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阴风骤起,落叶纷飞,一片片枯黄打着旋儿拂过桥头,飘转着落向潺湲之溪水。水流颇急,相拥着击打在凸起的石面上,朵朵碎花应声飞溅。

桥头,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歪斜着,根根枝桠俱已伸出了岸边。树下,一名黄衫女子斜倚着桥边栏杆,失神凝望着渐昏暗的天幕,面容隐匿于树下暗沉的光影中,瞧不真切。两岸小道上了无人踪,整个镇子亦是不闻半点人声,一片死寂之中,女子消瘦的身影顿时倍显孤单。

“小鸢?”男子伫立对岸,瞧着树下熟悉的人影,试探着呼唤道。

女子恍若未觉,冷风撩起那一头披散之秀发,遮住了其眼面。

男子有些慌乱,再度大声呼唤道:“小鸢!”女子惊觉,蓦然回眸。男子清晰感受到一缕冰冷的目光,举目望去,树下一对闪亮的眸子无比显眼,可任其万般努力,仍是瞧不清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女子目光中满是陌生,男子自是有所察觉,顿时怔然无言。缓缓直起身来,女子顿了一顿,便即转身欲要离开。

“小鸢!”男子有些慌乱,忙不迭地向桥上奔去。蓦地,一声惊雷响彻天地,阴风更盛,石板路面上霎时间现出点点水痕,暴雨,忽然之间便倾盆而下。雨水在这深秋时节显得很是冰冷,片刻之间已将男子周身尽皆打湿。

短短一座石桥,恍惚间竟似被拉长,近在咫尺的对岸,亦仿佛变得无比遥远。疯狂地奔走着,男子已近乎力竭,不远处,女子却仍旧幽幽向前踱着。

“小鸢。”一声温柔的呼唤从前方传来,烟雨朦胧中,隐约现出一个身影,只见一个男人右手举着伞儿迎向女子,左手悄然揽上女子肩头,二人紧紧依偎在伞下,片刻间已然走远。

男子奔走甚急,却如何也追之不上,雨势愈狂,狠狠拍打在面上,直痛得男子睁不开眼。

“咳咳”,冰冷的雨水呛得男子连番咳嗽,其却仍旧疯狂地搜寻着,但是,此刻天地间仿佛仅余下了他一人,朦胧的小镇仿佛囹圄一般,将他死死困在了里面。

孤单、无助、恐惧……诸多情绪浪潮一般汹涌来袭,绝望之下,男子猛地直起身坐了起来。

暴睁双目,不住地喘息,男子浑身湿透,好不寒冷,窗外,一声鸣雷直令其浑身一震,顿时清醒。

残破的屋顶不停地漏下雨水,蛀烂的木门被狂风拉扯着“吱吱”响个不停,不时拍打在墙壁上,砰砰作响。辽阔夜空,无星无月,门外一片漆黑,但时而有电光闪过,映照出一方破败之庭院,野草枯黄,墙垣碎断,入眼的,尽是些凋敝景象。

举目张望,寻了个略微干燥的地儿,男子匆匆挪了过去,然而湿透的身躯犹自寒冷,牙关亦是不住地“咯咯”打着颤儿。男子茫然注视着地面,神思涣散,犹未从梦境中脱出身来。

挣扎起身,男子犹觉倦意浓烈,足下虚浮,纵然地面坚硬,仍似踩踏于泥沼。身子仿佛不住下陷,男子一个踉跄,寻着一处方桌便即倚靠过去。

风声疾啸,在头顶倏忽掠过,仰首环视左右,屋中一切顿生熟悉之感。脑中混沌,前尘往事,男子闭目冥想,却似均已被遗忘,仿佛幽幽一梦过后,竟恍如隔了一世。

“小鸢……”梦中景象尚自朦胧可见,男子凝神追思,恍然间再度念叨起这个名字。

“是了,小鸢可还在家中等着我,我在永王府委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可惜方才困倦,竟睡了过去,不然也不至于被这瓢泼大雨困在这山野废屋之中。”男子神思渐清晰,喃喃念着,蓦地面色一沉,惊道,“我在此停留多时,永王府的人或可要追上来了!”

