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莹莹死了。
死在26岁那一年。
死在腹中的胎儿即将降生的前一刻。
她是活活被痛折磨死的。
那痛除了来自宫缩的生理痛,还有来自心底的绝望痛。
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她在死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
只有窗台上留下的凌乱的手指印和脚印证明她曾经那样地痛过。
她熬过了整个孕期的种种不适,挺过了一次次的抽血和繁多的检查,挺过了听来都觉得无比吓人的羊水穿刺。
带着她曾经热切期盼的小生命,绝望地从待产室五楼跃下。
粉身碎骨,一尸两命。
在她跳下的时候,她的母亲、丈夫、婆婆都在待产室外,他们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却没想到自己亲手逼死了那个能带来新生命的人。
她曾经也想顺产,可是孩子生不出来,太痛了。
她想改成剖腹产,可是手术的签字权在丈夫手中。
也许看着女儿这样痛,母亲会想让女儿剖腹产,可是母亲没有签字的权力。
也许看着老婆这样痛,丈夫会想让老婆剖腹产,可是自己妈妈的一句“谁生孩子不是这样痛过来的,怎么这么娇气”,丈夫就改变了想法。
也许婆婆也并没想到结果如果惨烈,她只是想,剖腹产要多花好多钱,还要养个两三年,我还想在明年再抱个大胖孙子呢。
也许上面种种,只是一个旁观者恶意的揣测。
但最终的结果是,丈夫没有签字,他在病情通知书上写:
“情况已知:要求经阴道分娩,谅解意外。”
“情况已知:要求静脉滴缩宫素催产,谅解意外。”
这个马莹莹在结婚时,曾经想要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一点点一点点把她推到了窗外。
她死了。
旁观者无法得知她的母亲是否伤心欲绝,她的丈夫是否伤心欲绝,她的婆婆是否伤心欲绝。
但是看到他们开始榨干她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
是呀,马莹莹,你已经死了,就为你的丈夫和婆婆做最后一次贡献吧。
你的死,还是值几十万的。
2.
老舍在八十多年前写过一篇名为《抱孙》的文章: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
“收生婆施展了绝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别无成绩。小孩一定不肯出来。长似一年的一分钟,竟自过了五六十来分,还是只见头发不见孩子。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太不能这么办。好吗,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的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妈也发了言,养小孩还能快了吗?小鸡生个蛋也得到了时候呀!”
“大夫又回来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听着耳生,可是猜也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小孩已经误了三小时,而且决不能产下来,孩子太大。不过,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字。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的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愿意签字不?快着!”大夫又紧了一板。
“我的孙子得养出来!”
娘家妈急了:“我签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对亲家母的话似乎特别的注意:“我的儿媳妇!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开脖子喊:“这可是两条人命的关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了?”大夫想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说:“我们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掏吧!“可有一样,掏出来得是活的!”她既是听了祖宗的话,允许大夫给掏孙子,当然得说明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来干吗用?只要掏出活孙子来,儿媳妇就是死了也没大关系。”
“王老太太约上亲家母,上医院去闹。娘家妈也想把女儿赶紧接出来,医院是靠不住的!
把儿媳妇接出来了;不接出来怎好打官司呢?接出来不久,儿媳妇的肚子裂了缝,贴上“产后回春膏”也没什么用,她也不言不语的死了。好吧,两案归一,王老太太把医院告了下来。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给孙子和媳妇报仇!”
3.
你看,八十多年过去了,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马莹莹的死,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马莹莹死在2017年。
2017年的阳光照出了旧社会的影子。
那影子隔着八十多年的光阴,渗着多少中国女性的鲜血,如此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