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无声,花落寂寂。
——《七种暗器》.青衣
01
山风和煦穿林过梢,树摇影动翠色连绵,鸟鸣空山水流潺潺,漫山杜鹃红遍,正是一派大好山林春光。
明净的溪水边,一个红衣短裙裸足如玉的女子却无心细赏这景美春深,对着水中娇俏艳丽的倒影正顾盼神伤,满脸的惊悸迷茫。她的脑中一直很乱,只觉得这水中倒影何其陌生,她似乎忘了一些事情。
她明明是青衣,一个生性恬淡的女子,为人妻为人母,日子平淡却是温馨静好,其乐融融。可现在这是哪里,她恍然跌进了梦里,一梦数日无休无止,那些人唤她花落,称她妖女,一路不断有持刀佩剑的武林人对她辱骂追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希望是在做梦,可这梦却不会 醒来,一天又一天。
她咬过手、掐过脸,只想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可是除了疼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逃不出这陌生而古老的诡异幻境。
她只能咬着牙拼命地飞奔,她诧异自己似乎有不同寻常的体力和对环境的辨识能力,可以自动走出那些在她眼里毫无方向感的幽径密林,明明害怕得瑟瑟发抖却又能准确地分辨出草丛中狰狞各异的蛇虫禀性。
从人烟密集的小镇一路逃奔到峡谷幽林,她来不及思考,直觉得又累又饿又惊又乱。体力透支随时会倒下,而身后如影随形的刀光剑影和暗箭更是让她心胆俱裂。好几次她只想就此坐倒,死就死吧。也许就会真的从梦中逃离,回到自己混沌记忆中温馨的小家,安享自己的田园之趣。
她不要穿越,也不想刺激。
02
可每当她心灰意冷、绝望放弃时她便觉得脑中一片晕眩,伤心、害怕、绝望交织成一片莫名的情绪在胸臆激荡,只觉一股戾气横生,双手不听使唤地扣指结印,唇舌间溢出古怪吟哦之声,墨发红裙鼓荡欲飞。她听见一个尖脆的声音盘旋脑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恶人,都是恶人!
木然伫立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片华光飞掠,额前花胜疾飞升空,幻出七彩流光,笼罩身周方圆一片,幻影飞旋,如见漫天花雨。那些粗莽的大汉立时如中邪般纷纷扔下手中刀剑,只顾仰面寻找花影如痴如醉。
转瞬花雨散落,无尽的凄凉悲苦弥漫开来,刹那间那些凶残狠厉的身影轰然倒地,如落花寂寂,枯萎至死,再无声息。
青衣一连几次目睹这样的奇异怪相,那些人一动不动,分明是死了。只有一个人曾经摇摇晃晃爬了起来,面容衰败,双眼空洞,口中喃喃只得两句:“妖女,快逃”,“花落了、花落了!”
无法停止,也无法尖叫,唯有一再晕倒。清醒之后她只能顺着山道继续奔逃,她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会来追杀她这个妖女。直到看见这清澈的溪流,她才停住了脚步,感觉到双脚锥心的疼痛,双腿浸入冰凉春水,她终于想起来,她见过这额间奇巧的花盛。
那时,她是青衣。那时她正开心终于如愿以偿,和朋友一起在郊区开荒种地,成了开着小车去种菜的都市半农。花下读书田边饮茶,逍遥似神仙。
那几天她走路都是脚底生风的,开车时都会不自禁地拉长腔咿呀几句,“海岛——冰轮——初转腾”。
直到那天和长生去地里种一棵幸福树,深坑内竟然挖出一古朴的袖珍银盒,盒中疑似一精巧别致的华盛,材质似银非银,花瓣层叠七彩镶珠似莲非莲,花心隐有光华流转,完全不同于青衣认知中的历代花盛样式。让热爱玉器美饰的青衣爱不释手,一心想多留存把玩几日。
从那日开始素来甜睡的青衣便跌入一连串光怪陆离的幻梦中,隐约有幽幽女声呼唤,常常是夜半惊梦醒来又不知其所,只觉头昏脑涨冷汗涔涔,全靠长生抱着她软语抚慰才能慢慢入睡。现在想来那梦中看不分明的女子凄凉呼唤正是“花落”二字。
睡眠不安,白日起身自是有些恍惚,幸而长生早已照顾孩子们起身早餐上学去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青衣自嘲大概看多了鬼片玄幻,看来要好好静心田园放松一下下。
那天她打算把挖来的古物华盛送去博物馆的朋友那儿鉴定处理,半路上她带着不舍瞄了几眼放在车窗边的银盒,恍惚间只觉得有莹光透盒而出,蓦然晕眩袭来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便是江湖幻梦,一路慌乱狼狈疲于逃命,再也没有长生那温煦安然的呼唤将她叫醒。青衣?花落?我到底是谁!
