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一开始，只是为了逃避现实或者是适应环境，蔡锷才涉足八大胡同。然而，小凤仙却是一个意外所得，使他一见钟情，并逐渐沉醉，成为了超乎恩客与小姐关系的情感伴侣。

而蔡锷对于小凤仙来说，较之更甚，不折不扣地成为了一个人生命的寄托。

前几天，小凤仙的养母张氏来到北京，找到云吉班，并与蔡锷见了面。这是蔡锷特意安排的事情，他让小凤仙写信请养母来北京，身上务必带着小凤仙当初落脚在云吉班的卖身契约。

当张氏悉悉索索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这份契约递给蔡锷看时，蔡锷接在手中，只见那展开的纸上写着几行字：

立卖女约人张胡氏，愿将亲女张凤云，年一十三岁，卖于赵芸桔名下为义女，言定身价大洋伍佰元。当即人钱两交不欠，从此断绝关系，其女今后一切任从义父母安排支使，均与卖主无干。如天灾人祸，因病死亡或逃跑失踪，或自寻短见，均与义父母无干，空口无凭，立纸为证。

落款是卖主买主的签字画押，以及证人和介绍人的具名。

小凤仙一旁瞥见，竟不忍蹴读，怀想起辛酸往事，眼眶倏地变红，有泪水自脸庞上淌下。那养母张氏也算是有些感情，陪着她也抹了两把眼角。

蔡锷读完契约，等着她们收泪，便对张氏说：“张妈妈，无论如何，辛苦你养育了凤仙几年，凤仙记得你的恩情，我这里代凤仙父母谢过。”

随手递过几张百元的钞票，又说：“这是我给你的养育费和一路盘缠，还请笑纳，如果嫌少，你就不必隐晦，说出来，看在凤仙面子上，我会让你满意。”

“是，是，蔡大爷，够了，够了，遇到您是凤仙的福分，我自知无力抚养凤仙成人，使她流落烟花，已经万分愧疚——您，和凤仙，不责怪我便好，还给我这么多资费，我感激呐，还来不及。”张氏垂泪不止，且喜在泪中，连声道谢。

“那好，那您先回屋歇息，我和凤仙说说私话。”蔡锷伸手示意，张氏连忙起身。小凤仙把她搀扶着走到门口，交给门外的老妈子照应。

“凤仙，这赵芸桔，便是云吉班你的领班妈妈吧？”

蔡锷目视着小凤仙，见她转回身，不说话，只有头轻轻地一点，便接着又问：“那么，如今，我应当给她多少大洋，才能把你的身子赎了呢？”

蔡锷认为这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不带感情色彩，然而小凤仙听了，却接着刚刚未尽的心绪，一时间那眼泪竟雨水般扑扑簌簌的落下，掉到地上，溅成泪花。

蔡锷见状，忽然觉得有些无措，连忙起身安抚，同时内心也稍稍反省：或许，这句话说的过于平淡直截了？“赎身”这两个字，对于自己来讲，是一种甘心和付出，本算不得什么，但站在小凤仙的角度看，不啻是又一次的人生转折，从此以后，自己的身子，终于又重新属于自己了。

这是有重大意义的，确是值得一番激动落泪。

但是，此时此刻小凤仙的心头，实际上还没有到达这么深层次的领悟，有的，就是对自己从前经历的反刍体验，和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无限感动，以及苦涩和甘甜、痛楚和欢欣滋味的掺杂交织。

这些简单而真实的感受，策动心潮，就像高山上的积雪霎时消融，滚滚雪水自上而下奔流而来，大有冲破堰塞之势。

即将决堤的深厚情感单靠泪水来表达，似乎小凤仙仍觉不足，她两腿一软，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

“哎，凤仙！你怎么了？”蔡锷一声轻呼，以为她因为激动过度要眩晕跌倒，仔细看时，见小凤仙神志清醒，躯干挺直，才意识到她是在下跪。

这一下使蔡锷更加惊异，赶忙喊道：“这是要做什么！”俯下身子就想要把她搀扶起来，但小凤仙攥着蔡锷的手，用力抵抗着，嘴里不住地说道：“蔡先生，你听我说，听我说。”

望着小凤仙那双溢出热泪的眼睛，和那份满含热切的目光，蔡锷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单膝跪地扶着她，听着小凤仙嘴唇微微颤动着说：

“蔡先生，我跪你，不是因为你想花钱赎了我的身，更不是因为你的身份高贵、而我的卑贱，而是跪你这些日子以来为我所作的一切，对我付出的感情！是你让我感受到得到一个人的真心关爱有多么珍贵，能对一个人付出真正的爱情，又有多么快乐幸福，是你让我体验到人间的欢乐，让我重新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我不管赎身不赎身，我也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那海先枯、还是石先烂，我的人，可都是你的了。这份情意，凤仙此生，是认定了！”

小凤仙一番话，那语声听起来虽然有些呜咽断续，但质地无疑是铿锵有力的。蔡锷听完，从胸中厚重地发出“哦——”的一声，一时间竟失了神，眼前有些恍惚。

他将小凤仙跪着的身子抱住不放，将嘴巴贴在她耳边，说：“凤仙，你说的这些话，明明是在让我自责。我自问何德何能，让你这样青睐？又何因何故，让你屈身下跪？又何缘何份，让你委身于人？”

“我蔡松坡是个军人，从不轻言许诺，但我此时便答应你，总有那么一天，蔡某要凤仙登堂入室，时时刻刻、永永远远伴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蔡某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要为了看到那一天的来临而拼搏努力。”

“今天，我要先赎了你的身，还你一个自由自在，随之而后，我还筹划着给你买一处宅子，让你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小凤仙将头斜倚在蔡锷的肩头，说：“我还可以在云吉班住，不要什么宅子。有了你的不离不弃的诺言，凤仙这一生，便富足享受不尽了。你有你要紧的事情，尽心去做，凤仙不做牵绊，会永永远远守着你。”

蔡锷为小凤仙拭去脸上的泪水，把她纤细柔软的身子抱得很紧。

小凤仙向蔡锷表露了心迹，发出了永远守候的誓言，令蔡锷颇受震动。蔡锷清楚，小凤仙不是寻常烟花柳巷的胭脂俗粉，是个有个性、重人格、明大义的女子，他对她的付出，并不期望有什么实质性的回报。

如果非要说起回报，那便是所谓的上天赐予的这份可贵的爱情，还有那双明亮伶俐、顾盼多情，像山间清泉般清冽、甘甜的眼睛。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