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有引力之虹》中,品钦提到一种”并不鲜见的人格失常”,叫做“坦霍伊泽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叫法,以及“患者”的症状。虽然谷歌没能找到症状的详细介绍,让我怀疑这是品钦根据上下文杜撰出来的名词。人格失常的时候,人会渴望走进山里,期望与人世隔绝,可以不用和人交流,像个流浪诗人,独面自己的黑白无常。
骑行无疑是“坦霍伊泽症”患者的极佳选择。各种娱乐爱好分为两类,一类是群体娱乐,需要不止一个人才能玩得起来,比如篮球、麻将;一类是独乐乐就足够的,比如阅读、骑行。人格失常的时候,就庆幸有那么多独乐乐的爱好,可以独自游乐得到满足。
我渴求生命的大欢喜,酣畅淋漓的快乐。只是庸人一个,难以获得难以企及的大欢喜。“一弟子闻饭熟而拍掌大笑,师问之,曰:‘肚饥得饭吃,故大喜。’师以为得道。”作为一个启发,比日常鸡汤好太多,只是作为“得道”后的日常,看起来简直精神失常,每天都是嗑药嗨了的症状。退而求其次,涓涓细流也足以慰藉人生。这种精神世界的构造,人容易获得极大的满足与审美。曾经帮助我重新发现这个世界的美的舒国治的游记,多时属于这类。所有的类似于窃喜的快乐,都是来自于内心。即使街边最日常的事物,当用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的时候,总能发现令早时已经麻木的自己惊喜的美。骑行是舒国治走路的另一个版本,甚至是升级的版本——很多时候走路由于速度的限制,只能在附近几公里转悠。但是骑行却可以扩展到附近几十公里。同时骑行的速度不至于将周边的风景变成一闪而过的模糊物。
所以代替双腿的是自行车。“山马党”,一个类似于黑话的形容,是指骑着山地车压马路的一群人。这类人喜欢平路骑行,但是却苦于钱不够买不起足够好的公路车,只退而求其次,找到性能够用的山地车。幸运的是,这反而正好适应了中国马路的特征。人格失常的骑行者很多时候骑行路线并不会是国道或者省道,而是偏至乡村小道;而到了乡村,很多的路坑坑洼洼,甚至固化,直接是鹅卵石路;山地车在这个时候优势就很明显了,“一路欢歌不爆胎”,而且能获得相对而言比较好的避震缓冲。
但“一路欢歌”也是假象,骑行并没有那么轻松,对体力的要求也不算低,特别是耐力。在环法自行车赛上,四五个小时骑行两百公里左右期间几乎不离车座,很多时候还有很高的坡需要攀爬,实在非常考验人。而我们种族似乎并不太适合这类项目,至今亚洲也难得有几个能够骑完环法全程的赛手,更别说获得比较好的比赛排名。可是骑行者只是将车作为工具,恰到好处的工具,对速度体力并没有那么大的期望。当速度慢的时候,正好将周围看个仔细,或者脑袋放空;累的时候便返程,赏着风景。
可毕竟“一路欢歌”是假象。一天八个小时十个小时都在骑行,无论如何可能也行了上百公里,总是累的;而且为了能够保证一天坚持得下去,配合着变速,我们的踏频——也就是一分钟踩脚踏转的圈数——总要保持九十到一百而不停的。热天的时候,这是对人的体能是不小的考验。
在这或悠闲或艰难的旅途中,自然人的大脑是一刻不停的在思想。悠哉游哉的状态下,我们便开始模拟各类艺术,便开始能获得那些将人的短暂的思想演绎成杰出文学作品的类似体验。或许像《追忆似水年华》将整个人生整个世界回顾一次,或者《尤利西斯》开始了大合唱。但我最喜欢阿特伍德的女主人公,一边生活一遍将人生的各段回忆融入,比如《猫眼》。
在我骑行的这么多年里,最喜欢浙江中心这一带。脱离省道国道便很容易发现风光十分秀丽的湖,同时并没有被完全开发像西湖般人山人海恶俗不堪;还有不高不低的山,爬得正好气喘嘘嘘但又不太陡峭以致消耗得下车推上坡,这些山中很少有人有车经过,全程配乐的是春天的鸟鸣,夏天轰鸣的蝉声,秋天绵延的桂花甜香。在这些不能给人大欢喜却能累积出整个人的精神世界的道路上,人慢慢便像个鬼魂,在办公室、在空调房间、在电脑前,总想着骑去少人的乡道偶尔旁观蹒跚的老人回家;想着回归到山里,自由游荡,在飞速下坡时张开嘴捉蚊子。
当山鬼在游荡的时候,一刻不停是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