓,讀《九歌》,則瀟湘如畫;誦《九辯》,則魂斷秋空;驚采絶豔,信哉罕儔。至於《天問》之雜沓,《九章》、《遠遊》之重複,《卜居》、《漁父》意淺語廬膚,即非魚目,寧屬夜光”。此其論《楚辭》大較矣。
張氏又以朱子“刋定《楚辭》,憤惋忠誠,微譏雅變,則是驚鴻游龍,惜其無馴伏之態,而毛嬙西施,恨不爲曜德之短衣也,不亦固哉”。是於朱子有所微意,亦可謂切理饜心之説矣。
張氏以《離騷》之題意,取《史記》“離憂”之義,然於其作時地皆無説,蓋文獻不足徵矣。以《九歌》之作,因舊説“沅湘之間信鬼好祀,原見其祝辭鄙俚”而改作之。然異於舊説者,謂是篇“亦文人遊戲聊散懷耳,篇中求神語與時事絶不相涉。舊注牽合附會,一歸怨憤,何其狹也”。其説大致得之。然屈原改定《九歌》,雖屬祀神,然不經意間,亦或寓其君臣離合之意,惟不可強加附會可矣。
張氏以《天問》作於“原見放屏居,咄咄無聊,雜憶往古,隨筆詰問”。其與楚先王祠堂壁畫無涉。“舊謂其見宗廟圖畫而問焉,恐壁間未必畫此種種也”。又謂“似涉迂怪,實關至言”。似以有寄託諷喻之意。又謂“若曰人不足問,故呼天而問之”。蓋憤激之詞也。又謂“且其命辭樸拙,斷非漢以後人所能道者”。蓋因或以《天問》爲漢以後僞作者而發也。
又謂“篇中雜沓參差,讀者費解,因隨其次,略爲條分詮解,以便觀覽”。故其解《天問》分節:首節自篇首至“曜靈安藏”,“問天地日月星辰之事,内女歧、伯強二則不倫”。二節“不任”至“禹何所成”,“問鮌禹治水之事”。三節“康回”至“其衍幾何”,“問州谷方隅之事”。四節“崑崙”至“何氣通焉”,“問崑崙門户”。五節“焉有石林”至“烏焉解羽”,“雜問怪異物事”。六節“禹之力”至“死分竟地”,“問禹啓事,多不可解”。七節“帝降夷羿”至“而鮌疾脩盈”,“問羿浞事,雜以鮌禹”。八節“白蜺嬰茀”四問,“問王子僑事”。九節“蓱號起雨”三問,“雜問”。十節“釋舟陵行”至“而親以逢殆”,“問少康滅澆事”。十一節“湯謀”至{“湯何殛焉”,“問夏商征伐事”。十二節“舜閔在家”至“後嗣而逢長”,“雜問”。十三節“眩弟並危”二問,“雜問不次”。十四節“成湯東巡”至“夫誰使挑之”,“問湯尹事”。十五節“會鼂爭盟”至“何罰何祐”,“問武王伐紂及昭穆幽王事,言天命無常也”。十六節“齊桓”至“箕子佯狂”,“問紂事”。十七節“稷維”至“何所急”,“問天生后稷及武王伐紂事”。十八節“伯林”至篇末。“雜問不次”。
案:其分節惟首節得之,餘皆失之。《天問》分三大節,首節問天,二節至五節,是問地,當連及地之志怪也。六節至十八節是問人事,依夏商周三代之次:“禹之力”至“黎服大説”,是問夏。“舜閔”至“夫誰使挑之”,是問商。“會鼂”至“何所急”,是問周。“伯林雉經”至篇末,是問春秋雜事。
張氏以爲,“屈原既放,時爲憤辭,先後集之,偶得《九章》,非有所取義也。語意重複,亦《離騷》之蛇足耳”。《惜誦》“以篇二字命題”,謂“見楚國將亡,痛惜在心,誦言在口”之意。以《涉江》爲“原放於江南,故涉江作此”。以《哀郢》爲“原既去國,還顧郢都,念其將亡而哀之也”。以“原以仲春去國,今且孟夏矣,悵焉戀國,爰賦《懷沙》”此篇。以《抽思》次《懷沙》後,“徂夏而秋,抽其悲思也”。不以爲絶筆。以《思美人》之“美人”,謂“指懷王也”。以《惜往日》爲“追惜往日曾見信用,不意遭讒被放。篇中故實皆典淺,不必注”。亦不以爲絶命辭。以“江南多橘,偶感而作”《橘頌》,而不明作時。以《悲回風》“自春而夏而秋,此又溯朔風而悲也”。則亦以爲作於秋。
復以“原既見放,慼慼靡騁,爰賦《遠遊》,託志冲舉,已見《離騷》,復廣而申之云爾”。以《卜居》、《漁父》二篇“語義太膚,疑是僞作,姑存之”。
以《九辯》一篇,從焦竑之説,非玉閔師之作,謂“篇中語氣,類自傷者,當出屈原自作,讀者辯焉”。案:此説誤矣。《九辯》但悲“貧士失職而志不平”,與《離騷》“服清白以死直”,格調自是不同。
以《招魂》爲宋玉所作,謂“古者人死,則持其衣升屋而招之,此必原初死時,玉所爲招辭也。舊謂作於生時,冀其感悟懷王,恐不可解。篇中備稱飮食居處、房帷聲伎之樂,豐辭蔚采,文則有餘,略不及冥途之苦。何不導以往生之樂?無一語令人鼻酸,招固如是乎”?案:人之死已不可復生,而招之以往樂境,不復冀其若生時之苦,亦人之常情耳。又何必復以冥界之苦,以恐懼死者之魂魄,令其迫促無所之耶?