03
忽然间林中鸟雀惊飞,接二连三的衣袂划过草丛的声音响起。
“杀了她,杀了这蛮夷妖女!”
又是几个青衫黑袍的江湖汉追到,一个油头粉面的猥琐男子双眼放光举剑淫笑:“这个妖女花落,长得倒真是标致可人,不如先拿下她...嘿嘿嘿。”
“糊涂,你这是色迷心窍,忘了这是杀人无形的妖女。还不快快动手,大伙儿一起上啊!”对面持刀的疤面老者对身后几个有兴奋又惊怕迟疑的汉子高喊。
一群不怀好意的凶横之徒持刀舞棒慢慢围了上来,只见那个长发如墨的年轻女子面带迷茫惊怖之色,一身迎风鼓荡的红色衫裙下,玉白双踝上银铃脚镯细碎叮咛轻响。
有七彩光芒在林间泉石开阔处璀璨绽放。
丽人山景华光,本当是如画美景,却因为眼前这倏忽横陈的几具面目枯槁狰狞的尸体,立时充满了妖异诡谲之感。
青衣,站在浩荡山风间,看着自己一双嫩白柔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她疯了一样冲到泉边,弯腰跪地拼命地搓洗那仿若沾满血污的双手,不管衣摆沾泥浸水,一边开始大口地干呕起来,泪水爬满了莹润精致的小脸。
她,原来的她,虽然当了十几年的主妇,可杀鸡剖鱼这样沾血的事从来都是长生包办的。而现在,她到底是怎么了。虽然看不见一滴血,可分明是她杀了这些人。死了,又死了,全是死尸。
她吐得肠翻胃转,她哭得声嘶力竭,头,越来越痛。那个刚刚在脑中控制她的女声突兀地冒了出来:怎么?这就怕了?这世间男子多薄情寡义,鲜廉寡耻,该杀,我要通通杀光他们!”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青衣抱着头不住转身寻找。
“是我,不错。我就是花落。”女声忽而尖脆,忽而缥缈。
青衣徒劳地瞪大迷离泪眼,除了远处的死人,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她相似的呼喊声在空山回荡:“你是人?还是鬼?我与你无冤无仇,求你放我回去吧?孩子们会找我的,长生会担心的。”
女声忽然尖利起来,"长生?呵呵,你以为你的长生还会等你,你来了这里,那边的世界你就是个活死人了。你的长生,他还会守着你?他风流快活还来不及呢,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会的,不会的!长生不会是那样的人,求求你放我回去,我不要杀人,他们死得太惨了。”青衣苦苦哀求着,她模糊地认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或女鬼怎么也不该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
“惨!这样就算惨了么?他们该死,是他们该死!你太天真了,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惨剧么?”女声凄厉狂笑起来,青衣只觉得耳膜鼓胀,天旋地转,扑通昏死过去。
04
又做梦了么?青衣惊魂未定,再次陷入迷雾幻梦,她看不见自己,只感觉视线跟着一个红裙如血、墨发翻飞的飘忽身影走进一片炽烈火焰红光中。
血,到处都是血,意识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有男有女有老弱妇孺,身上服饰红黑蓝紫、艳丽奇特,周围散落各式银饰器物。远处一座座竹楼房舍正在冲天火光中化为青烟灰烬。
接着那个红衣女子幽灵般出现在眼前,抱着一个浑身刀伤身中数箭的黑衣青年悲呼恸哭。“哥哥?你醒醒,我是花落。我回来了,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大祭司么,为什么寨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只听花落忽然吟唱有声,犹如哭丧招魂。男子分明早已失血死去,却忽然睁开双眼,死死瞪着花落,艰难吐声:“贼子野心,元木、元-木-”不待说完眼白一翻就此僵卧,再无声息。
“不,不是元木!花开哥哥,你一定弄错了!一定不是他!”搂着僵硬冰冷的哥哥,花落撕心裂肺地呼号哭喊。直到双眼血泪崩流,一头青丝在火海腥风中飘扬如雪,她抱着哥哥的尸身霍然起身疯狂地冲向火光起处。
“不要!”在意识中悲悯落泪的青衣心中狂喊,却无法伸手阻拦。情急中早已忘了这个花落是害她受苦的祸首,太惨了!整个寨子都毁了,这是招了强盗抢匪吗?族灭!难怪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戾气深重!
