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黄昏忘却了黎明

 忘却那场无边黎明,仍会有别人陪你共等黄昏。

  忘记他,就像明月忘记了天涯,青山忘记了春花。

  你不会懂的,忘却最美,才最无情。

  1.她知道他在思念谁

  天已经暗了下来。

  狂风暴雨刚刚偃旗息鼓,乌云沉沉压在一侧山顶,夜色朦胧,迟星岛上已经迁走了大部分居民,仅剩下几家亮起昏黄的灯火。

  苏汐朵裹着半透明的单薄雨衣,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努力站得笔直,手持话筒一脸严肃地对着镜头,声音清脆铿锵:“连日强降雨导致海水暴涨,有‘当代世外桃源’之称的迟星岛,现在面临被淹没的危险……”

  雨水顺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滴下来,她根本顾不上伸手去擦。几分钟的报道终于结束,直到关上机器的那一刻,她才觉得又潮又冷,脑袋发昏。

  “有没有厚衣服?给苏记者拿一件!”有人大声喊道。

  刚刚播报时,苏汐朵一直站在没过小腿的冷水里。她哆哆嗦嗦地爬上来穿上棉外套,有气无力地找了块石头坐下。她东奔西跑了一整天,仅有的一餐也只是匆匆喝了几口水配上两块苏打饼干,现在已经饿得头昏脑涨。

  苏汐朵揪着衣领,眼前直冒金星,周遭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清楚,正当她难受得要命时,突然有人塞进她手里一块巧克力,沉声说:“把这个吃了。”

  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苏汐朵赶紧撕开包装把巧克力塞进嘴里,浓稠的甜化在舌尖上,过了半晌后,她脑子渐渐清明起来。

  “低血糖还到这里来跑新闻,你不要命了?”男生低斥道,递过来一个保温杯。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汐朵匆匆转头,发现果然是章时远。他穿着志愿者服装坐在她旁边,衣服上到处是脏兮兮的泥水,不过依旧是浓眉墨眼,和记忆中不差分毫。

  “章时远!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苏汐朵赶紧接过保温杯灌了一口热水,被烫得龇牙咧嘴,含混不清地问他。

  章时远满脸疲惫,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志愿者组织救灾,到迟星岛来,我当然义不容辞。”

  “果然是心怀大爱的好青年!”苏汐朵一脸欣慰,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紧接着又补充道,“和我一样!”

  “你这是夸谁呢?”章时远终于被她逗笑了。

  炊烟如柱一寸寸拔向夜空,几位热情的阿婆做好饭叫他们过去吃。特殊时期条件艰苦,每个人只能分到半碗面条和两个冷馒头,苏汐朵向来不挑剔,把馒头泡进面汤里照样吃得开心。

  粗瓷碗中清汤寡水,只有几根油麦菜作为翠绿的点缀,章时远将青菜全都挑到她碗里。

  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晚饭时大家三五个凑作一堆,难免要讲些八卦。

  “这里岛小人少,暴雨灾情也没什么大的关注度,不过听说纪如初捐了三十万。”有人一脸神秘地伸出三个手指头。

  “就是那个知名主持人纪如初?”一个男生惊喜地敲了下碗,“那可是我女神,果然人美心善。”

  一口面条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里,苏汐朵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纪如初的名字,更没有想过,几年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迟星岛上相遇。

  她偷偷去看身边的章时远,他的脸色果然变得凝重,筷子拿起又放下,最后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岛上的形势已经缓了大半,大家顶着大雨忙了一天,晚饭后没多久就陆续去休息。苏汐朵在沙滩上找到章时远,此时天色晦暗,无星无月,只有寥寥几家灯光,海水将砂砾一波一波推到他脚边。