果不其然,其话音刚落,门外隐约飘来人声阵阵。

“此番可是轮着你先进去了。”

“你们可都跟紧了,出了半点岔子,到时郡主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聆听着门外杂乱之语声,估摸着约有十余人,男子面色一沉,闻得细碎之脚步声渐近,再不敢耽搁,扫视过周身,偌大之厅中空空荡荡,无一处可藏身,举目望去,倒见横梁宽厚,当下毫不迟疑,纵身攀了上去。

男子趴伏梁上,甫一稳住身形,便见十余名蓑衣人鱼贯而入,各自戴一顶斗笠,遮去了面容。

屏息瞧着,男子不敢稍喘,却见厅内诸人齐齐聚拢一处,正巧便是其身子下方,心头不由咯噔一跳,隐隐有不祥之感。

男子十指用力地扣着长梁,入手之处,但觉有凹陷痕迹,借着忽闪之电光细细看去,浮尘之下,一个扭曲的“逃”字兀自生寒。

“逃!”男子脑中嗡然一震,身子下方,众人已伫立良久,恰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定然是知晓我藏身此处。”汗水顺着脸侧渐渐滑落,不觉之间,却似遭灼烤一般,蒸腾散去。

“这梁上刻痕又是谁留下的?似乎竟是特地留下以警告于我……”男子脑中思绪纷乱,但主意已定,不敢多做迟疑,当下骤然发力,双手扣着横梁,身躯猛然荡下,松开双手之时,起身已然疾向着厅外掠去。

厅外院内,竟仍围聚着数十条阴冷的身影!

无奈落入人群之中,男子顿觉数十双手齐齐按在身上,一时间喘息不得。情急之下,男子骤然发力,双臂一翻,千钧力道喷薄而出。

“让开!”人群中一声呼喝,众人旋即争相躲闪,有几人动作稍慢,被男子一掌拍在身前亦或是背上,立时便似纸片儿般飘飞了出去,倒地抽搐片刻,也便不再动了。

余下诸人哪还有胆量靠近。厅门、院中,团团人影皆是犹豫不前,直待男子疯也似的狂奔入雨里,消失于幽深的黑暗中时,众人之惊惧方才稍解,一时间茫然相顾,不知所措。

“这‘须弥真诀’可当真了不得,再这般下去,想要捉着他可就难如登天了。”

“那我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我们别无选择,去莫家集。莫桥也定然会回去。你且快去通知郡主,便说莫桥已逃出了莫府旧院,此刻正向着莫家集去了。”

莫府旧院位于京师北郊,莫家集则地处京师以北百里外的一处山沟中。男子仓皇逃出莫府旧院,思绪烦乱,口中虽不绝念着“小鸢”二字,然而却不知该身向何方,可是奔跑愈急,足下丝毫不停,正是一路向着北面而去。

次日雨停,天转而为阴,男子循着道儿一路向北,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渴了便寻一处水源饮上几口。一身青衫沾满尘土,乱发污面,男子狼狈已极,然而双目坚定,神志兀自清醒。

纷繁之思绪渐渐平复,男子回想这些时日接连发生的诸多变故,慨然长叹。

男子名曰莫桥,数月之前与情人一道,离乡来到这京师重地,欲寻得一份好差事,也可安居于这繁华都市之中。岂料机缘之下,于盗匪手中救下了落难之永平郡主,也便因此得入永王府当差。莫桥身手出众,加之曾于永平郡主有着救命之恩,时日愈久,郡主竟然芳心暗许,欲招其入赘王府。永平郡主美艳动人,又是永王掌上明珠,如此得抱佳人、平步青云之好机会,自是让莫桥心动不已。游移不定之间,昔日情人负气离京,留下莫桥一介草民,身居王府中,多受他人奚落,莫桥悔恨不已,这便循着机会逃了出来,却因而得罪永王府,落得个被人追捕之下场。

莫桥奔逃之速度极快,是以一路之上倒也平安无事,约莫赶了一天一日的路程,莫家集也便近了。入了一道山口,复向前行有半日光景,莫桥疲累已极,面色愈显苍白。

双目迷蒙之间,莫桥只见屋宇座座,已在前方不远之处。入眼一片熟悉之景象,岂非正是其朝思暮想之故土家乡。

“小鸢……”莫桥口中念着,神色顿时一振,虚浮的步伐再度变得急切。

复向前行了几步,盘旋的小道上蓦地出现一驾马车,车前伫立一美艳无方的女子,翠衫螺髻,点缀些许珠翠,衣着略简,却仍不失华贵。

“相公!”女子瞧见男子狼狈之模样,怅然摇头,柔声呼唤道。

呼唤声入耳,莫桥似被藤蔓缠住了脚步,不由得停在了道中。

“相公,同我回去罢。”女子双眸含泪,幽怨地瞧着莫桥,柔声恳求道。

“郡主,请自重。”莫桥神色冷漠,淡淡说道。

“大胆!”女子身边的车夫闻言大怒,朗声喝到。女子却挥手道:“吴总管。”车夫得令,缄口默默退后,一双怒目却兀自一瞬不瞬地盯着莫桥。

“相公,这莫家集已不是你所熟悉的莫家集,永王府才是你的家,你细细想想,我,才是你的妻子。”女子言说着,竟不由得轻轻啜泣。

莫桥双唇翕动,踌躇难言,思忖片刻,终还是垂首绕至一旁,欲要悄悄离开。

女子轻拭眼角泪水,忽而冷声说道:“相公若是执意不回,妾身只得行此下策了。”