“强盗!哼!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狼子野心,比强盗狠毒狡诈之辈!是官兵,你知道吗?”正酸楚难受时,原先那个鬼魅般的红衣女子又冒了出来。张扬起舞的黑发垂顺了下来,一张模糊的脸也渐渐分明显现,和青衣在水中看到的脸一样艳丽,明明很年轻,偏偏多了些鬼气森森,让她不敢直视。
“算你有心。你是个善良的女子,可是善良只会招来豺狼。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景随境造,在那女子幽幽讲述中,青衣眼前画面数转,不辨真假幻梦。
05
原来,花落本是苗疆小族的大祭司之女。大祭司通晓巫祝蛊术,德高望重,操持族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诸般礼仪,连寨主也要对他礼让三分。只是大祭司中年邂逅娶妻汉家女,生子花开自小聪明稳重。爱妻心切的祭司自此一力栽培儿子,别无他想。等到妻子再孕,他已预知此子不详、命运多舛,本欲落去,无奈拗不过娇妻苦苦哀求终于放手。
花落出生那日,忽然一阵狂风起。正是三月桃花漫山开时,寨子里落花满天飞,整个寨外山谷的桃花瓣在风中起舞,如一场迷离的粉色花雾。风停了,落花簌簌,一道脆嫩的婴儿啼哭响彻山寨上空。
祭司添了一个小女儿,名唤落花。而当夜祭司的妻子因产后失血撒手人世。祭司一夜白发,望向襁褓中女婴的目光厌憎森冷,亏得少祭司及时抱过,才免去女婴被活活掐死。至此,大祭司除了族中事务和考较花开课业,终日闭门不出。小花落全靠花开和族人共同抚养成人。
没娘的孩子总是招人疼些,大她八岁的花开对她爱若珍宝,族人因为她的身份自也不敢怠慢。从小善良乖巧的花落由此养出了一派天真烂漫的性子,成日在山寨中与蛇虫动物相处嬉戏,她会养蛊种蛊却不肯好好钻研,不愿轻易伤人害物。
十岁之后,自然造化中长成的花落已经出落得钟灵毓秀,清如莲又艳若桃李,活泼多情,引得寨中众多后生小伙倾慕暗恋,苦于她的身份和花开的严密保护,小伙子们不敢公然思慕。而花落自也是心思单纯如赤子,只做山林间的快乐精灵。
少祭司虽然护妹情切,然而大祭司憔悴体衰对花开的试炼担当要求也更严格,对花落依然是不闻不问。花开一个不留神,让野鹿一样的花落游荡到了寨外集市,年少美貌的小姑娘自然引来了歹人垂涎。惊慌迷路的小姑娘忘了自己的巫蛊引虫术,被一群地痞围攻。危急中一青衫少年郎路过出手打退了群恶,并一路护送花落回寨,见到焦急寻人的花开才翩然离去,连姓名都没留下。
花开心中感激,命人涂像寻人未果也就作罢。而花落自此多了一段少女心事,一想起少年俊朗的容颜和嘴角的淡淡笑意,便觉心如鹿撞,欢喜中不免几分惆怅,幻想他日可能相逢。
06
缘分其来,妙不可言。匆匆数月,就在花落渐渐淡忘时,那个风一样的少年竟再度出现在苗寨之中,这次他是来求大祭司解蛊毒的。不知道他拿出了什么信物,一贯不理外事的父亲竟然亲自为少年化解蛊毒。虽然父亲威严眼风扫过花落只会让她悲伤畏惧,可看见少年春风和煦的俊颜,她的胸中就会平添满腔欢喜。
少年名叫元木,系高人弟子。仗剑江湖时不慎中了歹人蛊毒有生命之忧,化解并非一蹴而就,需假以时日分步进行。索性大祭司最初拔了蛊虫,之后的日常清毒调养工作直接甩手。
即便他没开口交待,花落自是欢欢喜喜接手了照顾阿木哥的重责,每日里如穿花蝴蝶飞进飞出,咭咭呱呱粘着元木问东问西,好奇山外繁华精彩的世界。
元木本是世家子弟,见识渊博,气度不凡。初来时还有些郁郁少言,及至毒解心情愉悦,又喜欢寨中民风淳朴、小姑娘又是纯真娇憨,自也乐意陪她东拉西扯,了解乡风民情。
