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挑子

吃是一件既美好又严肃的事情,很多人在吃上执念深重,自成派系引发甜党咸党争端且双方一再交恶拒绝妥协。咸甜两党对于争议的吃食从豆花豆浆开始伤及无辜,进而牵连到粽子汤圆等等等等。

我无意在咸甜两党之间站队,我对粽子豆花没有特殊情感,我一直想这几样小食怎会如此骑墙?咸也行甜也行,既不坚决又没立场。相比之下我喜欢馄饨,清白坚定,咸甜两党再不太平也不可能在馄饨身上掀起事端,馄饨不迁就任何一方,只咸不甜!天南海北即便再改头换面你也肯定没有听说过豆沙,芝麻馅的馄饨,馄饨将肉馅儿或者菜肉馅儿进行到底。馄饨名号繁多但坚持自我,我对馄饨偏爱有加却也过分挑剔。

上海人偏爱荠菜大馄饨,可做午饭,早饭喜欢清清淡淡的小馄饨,夏天胃口不好喜欢花生酱拌馄饨。沪上知名的馄饨连锁品牌,口味差强人意,只能果腹,一些胃口大的人甚至连果腹的要求都达不到。福建千里香馄饨和沙县小吃一样遍布全国,最大特点是一层红葱油飘在碗上,再无特别之处。闽地还有一种馄饨叫扁食,一般是将猪的前后腿肉用棒槌敲打成肉泥包成,口味只能见仁见智。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喜欢粤菜,但我对云吞或者云吞面就是爱不起来,一来觉得汤头寡淡,二来实在觉得广东人对面食还是太没天赋,在美食上对他们放弃一小块阵地表示完全理解。川蜀之地的抄手离不开红油,其实只要有那一勺红油,再苍白的面食都不会过分难吃,所以这道红油抄手,抄手已然不再是主角……

记忆深处有一碗馄饨说魂牵梦绕似有夸张,我日后曾无数次回忆起那味道总觉遗憾,一来因为再也没有机会能吃到;二来我竟不知下得一手好馄饨的人来自哪里。

十岁之前我在矿上长大,在地方矿务局偌大的国营系统中我成长的那个小煤矿是一个小小的封闭的社会。那里一模一样的房子叫工人村,大家既是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是同事同学,那里保守闭塞单纯而安逸。医院,食堂,学校,电影院,公园和图书馆应有尽有,那里曾是我记忆深处的桃花源。


工人村因为之间隔着宽宽的马路分为东西两村,馄饨摊便在东村西村之间占据着最有利的地形。准确的说那不是个馄饨摊,那只是个馄饨挑子。记忆里馄饨挑子应是竹制,它精致讲究风尘古朴像是祖传一般经历了年岁洗礼,一头底下烧柴上面嵌入一口铝锅,木制锅盖掩不住升腾的热气,水开之后要再舀一勺凉水直接浇下去,水开两遍馄饨方能出锅;挑子另一头是抽屉式,包好的馄饨拉开抽屉老板大手轻轻一抹全部落入扁扁的第一层,二层三层则分别放入一天的零钱流水以及码放整齐的竹筷和瓷汤勺。挑子最上层是老板的操作台面,一只掉了漆的破烂搪瓷碗装着大半碗馄饨馅,粉白相间,依稀见得嫩绿小葱香芹之类拌在其中,四四方方的馄饨皮子码的整整齐齐,老板左手揪来一张皮子一角,右手木头棒子在肉馅里稍稍一转,棒子头上沾着的馅料往左手心的馄饨皮里轻鼓几下,松松一攥,六七分力道,馄饨就成了形状。老板轻抛一边,很快成堆凑成一碗。这样的动作过于娴熟,以至于烧水包馄饨给客人端上桌,间或抽空洗碗都不耽误。一个人,一个小小的馄饨挑子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我嫌弃现在的馄饨皮,机器加工的皮子太厚丧失灵气,记忆里的小馄饨尤其是盛到老式瓷质海碗里的尤显得皮子又透又薄,汤汤水水最适合孩子和牙口不好的老人。最上面的半层馄饨裸露在汤水之外,直接与空气接触,印透着馅料的粉嫩尽显皮子的轻薄通透,馄饨皮顶着胡椒粉和细碎的咸菜末,丰富而深情。大骨汤的汤水里卧着一个白白的情绪饱满的水扑蛋,富裕幸福。那时候馄饨里的鸡蛋可以自己家里带来,老板代加工,也可以摊头上添些细碎硬币毛票加上鸡蛋一只,那样的年月论有营养的好东西鸡蛋数一数二。

小馄饨里肉馅不会太多,更像点缀,就是这样一碗馄饨在当年的日子里成了孩子最好的念想,一茬一茬的孩子在这个馄饨摊子旁边长大,读了矿上的子弟小学,放了学不用爸妈带来自己也知道在摊头吃一碗填肚子了。在物质并不太富裕的年代,大人们不需要花太多代价就给孩子打了牙祭,嘴巴再挑剔的孩子因为有了这个馄饨挑子左右是饿不到他了,爹妈心里从此有了定数。




我喜欢老板的馄饨挑子,更喜欢看老板包着馄饨操持着生计的背影,方寸之间成就了他自己的江湖,那近乎有着纵横四海的感觉。只是那时候的我太小了,记忆也太有限,我甚至记不得老板的模样,更判断不出他的口音,靠仅有的点滴回忆猜想他必定是异乡人,全凭一点手艺立足他乡,想他必有自己的心酸坎坷,说不出道不出,只能包进一个个生动温顺的小馄饨里,熨帖着小煤矿上一个个本分实在的人和他们乖巧的胃。

我十岁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当年的小煤矿,后来我无论在哪里吃馄饨,都希望能见到记忆中的馄饨挑子。别人大抵理解不了吃完鸡蛋再慰问下蛋的那只鸡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对于吃,让你的记忆绵长纠缠的绝不是单纯的口味,只有隐没了感情和往事的味道你才道不明放不下。很多东西在经历的当时是平淡而隐秘的,而你不懂的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为何却能在日后绵延在你最长的记忆里,像过去的事,散去的人,退了场的电影还有耳畔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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