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往看过的村上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林少华先生译著的,文字复古并且婉转优美,有一种年长者不紧不慢的优雅。在《挪威的森林》这种情感宣泄需要较大、景色描写多的书里,他的文笔往往能起到良好的化学反应。但他因偏狭于自己的文人圈子,对欧美音乐的积累和对流行文化的了解不深,导致出洋相时有发生:比如New Balance翻译成“平衡跑鞋”、Led Zeppelin翻译成“莱德泽普林”等,诸如此类。村上见长于荒诞的,出脱现实的剧情,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置身于世间,却不同于世间,孤独于世间,林少华先生的译著使读者的目光聚焦在词藻上,以及部分跳脱的、不流于世俗的翻译,虽然背离了村上的行文风格,却让我们与身处的钢筋水泥中猛然间疏离开来,营造出一种交错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漂浮感,这又恰巧是我以为村上的作品所一直追寻的主旨。而施先生的译作,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文字干瘪,没有力气。林少华先生的译著中充斥着对生活的戏谑和赏玩,施先生的译作像一把刀,尖锐、准确,但缺乏生气。“哎,我说某某君,这是何苦呢?”“得,得,不说也罢!””“与其和什么相比,倒也未尝不可”…这是我喜欢的村上春树,而真实的村上文字精炼、平实、口语化,与林少华先生带给我们的村上相去甚远。
《1Q84》刚出版时我买了施先生译的纸质书,味如嚼蜡地看了一卷便不了了之,这次也是硬着头皮融入故事。托施先生的福,我明白了记忆中那份温暖却又残酷的被认同感来自于林少华先生笔下的村上春树,而不是村上春树。
2.
村上春树以往的作品里,对于性有偏执的癖好,在1Q84中,这种癖好上升到了依赖的境地。
从《且听风吟》对性的缄默,到《1973年的弹子球》中与双胞胎的大被同眠,到《奇鸟行状录》的加纳克里他作为妻子的替身与“我”合体,到《挪威的森林》启程远行的玲子一夜征伐四个来回,再到《1Q84》,像被贪婪的导演肆意地揉进了各种成人元素的B级片:二十六岁告别初夜后定期寻找陌生男子一起释放性欲的青豆、童年被性侵最终死于性暴力的的亚由美、初潮来前就被性虐的阿翼、生活平稳每个星期五与大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的天吾、领袖和少女们多义性的交合、天吾和青豆雷雨夜的隔空受孕..村上对性的描写,笔墨越来越重,越来越露骨,性之于村上,不再是“激昂青春”的象征,不再是亢奋和治愈,反倒成为了故事内部的粘着剂。性描写不再单单是对于人性深层欲望的翻搅和挖掘,更被赋予了推动小说情节、粘合人物关系的使命,成为其故事内核的情节链中处于顶端的事物。人类的性爱和动物的性爱最大的区别是动物满足于本能,人类的性爱却充满了理性。但在《1Q84》中,人物往往为了性而性,为了推动故事而性,为了丰满干瘪的自身而性,着实无法认同。
3.