莫桥足下不停,蓦地却闻吴总管一声长啸,霎时间,百余名持刀护卫从前方道上奔走而来,片刻便将莫桥团团围住。

心头一沉,莫桥稍有些惊惧,但是脚下毫不迟疑,双足点地,立时便起身飞掠向人群。莫桥身手不凡,心念着对付十余护卫绰绰有余,可是,如今应对百余人,倒是倍感无力。然而其身形过处,众护卫倒似颇为忌惮,每逢其双掌探出,面前之人莫不是慌张退却。

“一群废物!”一声厉喝自身后响起,话音甫落,吴总管已然纵身逼至莫桥身后。莫桥回身不及,吴总管双掌已然按在其背上,只觉一股巨力压迫着腑脏,莫桥气血翻腾,心念道:“吾命休矣。”岂料绝望之间,丹田之中自生出一股热浪,疏忽之间流转全身,莫桥身躯一震,只觉丝丝缕缕灼热内息凝聚后背之上,猛然之间迸发而出。“咔咔”两声脆响,吴总管一声痛呼,硕大之身躯顷刻间便弹飞出数丈之外。

双臂已断,吴总管倒地呻吟,挣扎多时,亦是起身不得。微喘着扫视过身周诸人,众侍卫仍旧死死盯着莫桥,然而悄然间已退散躲远。

得此良机,莫桥环顾再三,足下渐疾,出了人群,立时便似脱缰野马,仓皇奔逃而去。

不消片刻,小径已尽,一座石桥出现于眼前,桥下溪水潺潺,水流颇急。石桥对面,溪边岸上,一株梧桐甚是粗壮,歪斜着身子探向水面。

怔了一怔,莫桥神情有些恍惚,喃喃念道:“小鸢……”

“相公。”莫桥正自失神之间,忽地只觉耳边吐气如兰,响起一声轻唤。莫桥大惊之下急急伸手拂去,只觉余光中一抹翠影随风晃动,飘忽之间已至身前。

“郡主?”莫桥惊道。

“相公,你瞧瞧,这死气沉沉的莫家集,已经不再是你朝思暮想的莫家集了。”翠衫女子斜指着身后小镇,凄然低吼道。

眼前,一条石阶辗转远去,目力所及,仅可见三两老妪慢悠悠地踱于屋宇之间。侧耳聆听,偌大一个镇子几不闻人声,入耳的,也只有那疾风流水。

莫桥神色黯淡,默然不言。

女子接着说道:“更何况,你要找的人……也早已不在了。”

莫桥闻言一惊,猛然转过目光,厉声问道:“郡主何处此言?”

翠衫女子欲言又止,静静凝望着莫桥,蓦地紧咬着双唇,背过身去。莫桥心头一惊,困惑不已,当即快步跨过石桥,疾向镇中而去。

不过短短数月,镇中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街道楼宇,瞧来颇觉陌生,莫桥惶惑不定,凭着脑中记忆极力搜寻着自家宅子。脚步,却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小院前。

小院门扉已然倾倒,颓然斜倚在墙边,莫桥跨过残缺之门槛,木然走进院内。只见院中杂草丛生,高可没膝,不时有小兽于飞窜而过其中。莫桥正前方,厅门倒是紧闭着,可是槅子上积有厚厚的浮尘,想必也是许久未开了。

“这是我家宅子,可是这真的是我家宅子吗?”莫桥喃喃说道,想不透个中缘由,登时慌张退后。目光游走,细细打量着宅中每一处角落,莫桥只觉无比陌生,往昔的记忆,他已然分不清是真是幻,一切,都仿佛只是南柯一梦。

“小鸢呢?那小鸢又会去向哪里?我又该往何处寻她?”莫桥嘶声低吼着,一时间茫然无措。

“是谁?”门外,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沙哑的语声。莫桥闻声定了定神,转头瞧去,只见一佝偻老妪手持一杆木拐,正于院外徘徊。

仓皇窜出门外,莫桥这才瞧见,老妪双目俱盲,原只是位瞎眼老妪。

“这位大娘,在下想向您打听些事儿,不知这户人家你可识得?”莫桥柔声问道。

“我来这镇子也有了些时候,事儿倒也知晓一些。”老妪摸索着在院外石阶上坐下,问道,“不过,你从哪儿来,打听这个作甚么?”