  他坐在那里安静地吹口琴,清亮的声音穿透沉沉夜色,像是缠绵的思念。

  苏汐朵没有打扰他,而是蹲在他不远处托着下巴静静倾听,酸涩的情绪一点点爬上来。她知道章时远在思念谁。

  2.仗剑走天涯

  2006年暮春,章时远来到槐花巷,那是十七岁的苏汐朵第一次见到他。

  章时远的父亲是个剃头匠,精瘦的中年人,穿着白绸子对襟衫,担着一副剃头挑子,从槐花巷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跟在父亲身后敲着音叉,嗡嗡的声音响了大半个巷子。

  苏汐朵正和江以年在院子里舞枪弄棒,一根红缨枪拿在手里耍得虎虎生风,听见音叉的声响后,顾不得练全她的“黯然销魂十八式”,一溜烟跑到门口扒着自家门框向外看。

  夕阳挂在巷子角,橙红色余晖涂满两边凹凸不平的墙壁,章时远披着霞光由远及近,浓的眉、墨的眼,出类拔萃地好看。

  苏汐朵探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遥遥一眼,他立刻就打败了唇红齿白的江以年,升级成她心目中新一代“巷草”。

  “剪–头发喽–”章伯伯中气十足,喊得抑扬顿挫,肩上的挑子左摇右摆,极有节奏地摇晃,章时远则踢踏着脚步,在每声吆喝后补一响音叉。

  苏汐朵古灵精怪,眼睛骨碌一转,转身冲还在院子里练拳的江以年招手:“师哥,快来,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看什么?”江以年不知有诈,迈开长腿一溜小跑,兴冲冲地凑脸过来,手还没扶上门框就被苏汐朵以一记无影脚踢了出去。

  江以年没有一点点防备,踉跄了好几步才在路中间站稳,一句质问还没吼出口,苏汐朵已经一个箭步蹿出来,嗔怪地看他:“不就是想剪个头发吗?你看你着急得。”

  “我没……”

  江以年刚要辩解就被苏汐朵打断,她卖力地招手大声喊:“哎,师傅,这里有个要理发的!”

  “我不想……”

  “是他就是他!”苏汐朵牢牢抓住江以年的胳膊,雀跃地恭维章伯伯,“他特别仰慕您的手艺。”

  章伯伯乐呵呵地放下挑子摆好东西,动作非常利索,拿过黄铜脸盆盛上水,温在煤球炉上,又搭把椅子扯过江以年按坐上去,章时远在一旁打下手,掏出剪刀和剃刀在磨刀布上唰唰几下磨得锃亮。

  “你手可真巧。”苏汐朵目的已经达到,没工夫再管一脸哀怨的江以年,蹭到章时远身边没话找话,“能让我也磨一下吗?”

  章时远拿过一条手绢仔细擦拭刀面,瞥了她一眼:“女孩子家摸什么刀?”

  苏汐朵祖上三代都开武馆,她自小混在一群男孩子里练拳舞刀,最大的梦想就是仗剑走天涯,管尽不平事,豪气满天下。

  她性子野惯了,是整个槐花巷人尽皆知的小魔头,根本没人拿她当女生看,章时远这一句话,居然让她两颊微微发热。

  黄昏轻风软软的,裹着归巢的鸟鸣声从头顶拂过,她偷偷看章时远的侧脸,他眼眉低垂,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她顷刻间觉得满巷春色都争先恐后涌进心底。

  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果然有一种人,他们携光而生,自带磁场,轻而易举就能吸引无数目光,让人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不过,这种靠近在下一刻就让苏汐朵付出了惨痛代价。

  江以年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章伯伯手起刀落,正认真帮他改造发型,章时远则默契地递过各种工具,苏汐朵待在一边十分无聊,卷起袖子自告奋勇帮忙拧热毛巾。

  可毛巾还没浸到盆里去,她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突然扑倒,左臂直接贴在滚烫的炉子上,顿时被烫破一层皮。

  苏汐朵趴在地上疼得直吸冷气,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好在章时远反应迅速,立刻抱起她奔向槐花巷对面的诊所。

