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罢了庭训,耶律阿梨耶的长子耶律夔连忙迈步出屋,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纵然耶律夔早就习惯了和父亲这种用沉默交流的对话方式,不过这终归并不十分愉快便是。他却也不及教人通传,便自奔了次弟耶律蛟屋中,却扑了个空。又寻遍了南北厢房[1],仍不得要领。耶律夔所以只找这耶律蛟,而置诸幼弟不顾,固然可以说是因为二人均是左府[2]出身,比起庄子里出生的诸弟来,感情要更深厚些。不过真正的原因却并非如此偏心,无非是几个兄弟年岁尚小,连马背都上不去,的确不太适合一齐看诸戏的。还是另一个兄弟忽地一拍脑门,道想起二哥仿佛去了校场,这才跨身上马而去不提。
校场虽也在庄中,却是对蹠的一端。耶律夔饶是少年英武,奔走了一天也不觉有些乏了,这时候觉出身上已经沁出汗来。及到了校场,果然次弟耶律蛟在。只见他对着依次列好的一行草靶子摆出架势,草靶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不少箭,显是已经练过几轮了。耶律夔随手将窄袖的薄袍子解开,又不想恍了弟弟的范,便示意校场上几个随从不要惊扰了,自己则轻手轻脚地从后侧走了上去。耶律蛟却不知何时,策马来到耶律夔近前,在一身远的距离处稳稳地停了下来,把一张契丹弓抛给耶律夔,也不管他接住没,只说:“大哥来得正好!且和我比试一场。”一边说着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弦上。
耶律夔当年在左府,部族中的同龄人之间相互切磋较量,他虽然算不得神射手,也略有几分善射的虚名。他明白,好胜的耶律蛟既要向他挑战,那就必有一两招后手在。不过他今天不打算给耶律蛟这个炫耀技艺的机会。“你哥哥又岂是谁想来比试就随随便便答应的?念在我们兄弟的情谊,也合把战书预先写好、沐浴、礼佛、吃满一个月的斋才是。”
眼见着耶律蛟气得像一只被攥住的蛤蟆,耶律夔这才细说了诸戏班子的事。又补充道,“斡罗思人的戏法,看就同去,不去拉倒。”未及说完,却见耶律蛟像旋风一样冲将出去,随后是一阵笑声,“先到的胜!”耶律夔很无奈地示意耶律蛟带来的随从,不必跟着他们了——双方面对耶律蛟,显然是同样的疲惫。他稳了稳心神,拨转马头,忽地双腿一夹:
“既然左右躲不过去,那就给你小子见见真本事罢。”
虽说占上了先手,最终却依然落后了两个马身。耶律蛟撇撇嘴,只打算什么时候另寻个机会,赢过他哥哥。只是,当他走进庄子的空地上的人群的瞬间,这个念头就顺着第聂伯河的河水冲走了——尽管是暂时的。此时演出早已开始,两人只好站在三四层紧紧围着的庄民之后,在他们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之间找到间隙前,首先先受了这种人挤人的炽热的气氛的感染。
人群围成了一个大约呈半圆形的空场,后面是几辆马车,上面挂上了揽客的标志。在人群和大车之间,有几柄燃得正旺的火炬,作为舞台的中央,火炬之间站了一个脸上画着浓妆的矮个子伶人,带着尖角的帽子,穿着一双大到夸张的靴子。伶人一边讲着什么,一边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神情和身上所穿的华丽的戏服正好显出极大的反差来。庄民们自然都不是什么观戏不语的君子,所以声音传到最后一排已经十分嘈杂,耶律蛟略懂一些番语,留神听才知道是斡罗思语讲的一些笑话,而内容如何就着实不得而知了。他扭头看向耶律夔,见耶律夔正看着他,眼神里也失了兴致。两人正打算退出去时,前排不少人开始不满地呼喊起来。那些契丹户们,从始至终都如听天书一般,立时成为了闹场的主力。
“下台!”“滚蛋!”已经开始有人向台上掷土块了。
在嘘声和粘八葛啸声[3]中,伶人抄着手站在台中,站着也不是,退下去还不是,不知所措。一个便服的中年大胡子连忙走进场中。伶人像遇见救星了一般望向前者。大胡子向众人施了一礼,用斡罗思话和夹生的契丹话解释,说他是班社的班主,名字叫捏古剌[4],还说他们选择节目不慎,不过接下来有更好的节目,观众恕罪是盼云云。捏古剌胡子一抖一抖,费了许多的口舌,方才将躁动着的人群勉强安抚住。若是下一个艺人不能教人信服,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收场了,耶律蛟心道。
