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适南冥,腾万里之长风;蝶梦迷途,叹物我之化境。明月下,松石间,一湾清流,一杆竹枝,默然垂钓,“愿以境内累矣。”他持竿不顾,或许,也只能不顾,因他眼见之,唯水与鱼,耳闻之,唯风与叶,他孤傲,如一老松立于万年崖上,无知无觉地呆望世间,因他是庄周,天下唯一的庄子。
他是庄子,不曾属于尘世。走进他的人,迷道往往,悟道寥寥。他的道,太过高远,“逍遥以游天下”是他的理想,也只是理想,凡人又怎能“无所待”?可他仍然痴迷,明知无可企及,仍要向而往之,他要的逍遥是一种境界,是摆脱了束缚,使个人自由得到伸张,是超越功利后对社会的超脱。他虚静无为,合于自然,无限地接近那种高度,他持竿不顾的那一刻,便超脱了功利,看淡了繁华,鹏也罢,名也罢;蝶也罢,利也罢,皆以齐物论之,天地万物无一不同,庄子看悟了一切,也看破了一切,终于他对着世间唯一的无微微启口,“吾将曳尾涂中。”
庄子开启了隐士的时代,壶觞饮酒,长啸竹林,自此而始。既然这个社会不是庄子们的国度,不如避而退之,清净自身。这一股超然之气,融于月光,千百年,永恒存续。临泉鳜肥,得鱼而忘荃;芳林苇芦,得兔而忘蹄;眠风坐冥,得意而忘言,庄周梦蝶,物我两忘。呜呼!庄子整襟,把酒临风,何人与之共饮?长啸一声,引天地之共鸣;醉梦几载,浇心中块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庄子的精神载于魏晋,让一人立于尘世,根根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是那个“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陶潜,举起杯盏,敬一轮孤月,敬过往庄子,敬他们敏感却又冷淡的心肠。
庄子和陶潜,他们在相似的时代,选择了同样的归宿。一个战国风云,群雄并起;一个乾坤乱象,民不聊生。天下苍生颠沛流离之际,其实正需要庄子和陶潜这样的有识之士来匡扶正义助社会回到正轨。他们完全可以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完成自己的理想国。但他们累了,悟了,淡了,冷了,他们知道这个世界早已无法改变,这里永远不是他们的乌托邦,因此他们忘之,逃之,避之,退之。这并不能完全说是消极,他们曾经历尘世,才明白这个社会的肮脏不堪,故不愿让自己的白衣沾染半点污秽,他们害怕,害怕被这个世界同化,丧失自己的本心。这个世界既然无情,自己又何必有意?其实,他们足够悲天悯人,他们心肠极热,慨叹万端,知晓世人的可怜,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冷眼旁观,因为无法改变。
隐士们选择了唯一的归宿,他们想要的就是一种没有目的的人生,他们的退隐是对时代的反叛,控告和呐喊,芸芸众生大都不能理解。世人欢喜士大夫的生活,就只好对庄子们的幸福唾然弃之。庄子们所拥有的毕竟曲高和寡,自然之道,眼不得见,耳不得闻,捉摸不透,但还是有人将它摊破了。隐士们退而避世,以无为之心潇洒一生,没有目的地去做一件事,没有目的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贪图什么,也不奢求什么,自然就无所凭借,不被制约,这恐怕就是逍遥之境吧。这个世界本来是简单的,只因人们加上了太多目的,若将所有目的都剥离出去,生活也就没那么复杂了。
白驹过隙,匆匆而往,历史停在今天,我仍欣赏庄子们的逍遥隐逸,除了他们又有几人能明而悟道,看破人生和目的,触摸世间唯一的无呢?
顾城说,“人生不能有目的,因为目的是空的;人生不能没目的,因为人生是空的。”
钱钟书说,“目光放远,万事皆空;目光放近,还得有所追求。”
我们都是凡人。
敬酒,一杯怪诞,一杯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