  “做好人难,做好事也难,我是想成为大侠,可不想变成杨过啊!”一路上,苏汐朵把受伤的胳膊举得笔直,带着哭腔抱怨。

  “放心,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章时远觉得她特别有趣,步履匆匆也不忘低笑着安慰,“一个月后还是举世无双的小龙女。”

  因为章时远如此慧眼识珠,苏汐朵短暂地忘记了疼痛,马上变得心花怒放。

  所幸只是表皮损伤,经过局部清创抗炎处理后没什么大碍,只要按时涂抹药膏就可以了。清理完伤口后,苏汐朵托着胳膊坐在病床上,漂亮的眼睛沮丧得耷下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拧个毛巾也能烫成这样,真没见过谁还能笨过你。你哪里是帮忙?我看是添乱还差不多。”章时远弯下腰打量她的伤口,心里慢慢泛起怜惜,声音不由得温柔起来,“还疼吗?”

  “疼死了……”苏汐朵眼泪汪汪,把负伤的胳膊伸到他眼皮底下。

  章时远轻轻握住她细瘦的手腕,小心翼翼吹了两下伤口,像哄小孩儿似的说:“我妈说过,破点皮很快就能长好,吹两下就不疼了。”

  “歪理!”苏汐朵破涕为笑。可说也奇怪,他的温柔像一剂特效药,绵绵地撒在伤口上,原本火烧火燎的疼痛感好像瞬间烟消云散。

  3.即使她拍马扬帆,一路狂奔,也难以企及

  俗话说“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我欺,苏汐朵在家养伤的第二天就接到线报,章时远不仅是她的新邻居,而且还是那个举校闻名的转学生。

  章伯伯租下槐花巷17号,开了一家店面不大的理发店,就在苏汐朵家隔壁,生意还算不错。

  据说,章伯伯年轻时曾在老北京学过十年的理发手艺,后来却放弃优越的工作带着年少的章时远回到这个小城。

  他早年是个“胡同串子”,担着那副剃头挑子,在胡同口支个锅,两张椅子并排一摆,客人就热热闹闹地围拢过来,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章伯伯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严重的伤,将房子都抵出去才凑足钱治好,然而他的左腿终身残疾,不能再做走街串巷的生意。章伯伯辗转了几处,最后决定在槐花巷落下脚来。

  苏汐朵的父母豪爽热情,很有侠义心肠,再加上章伯伯因为她被烫伤心怀愧疚,常常过来走动,没几天两家就相处得很融洽。

  被烫伤后的苏汐朵大魔王总算老实了几天,每天做完作业以后就坐在院子里大声背《唐诗宋词三百首》,从苏轼背到姜夔,苏妈妈很是欣慰。

  她一直希望能有个温柔似水的女儿,偏偏苏汐朵只想成为铁骨铮铮的女侠,爬墙上树无一不是好手,吟诗诵句可是少见得很。

  “哟,我们独臂女侠成知识分子了。”江以年取笑她。

  “师哥,你的新发型真好看。”苏汐朵脸上仍然挂着笑,说话蛇打七寸,果然激怒了江以年。

  他愤怒地跳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这周末要在话剧串烧里本色出演花泽类,结果呢?剪成寸头的我现在只能演小兵张嘎!”

  斩断了江以年亮丽的星途,苏汐朵开心不已,她拼命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苏汐朵。”章时远站在她家门口拍了拍铜门环。

  刚才还疯笑的苏汐朵一秒钟变端庄,双手搭在膝盖上,十分正经地问:“章时远啊,怎么了,找我有事?”

  章时远走进来,拿出一个棕色小瓷瓶放在石桌上,嘱咐她:“这是一个老中医自己配的药膏,祛疤效果很好,早晚各涂一次,你不要忘了。”

  仿若明亮的日光照进心间的那汪湖水,暖意融融,碧波荡漾,苏汐朵顾不得矜持下去,大声叫住已经转身的章时远:“喂,你会参加诗词竞赛的选拔吗?”

  “应该会吧。”章时远双手插在兜里,侧过一点身,苏汐朵只能看见他半边稍长的刘海,“你想和我组队?”