天吾和父亲,是我以为《1Q84》中村上难得的不抖包袱,直舒胸臆的一份真诚。
童年的天吾每个周日被强迫着随同父亲一家家上门收取nhk电视费用,因此深深的憎恨和厌恶着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和尊严的父亲。和父亲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让人愉快的,从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再配合父亲上门,发展到中学住校开始努力避免来往,两人淡泊的父子的关系也从由责任的维系走到了几近于无的境地。
直到天吾三十岁,父亲在靠着健康保险、退职金和养老金准备安度余生的海边小镇上的疗养院昏迷时,两人在不无恶意的世间的轨迹才再一次交集。父亲陷入了长期的、无可救药的昏迷之中。列车一点点的减速,直到完全停下来。天吾在每个秋日的午后来到他的床边,念着随身带来的书里的故事,躺在床上瘦削的男人或许听到了,或许鼓膜没有接收到任何讯息。直到这个有着一副老成的苦命面相的男人停止了心跳,枯黄的树叶不受打扰的落地归根。他带着天吾的一部分离开了,天吾带着他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
他沉默的一生中没有向天吾释放过温情的一面,只是沉默的、倔强的、冷漠的养育了没有血缘联系的天吾。当天吾接过律师递交的这个男人的遗物时,除了一个装着几十万现金的塞进写着“紧急用现金”纸条的信封,份量最厚的另一个信封,装满了旧报纸的剪报和奖状之类的东西,全是和天吾有关的东西。小学时代获得算数比赛优胜得奖状,优秀的成绩单,穿着柔道服微微笑着举起准优胜旗的照片。父亲退休后搬家数次,直到搬进疗养院,家当几乎没有剩下,却小心翼翼的带着天吾童年时代的光辉走到了最后。
或许这是世间最无限接近于父爱的一种感情,它不耀眼,却无比的厚重和踏实,如同这个叫千叶的海边小镇,秋日黄昏的阳光。
4.
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初冬放学后的教室,少女紧紧握住了少年的手。应该向对方寻求些什么呢,应该交给对方些什么呢,他们有生以来没有被谁真的爱过,也没有真的爱过谁,没有拥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拥抱过。握在一起的,小小的温热的手传递着一颗惑星崩坏似的情感,周围的风景声音气味都失去了意义。两人在那时同时踏入了没有门扉的房间,没有再出来,之后也再没有人能踏进。五年级,少女背弃了教会和家人,少年和少女再没有相见,在孤独的人生中各自思念着对方。二十年后,青豆和天吾被某种未知的意志支配,好似疾行的列车被恶趣味的小人搬开了铁轨,来到了另一个与1984年的世界大同小异的1Q84。这个世界有两个月亮,以有机农业为基础发展壮大的教团,街头的警察穿着不太一样的制服佩戴着先进的自动手枪,小小人在两个月亮的照耀下编织空气蛹,制造着一个个新的子体。青豆线与天吾线相互呼应但不相交,青豆杀死了作为小小人的接收者的教团领袖,天吾和逃出教团的领袖的女儿暨小小人的感知者深绘里合作写小说《空气蛹》揭示小小人和教团的存在,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和教团势力抗争着。青豆躲在事先安排好的藏匿点,《空气蛹》热卖,教团展开对青豆、深绘里和天吾的调查和惩戒。最终,在一个黄色的,圆圆的月亮和一个绿色的,弯弯的月亮的沐浴下,两人的手轻轻地再次握在一起。青豆闭上眼睛,脸颊靠在天吾的胸口,耳朵贴在心脏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声。天吾低下头,嗅着她发梢的香气。小小的粉红耳朵宛如害羞的小动物,稍许躲藏在其中窥视着。在这个两个月亮照耀着黑夜的世界里,发生的繁琐的事,奇妙的事,鲜血淋漓的事,悲伤的事,美妙的事,成为了两人完成超越宿命的相会的背景板。他们拉着手,像森林里的小动物一样奔跑,逃离了荒诞的1Q84,回到了一个月亮的注视下。也许是1984,也许是一个陌生的逻辑规则主宰的新世界。
前两部渐入佳境,巨细靡遗的逼近故事的核心。然而看到最后猛然发现,内核里其实空无一物,不是不到时候,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过于宏大的结构让故事像一块被拉扯过度的海绵,脆弱无比。对宗教、体制、暴力的高举轻放,无数精确而复杂的细节伏笔都落在空处,变成了脉络之外冗余的的腐肉,这个故事到底讲了些什么?除了青豆和天吾的爱情,好像什么都讲了一点点,又好像什么都没讲。抛开这些,《1Q84》仍是一部优美的爱情轻小说,但实在不是一部合饱受期待的格的村上作品。村上在一次采访中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甚至提及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我看就像是折了个纸飞机站山顶一扔,鼓掌说:"看,我征服了大山!"反观村上的作品,无一不是一个主题的变奏:痛苦、空虚,抗争、逃避。这份青春心境,对于我是时候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