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你知道吗?曾经,我也养过一只像你一样可爱的小狗。”我弯下腰看着菲儿说。菲儿歪着头,用它那长着胡须的嘴巴蹭了蹭我汗津津的手掌。
那是只黄色的小狗,小小的,胖乎乎的,走起路来就像一个毛绒绒的肉团在地上慢慢往前滑动。它经常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又时常歪着头,伸长脖子,蹭痒似的在我脚上来回摩擦几下以示友好。
“后来,它死掉了。多让人难过啊。”我蹲下来,用手指在菲儿背上抓了几抓。菲儿伸直身板,嘴里呜咽着很是享受。
那时的夏天,阳光充沛又猛烈。就连那稠密宽大的泡桐树叶,也抵挡不住穿透力强的夏日阳光。白皮的葫芦躲在长着蒲扇般大小叶子的瓜秧下,像个睡着的娃娃一声不吭挂在藤蔓上悄没声地长个儿。竹架上蝴蝶一样的花不见了,反而出现很多长长的绿豆角。小狗怯生似的,迈着小小的步子,连一只蝴蝶从它身旁飞过,它都会久久站在原地。
我希望有只小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午饭的时候,妈妈从外面抱着一条肉乎乎的小狗回来,这着实让我高兴了很久。
“闪闪妈给的。”妈妈说着,把小狗放到一个放鞋的空盒子里。
“别把盖子盖上。”我说。心想,里面黑黑的小狗肯定会害怕的。
“它会跑出来的。”
“我看它挺老实的,应该不会往外跑的。”
“好吧。听你的。一会儿丢了,可不能怪我。”
“嗯。”
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小狗就开始扒箱子,想从盒子里跳出去。我赶紧把盒子盖上。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母狗拖着臃肿的身子,向我走过来。它那一长排乳房,几乎擦着地面,好像它走过去地都会被擦出一道线来似的。
“它是来找小狗的吧。”我心中一惊。母狗在我家门口转悠了一会儿,又离开了。“还好,它只是来找吃的。”
等到母狗远去了,我心里有些失落。原来,生离死别只需要一瞬间就诞生了。小狗再也见不到生它养它的妈妈了,无论它心中有多么不舍。
“你的妈妈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可是,你不会再见到她了。”我说。因为下午,小狗就会被带到我的老家。我用手指抓了抓小狗的脊背,它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声音,它喜欢人轻轻抓它。
“你就当自己去旅行吧。”我叹了一口气说。
看母狗离得远,也没再来的意思,我把小狗放到地上。它蹲下来,两个前肢撑着,接着,又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留一点儿缝往外看着。
“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你会想念吗?会难过吗?”我蹲在那儿,望着小狗。
它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夏日的阳光落在它身上,像是一件发光的外衣刺得人眼睛有点儿痛。
“也许,你不会吧。”我望着它出神儿地想到,“要是我不会回忆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什么痛苦,能穿透我的心在里面住下了。”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送殡的那天,一大群叫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人挤挤攘攘的跟在黑漆的棺材后面放声痛哭。路两旁的树上,知了扯着喉咙没命地叫着。吹喇叭的人,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塞着两大粒硬糖。池塘里戏水的鸭子,往常一样“嘎嘎”叫着。舅舅们腰上系着白布,身上披着牙黄色的麻布,头上戴着孝帽,在棺材前面开路。妗子和姨妈在棺材后面跟着。走两步,就要跪在地上磕头。最后面,追着的是群小孩子。他们无忧无虑,嘻嘻哈哈,麻雀一样快乐。无论葬礼婚礼,永远少不了的是小孩子的身影。碰到婚丧嫁娶这样的事,村子里,总会热闹上一阵子。卖糖葫芦的,卜楞鼓的,焦米团的,一下子全来了。七里八村的也都跑过来看热闹。小孩子们在大人面前哭得死去活来,为了零嘴。大人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用手攘一下,到最后还是满足了他们的企求。
姥姥死了。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姥姥只是睡着了。她醒了,还会给我好吃的东西的。”我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想着。
一次,我和表哥偷了东西,就往外跑。姥姥在后头追,“小兔崽子,看你们能跑哪里去?”