  “我可以吗?”苏汐朵“唰”的一声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章时远拒绝得干脆利落:“当然不行,我对你的智商毫无信心。”

  江以年乐不可支,直冲章时远竖大拇指,笑声夸张得像是按下了《咏鹅》首句的无限循环键。

  苏汐朵恶狠狠瞪了江以年一眼,又怒气冲冲地回敬道:“少看不起人!我有文化起来吓死你!”

  “好啊,如果你能进选拔的前五名,我可以考虑把你编进候补人员里。我的团队,目标必须是冠军。”他潇洒地挥挥手,“加油吧少女。”

  苏汐朵如同泄气的气球,懊丧地趴在桌子上,翻那本厚厚的诗词书。

  转校生有很多,但放眼全三中,没有哪个转校生能比章时远更出名–

  八校联考全市第一,理科成绩门门满分,各种大小竞赛的奖更是拿到手软,简直是“别人家孩子”的典范,所以,在他高二要转校时,三中颇费了些周折才争取到这个拔尖的苗子。

  章时远太优秀了,苏汐朵想,即使她拍马扬帆,一路狂奔,也难以企及。

  4.他对她明明是不同的

  因为要养伤,苏汐朵请了一周假。她本来成绩就只能勉强占个中等,这一缺课更是难以跟上课程进度。尤其是数学课,年过半百的数学老师一开口,她上眼皮就好像挂上了秤砣,昏昏欲睡,比听什么催眠曲都灵。

  “苏汐朵,”数学老师推了推鼻梁上酒瓶底似的眼镜,目光似利刃,“你要知道,可怕的不是成绩差,而是毫无进取心。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个想学习的样子?”

  全班寂静,苏汐朵睡眼蒙眬,呆呆地和怒气难平的数学老师对视,突然没忍住,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大家笑作一团,数学老师火冒三丈,勒令她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去办公室面壁思过。

  老师们有集体会议,办公室里空空荡荡,苏汐朵安静不过三分钟,她靠墙站着,没一会儿就伸胳膊踢腿,甚至还自己数着节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你是不是有多动症?”章时远懒懒地靠在门上,打量满头大汗的她。

  “你才有多动症!这叫全民健身,从我做起。”苏汐朵振振有词。

  章时远笑了,把手里的几张纸递给她:“回去好好复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苏汐朵翻了翻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上面图文交错,整册书的重点、次重点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还辅以公式和例题,看得她目瞪口呆。

  “难道说……”苏汐朵声音压得极低,又按捺不住狂喜,“这就是传说中的《葵花宝典》?”

  章时远忍无可忍,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你能不能多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苏汐朵把那几页笔记小心折起来放到口袋里,冲他翻个白眼:“真无聊!你古板起来简直和我爷爷一模一样。”

  一向伶牙俐齿的章时远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胳膊要按时涂药。总归是女生,留下疤不好看。”章时远换个话题,看她还未痊愈的伤皱了下眉头,又漫不经心地说,“放学后一起走吗?”

  “你是不是害怕走夜路?”苏汐朵冲他挤眉弄眼,语气非常英勇,“尽管把心放到胃里,我来保护你。”

  晚自习结束后,苏汐朵活泼如脱笼之鸟,身轻如燕地跟在章时远身边又蹦又跳,他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两边肩膀各背着一个书包,可这丝毫无损他的英俊潇洒。

  槐花巷的路灯不那么明亮,他们一路沉默。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苏汐朵突然问道:“章时远,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他是枝头鸟,振翅而起,无论是蓝天还是星空都附于细羽,她觉得好奇,这样的他是不是也会有所求难得。

  如果可能的话,他的心愿也会是她的愿望,是她想要努力奔跑的远方。

  章时远把书包递到她手上,沉吟片刻后说:“我想要的很多,能实现的却少。”

  “不过,努力总是必要的。”他挑了挑眉毛,“尤其是你,一定要懂得笨鸟先飞。”