其间更多是与花开切磋武功蛊术,那少祭司虽打小老成稳重,终究还是有几分血气的青年汉子,对汉人的高超武功也是好奇神往,元木虽年轻些对于政事杂务管理却是见地不俗,于是二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兄妹二人都盛情邀请他在寨中多留些时日,将息调养好身体再走不迟。
时日一长,一个少女多情,一个男儿热血,两人之间情愫暗生。苗人于情感一道天生热情外露,不加掩饰。即便少年守礼,终免不了为少女真挚打动,耳鬓厮磨落入花开眼中。爱妹心切的花开起初还想劝阻,但他本就欣赏少年不凡,阿娘也是汉女。后来拿话试探元木也是真情流露并未婚配,就默许了二人的关系。老祭司对此不置一词,他的身体似乎更加衰弱。于是爱钻山林的花落成了元木的跟屁虫,走到哪儿跟到哪,灿烂笑靥比三月桃花更加艳丽娇美。
07
快乐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三个月后,老祭司忧思病重,而元木也因府中事务要赶回去处理,并且答应为花落准备一份十五岁生日大礼。花落的生日连哥哥也只能偷偷为她过。
别离的日子,花落依然如快活的雀鸟在寨中出入,只是明亮的双眼中却多了几分失落牵念。不多日,老族长独坐房中溘然长逝,案前摊着的是妻子从前的画像。花开花落一样伤心难过了好多天,在老寨主的带领下举族为老祭司举行了葬礼,花开也正式受命为大祭司。
就在花落悲伤难过之时,元木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当着花开的面送给她一只苗家雕花银盒,花落惊喜地发现里面是一件与苗家女儿完全不同的精致头饰,有串珠银缀,中间主体层叠如花,镶珠砌玉,美不胜收。看她喜欢,俏脸生辉,元木又不无得意地讲解一番。
原来这不仅是叫华盛的头饰,更是元木找隐世的暗器高手打造的一件精巧护身暗器,配合巫咒之力,每当佩戴之人遭遇危险,心境悲寂惶惧之时,就能引发暗器发散,摄人心魄得以脱身自卫。
花落本是善良无邪之人,她只会傻乐,觉得有哥哥和阿木在,她根本不会害怕绝望。花开却对元木的煞费苦心大加赞赏,更以自己的巫咒之力加注华盛之中以求万全。
暗器取名,花落寂寂。
花落戴着心爱的华盛,欢乐又重新满溢在艳丽娇憨的脸上,每日里挽着阿木哥在苗寨四处招摇,害得一众少男少女玻璃心掉了一地。她完全没把暗器的说法当回事,只是想让姐妹们分享她的美丽心情。
元木又接连回去了几趟,他说很快来提亲。
那日他又来了,难得地皱着眉头,脸沉沉的,没有提亲事。他说带她出去散散心,于是骑着马带她去了很远的小城,带她看了许多新鲜的事,买了好多有趣的小玩意,极尽温柔。最后他们在客栈相拥而眠,最后倦极的花落沉入了山花烂漫的欢喜甜梦中。她以为自己拥有了世间一切的美好。
07
醒来不见人,世事早颠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苦守一日,她终于满心失望惊疑地寻路而返,路上还用华盛逃离了一个色狼魔爪。
那时暗器还不会伤人,不过让人失神片刻。
跌跌撞撞回到寨中,迎来的却是情人背弃亲亡族灭,花落泣血安葬了所有亲人踏上了茫茫追凶之路。她没有死,背负举族的血海深仇,她终于品尝到花落人亡的悲绝哀恸,无边无际彻底淹没了她的天真善良。
从此花落穿州过省,到处寻访元木,追寻灭族真凶。渐渐地她寂灭了心头最后一点企盼,元木分明是早有预谋,连名字都是假的,她根本查不到他的踪迹。倒是从几个喝醉的官差的嘴里打探出,那日是一个少年引官兵扮作山匪去屠了那个寨子,可能跟苗疆权力纷争有关。