又以《大招》“摹擬《招魂》,體式略同,而寒儉迫促,於義無取。然亦楚人之辭,姑存之卷末”云。案:其説是也。《大招》篇中已羼入漢世習語,不當爲景差所作。
張氏或因舊注而别造新義。如,《離騷》“夏桀堂違”注:“違背天理。”案:據宋儒理學爲解。又,“無女”注:“女,美人也,喻君子,即下宓妃是也。”案:王逸、洪氏以女爲喻臣,五臣、朱子以女爲神女,喻賢君。張氏皆棄之不用矣。又,“其離合”注:“不定貌。”案:離合,舊皆未注。
又,“靈氛既告”注:“言靈氛告己去楚,今時世如此,己將行矣。”案:王逸但云“去君而遠行”,未嘗言“去楚”矣。洪氏云:“靈氛告以吉占,巫咸告以吉故,而此獨曰靈氛者,初疑靈氛之言,復要巫咸,巫咸與百神無異詞,則靈氛之占誠吉矣。然原固示嘗去也,設詞以自寬耳。”蓋張氏以靈氛之占勸原去楚,巫咸之告留止待時,而原審時度世,以爲巫咸之告必無望,故從氛以去楚。是棄舊注而别創義矣。
《東皇太一》“靈偃蹇”注:“偃蹇,舒徐貌。”案:王逸注:“偃蹇,舞貌。”洪氏云:“委曲貌,一曰衆貌。”朱注:“美貌。”皆棄之不取矣。《湘君》“沛吾乗”注:“沛,順流貌。”案:王逸注:“沛,行貌。”蓋沛本訓水疾流貌,引申爲疾行也。
《惜誦》“鮌功用”注:“言子不見信於父,臣不見信於君。《楚辭》每引鮌爲言,想雖自用罔功,亦是剛直不阿時之人耳。”案:王逸注:“鮌,堯臣也。言鮌行婞很勁直(铁山青士注:“很勁直”之“很”字当误,下文“鮌婞很”之“很”字同),恣心自用,不知厭足,故殛之羽山,治水之功以不成也。屈原履行忠直,終不回曲,猶鮌婞很,終獲罪罰。”洪氏《補注》曰:“申生之孝,未免陷父於不義。鮌績用不成,殛於羽山。屈原舉以自比者,申生之用心善矣,而不見知於君父,其事有相似者。鯀以婞直忘身,知剛而不知義,亦君子之所戒也。”則以鮌爲小人,與張説異矣。
張氏或駁斥舊説而别爲新解。如,《離騷》篇末云:“篇中‘秋菊之落英’,説者謂菊花不落,引《詩》‘訪予落止’,注云:‘落,始也。’始英,蓋菊之初開者。夫落花、落葉,乃草木通稱。辭人琢句,惟工豔采,又非神農嘗百草,何必一一辬其性體哉?村學究管窺一字,詫爲格物,往往類此。”以爲宋人解“落”爲始,純屬多事矣。
《湘君》“駕飛龍”二句注:“言湘君駕飛龍,道洞庭而來也。舊注非。”案:其説是也。王逸注:“屈原思神略畢,意念楚國,願駕飛龍北行,亟還歸故居也。言己欲乗龍而歸,不敢隨從大道,願轉江湖之側委曲之徑,欲急至也。”是繳繞附會之説。
《少司命》“悲莫悲兮”二句注:“言神肯來格,方樂相知,而倏忽風雲,又悲别離也。但生别離、新相知,非祀神語。逸注謂屈原自傷,尤不相屬。”案:其説雖是。然逸注復云:“人居世間,悲哀莫痛於妻子生别離,天下之樂,莫樂於男女始相知之時。屈原言己無新相知之樂而有生别離之憂也。”蓋不經意間,觸景生情,則有以致之矣。
張氏或於難解處,則付之闕如。如,《天問》:“何啓惟憂,而能拘是達?皆歸射鞠,而無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此三問注:“舊注未通。”又,“厥萌在初,何所意焉?”注云:“無謂。”又,“該秉季德,厥父是臧。”注:“舊注指湯,無謂。”
——铁山青士摘订自【新书推介:《删注楚辞》_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新浪博客2014-10-16 1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