  苏汐朵不想理他,愤然关上门。

  夜晚像温柔的潮水,倾覆在天地间,苏汐朵守着一盏台灯,咬着笔杆同最讨厌的数学搏斗。书桌上摊着参考书和习题册,她沿着笔记上的思路一点点捋清知识点,忽然觉得其实努力并没有那么难。

  看着那么用心的笔记,苏汐朵心里涌起隐隐的欣喜。章时远学霸光环耀眼,又喜欢独来独往,在旁人看来总有种冷冷的清傲,可待她明明是不同的。

  直到后来苏汐朵才明白,他对她好,不过是对苏家照顾他们父子良多的感恩,大概只有纪如初这样聪颖的女生,才能让他另眼相看。

  5.狂啸一阵,大雨一场

  省教育频道推出了一个关于诗词答题的大型室外文化益智节目,章时远带队一路过关斩将,闯进决赛。

  一共有九所中学进入最后的对决,决赛定在八月份的迟星岛录制。苏汐朵在校内选拔中勇夺第三名,也因此成为团队的主力。

  八月的迟星岛美如画,碧海与蓝天相接,大团白云托起晴朗,让人心情大好。

  小岛一侧绿植葱葱,为了比赛还临时搭建起一个气派的舞台,来自九所学校的二十七名选手依次进行自我介绍。

  艺高的领队是个极漂亮的女生,长发束成马尾辫,站在台上落落大方:“各位好,我是纪如初。”

  观众掌声雷动,纪如初带着自信,一举一动都光芒耀眼,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焦点。

  “我就猜到你也会来。”纪如初下台后,在经过他们这队时故意撞上章时远的肩膀,神情嚣张,“章时远,我们又有可以一较高下的机会了。”

  “所以,”章时远双手交握,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你准备好输了吗?”

  两人的目光相碰,气氛剑拔弩张,苏汐朵挡在章时远前面,左右拉开架势摆了一招大鹏展翅,抬起下巴质问道:“干什么?想碰瓷儿啊?”

  纪如初轻蔑一笑,视线在苏汐朵脸上一扫而过,转而看着章时远:“话不要说得太满。”

  章时远没有再搭话,低头翻着手中的资料,饶是苏汐朵再迟钝,也嗅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

  纪如初满身骄傲,昂首离去。

  薄薄一页纸,短短几行字,章时远却看了很久,苏汐朵踌躇了半天,才开玩笑似的说:“你们不会是相爱相杀吧。”

  章时远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是刺猬张开了钢针般的刺:“关你什么事?”

  是啊,关我什么事?苏汐朵自嘲一笑,沉默下来。

  夜深人静,月亮翻山而过,盘在半空洒下幽幽清辉,苏汐朵坐在沙滩上,打着手电筒背早前整理出来的诗词两百句,为决赛做最后的准备。

  “苏汐朵,”纪如初站在她身后,依旧是趾高气扬的口气,“别来无恙啊!”

  皎洁的月光抚过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一早已褪去多年前的卑微、怯懦,美得不可方物。

  苏汐朵声音淡淡的:“纪如初,你不是说过以后再见面也像从未相识吗?现在变卦了?”

  一句话劈开过往岁月,都说往事如风,可有些风不会轻易消逝,它们始终困在心底,狂啸一阵,大雨一场。

  十年前,槐花巷曾经有著名的“三剑客”,分别是苏汐朵、纪如初和江以年。

  纪如初和江以年是苏父收养的孩子。在一次特大洪水灾害里,纪如初和江以年的父母坚持守堤到最后一刻,英勇殉职。

  战友罹难,年幼的孩子无人寄养,苏父舍不得把他们送进福利院,于是把他们接到槐花巷,让他们同苏汐朵一起长大。

  童年生活并不有趣,除了待在学校就是待在武馆。苏爷爷一向严厉,对这群童子兵要求很高,纪如初身娇体弱,基本功练习常常不合格,被罚是家常便饭,苏汐朵和江以年总是冲在最前面替她受过。

  他们曾经那样要好,却终究被无奈的现实推到两边。

  6.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承认,我忌妒过你。”纪如初冷笑一声,紧盯着苏汐朵,“可是你看,现在我处处都比你强,就连你念念不忘的章时远也是喜欢我的。当初你们选择抛弃我,后悔了吗?”