又一个伶人牵着一匹栗色的泰西马走入场中。个子比先前的那位高了不少,大约舞台的经验也高出不少罢。他同样画着前面伶人那样的很重的妆,同样是那种又华丽又累赘的戏服,靴子比起前一位的好像又大了一圈。伶人用斡罗思的礼节行了一礼,没等众人反应,那伶人一个跃身,下一个瞬间已是在马背上挥动着双手了。
“漂亮!”耶律蛟喊道。契丹人本是马背上的部族,又算上耶律蛟本人的性格,既然同是使马的人,便起了和那伶人比较一二的好胜心。耶律蛟自谓穿着那种臃肿的衣服跳上坐骑,便做不到。西辽的驰骋欧逻巴的重骑兵负重固然更大,但上阵也需要家丁的协助。当然,耶律蛟自不会轻易认输便是。这等上马的伎俩,无非诸多技艺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
不过接下来的事便大出其所料了。那泰西马跑动起来,耶律蛟方才注意到骑手却是倒坐在马背上的。耶律蛟记得听一位汉人老书记官讲过神鬼故事,说前朝有位老神仙,尤好倒坐在坐骑上。除却那位老神仙,便是眼前这个伶人了。此时,场上又走上来一个鼓手,有规律地记着鼓。骑手依节奏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彩球,在自己两只手之间相互地抛出和接住。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那马自去跑它的圈,骑手接他的球,二者只是出现在同一个地点,本就毫不相干一样。场上的鼓声逾催逾紧,马也逾跑逾快,骑手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出了第三只彩球,依然抛接不停。这等本事自然远超出耶律蛟的能力,不过他却又想到,若要他练这种偏门的马戏,也并非着实地做不到。所谓术业有专攻,便是如此。他身边的耶律夔却是没这么多小心思,心无旁骛地看着场上的杂耍,随着观众不断地喝彩、助威,巴掌也拍得快红了。观众诸人语言上虽有隔阂,但是这等精彩的马戏却实是共通的词汇。
不知什么时候马已经跑回了场地的中央,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那马忽地人立起来,引得众人都是一惊,仿佛已经看到骑手被抛出,摔得头破血流的场面。那骑手却和马背靠背稳稳地贴在了一起,仿佛有浆糊将二者黏住一般。耶律夔眼尖,愣了片刻就大喊到:“靴子!”耶律蛟这才看清,骑手的靴子上有着某种机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马身锁死在一起。显然这一切并不是马匹受惊的意外,而是设计好了的情节,于是有了如此的戏剧化的一幕。骑手好整以暇地依次接住了三个彩球,放入戏服的大口袋里,又用斡罗思的礼节行了一礼。那个鼓手也适时地打出了一串漂亮的鼓花,以为收束。
背景一般的不停息的鼓声止住了,观众的喊声却比先前鼓声更响。耶律蛟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马戏,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颇久才回过神来,加入了疯狂的观众的行列中去。小松山庄此刻的喧闹,庶几河间府也可以听到罢。此时天色已有些晚了,火炬却将场中的伶人的脸映得更加地亮堂起来。
那个班子后来又在小松山住了几日,加演了好几场,内容包括讲笑话、杂技、马术、幻术诸如此类,诸般本事都用干净了,这才离开庄子去往下个目的地。又有好几个庄民,请求班社留做学徒不提。对于某些节目,或许一部分观众可能不很感兴趣的,也颇有先见之明地提前贴了告示出来,这才没有造成什么事故。
对于当时的耶律蛟来说,完全没有想到,这场演出成为了其记忆中最为难忘的回忆之一部。对于当时的耶律夔来说,他也没有料到,这个职业与他的家族将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本章完)
[1]契丹人有崇日风俗,正房坐西朝东,故有南北两厢。
[2]即左外皮室军民万户府。其时西辽军各有辖地,驻地的位置大体符合其名号。如左军辖地即在西辽都城河间府以东。
[3]即呼麦,一种喉声唱法。
[4]即尼古拉(Никола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