“快跑,快跑,追上来了。”我疯了似的大喊。拽着表哥的手,拼命地往外跑。往年秋收后的玉米秸秆一捆捆绑好了倚在墙上,像临时搭个屋棚,我们钻进去躲藏。后来,还是被姥姥抓到了。姥姥不但没打我们,还从兜里掏出来好吃的给我和表哥。
然而现在,人人都在说着姥姥的死,就连妈妈也在哭丧的人群里。她的头上披着宽大的白色孝布,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膨大的小桃。我紧紧跟在后面,不敢走远。我站在人群的边缘,一刻不停地望着妈妈。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心里害怕起来。想知道,又不敢问。大表姐挨着妈妈,也在拼命地哭。
“你怎么不哭?”妈妈说。
我吓傻了,只是呲着牙,尴尬地笑笑。
“看你姐姐都在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亏你姥姥那么疼你。”大表姐哭,因为她已经大到知道为什么要哭。大表姐稍微侧下脸,看着我。我很窘迫,两只手攥着衣角来回搓着,也不敢跑走。
我希望妈妈能说些别的。可是,妈妈只是说了句:
“到一边玩去吧。坏家伙。”
我还是紧跟在后面,不敢走远。姥姥家空荡荡的屋子让我害怕,院子里狼藉一片的餐桌和条凳也让我害怕,就连那棵一声不吭的枣树都让我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改变了。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和恐惧。同时,我也怕妈妈会一下子消失不见。
送葬的人群走得很缓慢。姥姥躺在黑色油漆的棺材里,上面套着死人才会用的轿子,看起来有种惨淡的欢喜。布满沟壑狭窄的土路上,跪满披孝的人。路的右边是个池塘,里面常年长着苇子,姥爷常用它编苇蓆。池塘边的土路上,贸然插着一个歪脖子的榆树。树疤上有着一坨坨透明的树胶,树上趴着一小堆一小堆有着闪亮壳子的精壳郎。它们有的顺着树干悠闲地爬着,有的振翅“嗡嗡”飞着。左边是人家用砖头垒砌的屋基,像缩小的台阶,只是上面长满了绿苔和开着黄花的“含羞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含羞草”,还是只是大家都那样叫的缘故罢了。不过,用手在细密的叶子中间滑过,它便会合拢。我盯着含羞草看,花朵上,有蜜蜂在爬来爬去,惹得花都在颤抖,像是风吹过一般。
三舅舅在一块砖头上摔破瓦碗,从上面迈过去。
“老人家走好了。”管事的人喊道。他一直在喊着什么,除了这句别的我一句也没听懂。我想靠近屋基,用手逗一下蜜蜂。正在我犹豫不决是否伸手的时候,蜜蜂一下飞走了,连一只也没剩下。只有黄色的不起眼的小花,在风中不断地摇曳,留在心中的是一丝悔意。
我望了望榆树,精壳郎的壳子被阳光照得直扎眼睛。然而,那光,只是个告别的临近黄昏的阳光。
“等我有空了,非把你们都抓光,给我扇风不可。”我眯着眼想到。
我的头上顶着白色的孝帽,不过和大人们的不一样。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就像老师在作业本上打的“叉”一样,还拖着两条小尾巴。我斜着眼,瞟着头顶奇怪的帽子,心里想,“真希望还有机会戴这种帽子。”
转念一想,只要一戴这种帽子,说明又要死人了。戴这种帽子的代价,就是要不断地有人死去。虽然,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不过还是知道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在我那幼小的心里,为自己有这种可怕的向往感到难堪。只是,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我那种让人后怕的向往,即便是妈妈。
日子就像刮着的风,过去的昔日就像被风卷走了的叶子。当年那个不知道死亡是什么的小女孩,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死在我心中,是那么的醒目,又无法隐藏。我曾亲手掩埋过一只老死的鸟,也曾为一只淹死的燕子哀悼。
我的小狗离开我的时候,我看着它,小心地将它放进那个掘好的土坑。当松软的土完全遮盖它的时候,我能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是吧,菲儿?”我假装风眯了眼睛,揉了揉。
不知道什么时候,菲儿已经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