天大地大,一介孤女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来引狼出洞。她加紧修习巫蛊咒术,一路遇到心怀不轨之徒便摄魂夺魄,心灰如死的她将暗器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很快,她成了江湖中闻风丧胆的妖女花落。
终于有一天,有人捎信来找她。她被蒙面带入了云南王的别院,原来那个元木尽然是世子沐渊。他说当初是情非得以,如若他不如此作便会世子之位不保,他有壮志雄心,又有家族纷争仇怨,顾不上儿女情长。他温言相劝花落放下仇怨,隐姓埋名可保她一世安稳。
花落哪里肯听,拼尽全力想要杀了这人面兽心的豺狼。到这时她才知道这沐渊非但功夫了得又研习过华盛暗器和巫蛊之道,杀他并被易事。只得服软低头被软禁在别院之中在再做打算。
08
青衣听闻了花落的凄惨故事,不禁黯然神伤唏嘘不已,这花落果然是命运多舛身世堪怜。别说身在其中,如她这般耳闻目睹都有深切彻骨的切肤之痛。
沉浸在故事之中,青衣早已忘了回家的事。倒是花落脸色越来越凄厉哀绝,声音渐渐尖利又缥缈起来。
“你知道吗?我根本杀不了他!不过几日,他的世子妃带高手仆从闯了进来,用毒箭射杀于我。原来他在去苗寨之前早已娶官家小姐为妻,哈哈,他根本就是个阴险无情的小人!”
“临死之前,我用心头血在华盛上下了血咒,埋在了后山,只要有人开启便能离魂重生。不亲手杀死他我便永不入轮回。”
青衣这才明白,原来自己 是刚巧中了招,被招魂来了。她不解:“既然如此,你何不自己重生?”
“我族血咒历来为禁忌之术,轻易不得滥用,没有代价怎能灵验。我也是后来在寨中废墟里发现此等秘术残籍。我的生魂与肉身再不能相融,唯有召唤替身。”
青衣懵懂点头,明白此事不能善了。但若行差踏错,自己恐怕是无法回返了,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同情她,毕竟平淡生活了半生,遭逢如此离奇巨变,实在是不知所措。
心念数转之间,不觉已然醒转,只见身侧空无一人,山风过耳,水流鸟鸣,若不是远处还有横尸杂陈,真以为自己不过是旅途中偶然迷路而已。再次看向溪水中倒影,青衣喟然长叹,重新认清了眼前现实。
09
九月初九,沐王府的老王妃八十大寿,自是大操大办,采买不断,歌舞伎戏班子也纷纷入府,宴开如流。
青衣作为当家正旦登台唱过一折《麻姑拜寿》,一折《王宝钏苦守寒窑》赢得了老夫人的欢心,被留在府中小住些许时日。
青衣在花落的影响下,依然会出手灭了一些宵小之辈。她一路杀人也一路救人。这个戏班子本是外来的,路遇劫匪被青衣施法救了。他们又敬又畏,只得听从青衣安排入了王府。
青衣毕竟不是当日年少的花落不懂掩藏,这一路她不断地利用化妆术调整面容,顺利进了王府。她只想速战速决,找到世子寻机暗杀。
她终于见到了世子沐渊,他果然认不出他,却对她的名字赞赏有加,神情温和中带着探究。他开口唤她青衣,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和温柔。每唤一声便让她的心颤一颤,她困惑极了,心中暗暗思忖,莫不是花落至今余情未了才牵动自己的情绪。
此时花落并不会出现为她解疑,想一想她不免寒颤栗起,这恶毒的世子难道还是个多情的色胚子。她不免往后缩一缩,再看世子眼中竟有笑意滑过。很快世子的面色数变,面容沉肃下来,一脸漠然地挥袖让她退下。
一连数日,如此这般,世子似乎对变脸游戏乐此不疲,前后言行神态截然不同判若两人。青衣困惑难解,却又在那种难挡的神秘温情中心悸失神。她越来越想念长生和儿女,她的心也日渐焦灼起来。
她决定不再等待,冒险一试。那天她戴上了藏起来的华盛,盛装来到了世子面前,只见他的眼神为之一亮,又低呼青衣的名字。他难道真的认不出花落了?