  “如初,那不是抛弃,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纪如初突然崩溃,泪流不止:“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

  “对不起。”苏汐朵握住她的手,“可是如初,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苏汐朵活泼讨喜,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而多年前的纪如初,因为经历变故,脾气古怪,胆小又敏感,很不合群,后来被诊断有潜在抑郁症。

  苏汐朵的父母操碎了心,担心这种环境让纪如初病情加重,多方打听后找到一对刚回国在大学任教的教授夫妇。这对善良的夫妇没有孩子,很喜欢有灵气的纪如初,便决心把她从槐花巷接走好好培养。

  要离开槐花巷那天,纪如初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苏汐朵的父亲硬起心肠呵斥:“哭什么哭!家里只能供起一儿一女,你走吧。”

  苏汐朵和江以年都站在一边不敢出声,纪如初慢慢止住了哭声,爬起来拍拍衣服,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上了来接她的车。

  从那以后,即使他们一直在一个城市,也再没有见过面。

  虽然纪如初后来生活很好,但对于年少时的被“抛弃”,她始终耿耿于怀。

  日子一天天过去,纪如初果然变得非常出色,苏汐朵频繁听到她的名字,每次联考过后,她的名字都高高挂在光荣榜上。

  没想到再见面是在迟星岛,她们以对手的身份相遇。

  “如果不是章时远的爸爸受了伤,他现在还应该在艺高,和我一起向着我们共同的目标大学努力。”纪如初挑衅地看着苏汐朵,“我知道现在你们走得近,不过苏汐朵,你赢不了我。”

  苏汐朵无法反驳,尤其是在章时远输了比赛以后。

  在这场诗词大会中,二十七个选手陆续被淘汰,最后只剩下章时远和纪如初。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状态,出乎所有人意料,所向披靡的章时远居然败在了一首简单的《江南逢李龟年》上。

  主持人给出上句“正是江南好风景”,十五秒倒计时开始,直到最后一秒,章时远摘下队徽,冷静地说:“我放弃。”

  台下一片哗然,有人为纪如初高兴,有人替章时远惋惜。最终,获得冠军的纪如初捧着奖杯站在舞台中央,像只骄傲的白天鹅。

  在台下,苏汐朵帮章时远摘下麦克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那首诗你没背过吗?”

  “不想回答而已,留给她自己悟,”章时远淡淡道,手肘搭上她肩头,“饿死了,我们赶紧去吃烧烤。”

  苏汐朵点点头。

  “那天态度很差,对不起。”章时远跟在她身后,突然低声道歉,苏汐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没关系啊,都怪我太八卦了。”苏汐朵嘻嘻哈哈跳过这个话题。

  大概只有纪如初,才能让他那么失态吧。

  第二天就要离开迟星岛,晚上大家约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自助烧烤。

  苏汐朵眼明手快,抢到两只烤鸡翅,盛在盘子里想和章时远分享,这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纪如初。

  她沿着小岛走了一圈,在几丛灌木后看到了他们。

  纪如初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抱住章时远边说话边哭,章时远起初僵硬地站着,而后叹了口气,也搂住她的肩膀。

  两个人亲密的姿态刺痛了苏汐朵的眼睛,她轻手轻脚地退回到烧烤大部队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水,心脏钝痛。

  她知道,章时远在艺高时和纪如初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两个同样出类拔萃的人,再相衬不过。

  所以,赢惯了的章时远,心甘情愿地输给她。

  留给纪如初自己悟的那句诗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谁说他古板得像老人?只是他的浪漫只为一个人而已。