“我是……”莫桥话至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顿了一顿,复又说道:“我是从京城而来,有一房亲戚便是居住在镇子里,便是这户人家,可是我瞧这宅子倒似废弃了许久,不知是何缘故?”

“京城来的,哦,那倒是没错。”老妪恍然点头说道,“这户人家可了不得,出了个郡马爷,只可惜是个不孝子,真是可悲可叹。”

莫桥闻言一惊,急问道:“不孝子?”

老妪“嗤”地冷冷一笑,说道:“我也只是听闻而已,据说十年前,这家公子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孤女,但是自小被这家二老收养,于是到了年纪,便由二老撮合给这般定了。可是那公子不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待一辈子,于是便带着那女娃儿一同出山去了京城。过了两年,听说那小子在京城里攀上了一大户人家,入赘给人家作了女婿,还把先前许了亲的女娃儿给赶了回来。那女娃儿回来之后,日日坐那桥头树下盼着,终日以泪洗面,终于有一日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这么去了。这家二老恨之恼之,多次写下家书托人带去京城,却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约莫半年后,两个老人也相继病故。你说,如此这般,可是不孝?”

“如此说来,此人倒确实是个不孝不义之徒。”莫桥摇首叹道,“只不过十年前我尚且居于这镇子里,却未曾听闻有这么一户人家。”

“臭小子,你还当是老身编着故事欺骗你吗?”老妪木拐捶地,略有些气恼。

“晚辈口无遮拦,大娘您莫要见怪。”莫桥柔声道。老妪闷哼了一声,道:“你既是从京城来,不管是不是这家亲戚,你若是见着那不孝子,切莫将这一切告诉于他。”

“那是自然,不知他入赘进了哪户人家?”

老妪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知那小子姓莫名桥,身材高大,长得也是一……”

男子闻言惊愕当场,喃喃念叨着:“莫桥……莫桥……”

“大娘,这事儿你是从何听得?”莫桥脑中不住嗡响,千缠百结捋之不清,颤抖着身躯,慌张地问道。

“这镇子里家家户户都知晓此事,只是这十余年里镇中居民陆续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在此等死。”

“十年……十年……怎么会是十年……”莫桥猛地起身,转着身儿四顾张望。

“孩子,你可还好么?”老妪听闻对方言语已近乎发狂,伸手探着,却摸不着莫桥之身躯。

“大娘,如今是哪一年了?”莫桥语声颤抖。

“今年,应是乙亥年了。”

“乙亥年,乙亥年……怎么会是乙亥年。”莫桥蓦地昂首长啸嘶吼,苦苦大笑着,眼泪有如决堤一般从眶中涌出。

“乙亥年,怎么会是乙亥年?”张皇四顾,远处,一抹翠色身影犹自静立桥头。莫桥疯了一般狂奔而去,冲着翠衫女子嘶吼着问道:“乙亥年,为什么如今已是乙亥年?”

翠衫女子神色诡谲,却不言语,纤纤玉指缓缓攀上男子脸颊,轻轻抚摸着,复又滑落至其颈边,一道银光乍现,忽而又隐匿不见。

莫桥颈部吃痛,惊叫了一声,旋即只觉头部昏沉,视线渐渐模糊,口中犹自喃喃唤着,却没了声响。身子渐渐瘫软,男子眨眼便颓倒在女子裙边。

“你……”男子挣扎着,身子却慢慢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那手指犹自抽动着,在石板上抠出扭曲的图案。

缓缓收回手去,指尖一枚银针沾染了丝缕鲜血,翠衫女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其身后,吴总管领着众卫士这才缓缓走上前来。

“带回去好生看管,若是再让他逃出来,我要你人头落地。”翠衫女子冷冷说道。

吴总管面色犹自痛苦不已,垂首应道:“卑职领命。不过,恕卑职多言,郡马爷如今疯疯癫癫,那东西,只怕是取不回来了。”

“‘须弥真诀’已被毁去,若是他再死了,这世间可就再没人能知晓其中的秘密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破开其头颅也好,害了其性命也罢,都得给我把‘须弥真诀’中的秘密找出来。”

“那,若是那东西到手,我们又该如何处置郡马爷。”

翠衫女子冷冷地瞪了其一眼,厉声道:“留他在世上,也是个祸害。”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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