看他此时温煦安静,她却依然没有把握能够摄取他的心神,而此时那个传说中的世子妃也闪亮登场,怒叱于她。眼看一场意外杖责免不了,谁知世子却立时面沉如水令那女子退去。两人争执之中,花落只觉心灰意冷,偌大王府,高手如云,想要伺机暗杀简直是毫无胜算,只觉精疲力竭回家无望。
脑中一片纷乱之时,花落的身影蓦然闪现。青衣一惊,只见庭院之间七彩流光,华盛已然绽放升空。那边世子妃傻傻地抬头仰望,世子也毫无挣扎反击之状,只面色平静中带着一点莫名笑意,口唇微动,竟然是青衣二字。
跟着挺拔的身躯轰然倒地,一页纸笺从他宽袖中滑落,“青衣,我是长生。跟我回家。”青衣如遭雷击,浑身颤栗,着沐渊渐冷的身体放声恸哭,一遍又一遍悲呼着“长生,长生一一”她的心中一片冰寒,为什么竟会如此,她亲手杀死的是长生。
“青衣,青衣。醒醒,我是长生,我在呢!”耳边忽又响起那久违的温雅的安抚之声,带着一种安神的力量。青衣渐渐停止了悲泣,只觉怀中抱着的身体又有了暖暖的温度。
她惊喜睁眼,蓦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紧搂着长生的腰哭得稀里哗啦,长生半坐着拢着她的肩,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长发。
天色透亮,她又看清了自己亲手布置的温馨卧房,一切安好依旧。背景墙上,青衣和长生各自拥着一对儿女笑得满足欢喜。
原来还是做梦呀?这梦也太漫长逼真了些。
太好了,青衣长吁了一口气。这才不好意思地在长生的睡衣上噌了噌一脸的泪水。就这样相拥着,沉浸在彼此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中,静静地等待晨曦来临。
到点了,长生让她好好补眠,自己穿衣起床。青衣静静地听着长生洗漱,听着厨房锅铲交鸣,听着孩子们起床的动静,这才安心地睡去。
隐约中她听见机灵的小儿子欢喜地问:“爸爸,妈妈真的醒了么?她终于好了么?让我去看看。”
“嘘,小弟别吵。爸爸说妈妈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会儿,我们该上学了。”
青衣又有些迷糊,只是她真的感觉好累,翻了个身她又睡了过去。这次沉沉无梦。
一一一一一一
送儿女下楼坐车,长生面带忧色返身回卧房,仔细看过了睡得香甜的青衣,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掩门而出。她真的回来了。
他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根烟,思绪渐渐飘散。
他已经休假三个月了。
那天青衣博物馆的老友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青衣爽约,电话也不接。跟着就接到通知,青衣出了车祸,撞到了绿化带上人事不知。
好在车速不快,只是简单的淤伤,医院检查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却难以解释为什么青衣会一直昏睡不醒。
后来他终于发现青衣带去鉴定的首饰盒神秘失踪了,想起之前种种怪异他去博物馆找人研究了青衣手机里的照片。最后他又去了一趟苗寨,找到了上次旅游结识的一位老人,终于确认了青衣是中了一种古老的巫咒,被人下了降头。
他把孩子们托付给父母,费尽心思历经艰难在苗寨走访了两个多月,才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于是他也去了青衣的那个世界,只是他如果事先说破便可能离魂,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好在,一切无恙,他们都好好地回来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