  苏汐朵落下泪来。

  7.没有人会等在原地

  她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就像爱上一场黎明,晨曦初露,近在眼前,也遥远无边。

  高考结束后,苏汐朵填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坐火车需要两天两夜。大学四年里,她很少回家,一毕业就在一家新闻媒体做记者,奔赴在各种前线。

  纪如初开始活跃在荧屏上,她成了一线主持人,受到很多追捧,连公开承认有男友都是各大网站的头条新闻。

  那个男友年轻英俊,新闻里只提到他姓江,经营着一家武馆。

  似乎每个人都有了安稳的生活,除了他。

  多年过去,听说章时远还是孑然一身时,苏汐朵有些难过。他事业顺遂,功成名就,可仍然得不到想要的感情。

  “章时远,让过去的都过去。”迟星岛的夜色里,他一段哀伤的口琴曲吹过,苏汐朵轻轻说,“放下吧。”

  “如果我放不下呢?”章时远反问。

  苏汐朵偏过头,漂亮的眼睛似飞扬的蝴蝶:“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其实……”章时远鼓足勇气刚想开口,苏汐朵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小声说:“男朋友的电话。”

  刚接通电话,苏汐朵脸上就漾起温柔的笑容。

  章时远愣住了,再难说出一个字。

  于是,苏汐朵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些旧事。

  比如,槐花巷的相遇并非他们初次见面。章时远九岁时因为轻微厌食变得骨瘦如柴,被送到苏家武馆学一段时间的武术强身健体。那时候的他毫不起眼,个头不高,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基本功也差,老被欺负。

  那时候,小小的苏汐朵已经像个女侠,总能在他被欺负的时候冲出来保护他,有时还会爆发拳脚冲突。她也经常挨师父的罚,在墙脚扎马步,要背足五首诗才能站起来。

  她不长记性,每次都卡在《江南逢李龟年》的最后一句,重复无数次“正是江南好风景”,然后呜呜呜痛哭。

  就在他准备好好教她背诗的时候,他却突发阑尾炎。手术痊愈后,他再也没去过武馆。

  其实,章时远也明白,苏汐朵只是喜欢打抱不平,并不是只为他出头。在武馆的几十个孩子里,她甚至都不会记得九岁时那个平平无奇的他。

  反而是他,十年岁月流沙过,从不曾忘怀。

  高一时无意中看见纪如初夹在书里的一张合照,章时远才再次得到苏汐朵的消息。后来父亲意外受伤,他们搬家到槐花巷,他又遇到了活泼有趣的她。

  那个傍晚的槐花巷,垂丝海棠如粉雾密密绽在枝上,苏汐朵跑到路中间,笑靥如花,晚风穿过小巷,将花瓣吹落在她肩头。

  他突然就想起那句诗–落花时节又逢君。

  章时远承认,从再见面的惊喜,到不自觉地照顾她,还有她开他和纪如初玩笑时突如其来的暴怒,都是因为喜欢。

  在那个放弃比赛的晚上,纪如初拉着他说了好多陈年往事。她又哭又笑,多年以为自己被抛弃的心结终于打开。她说章时远喜欢的是一个好姑娘,然后为自己失败的暗恋要求一个最后的拥抱。

  不知道为什么,从迟星岛回去以后苏汐朵就开始疏远他。高三开学后,她一言不发办了住校,高中毕业,她填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学校。

  守着那点可笑的自尊心,章时远不愿主动示弱,两人就维持着这么不近不远的关系。等他毕业后事业逐渐稳定后,他追随苏汐朵的脚步来到迟星岛抗洪,终于下定决心想要说出那句表白的话,但是再无机会。

  没有谁会永远等在原地,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这一生还有更多的好风景,总有人陪你共看。

  忘却那场无边黎明,仍会有别人陪你共等黄昏。

  他都懂。

  只是,他后悔曾经苏汐朵问他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时,他没有说。

  其实,他的愿望,就是在未来,能以一己之力,保护他喜欢的姑娘永远天真烂漫、无忧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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