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得突然。
绿杨深处,有人叩响这寂静的柴扉。
我满头霜雪,将那躲雨的少年迎入屋舍,听他自言是宋姓儿郎,名唤生,便摇着头笑了,点起灯烛,再为他满上面前那杯酒。
六十年前,我没有等来长生,六十年后,却等来另一个宋生。
倒也是有缘,竟让我和这少年论诗说文,一见如故,他感慨我耄耋之年却精神矍铄,我赞赏他年少有为,诗文故典随手拈来。
直到醉意渐深,二人行起酒令,恰是掷到刘希夷那一联诗句——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于是我又饮了一杯酒,想起遇见长生时,却也是少年。
二十几岁的儿郎意气风发,也好读诗,也爱白衣轻裘策马执弓,想做沙场上的英雄,也想着金榜题名、指点天下,却恰逢一场安史之乱后的大唐。
彼时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无以安身之地,唯有被迫做了那劫富济贫的绿林豪客。
众人中唯我通识文墨,再加之年少一腔孤勇傲气,竟被拥着成了这一帮豪客的首领。
之后数年,习惯了一叶小舟往来于惊涛骇浪之中,也过久了打家劫舍且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差点以为,那些诗文里或豪纵或婉转的念头,早已被世事打磨得一干二净。
直到那一年我们潜在皖口,见那行船不急不缓驶入了江心。
有人说,这船看着便气派,船中客非富即贵,定能劫下不少好东西,随后,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只有我凝眉望向江心。
不知何时落了雨,搅碎水中一轮月影。
那船客似乎来了兴致,信步走出船舱,凭栏远眺,一身绛红衣袍,外罩云纹鹤氅,身后月华如随,相衬得他似有几分出尘绝世之感,绝非寻常商贾。
夜深,小舟行至客船之下,高声而呼,惊扰了平静的江水。
我难掩心中好奇,拦下手持刀枪的手下,问了一句船中客人,姓甚名谁。
那人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江上劫客,似乎有几分隐姓埋名的意思,却被纯良的船家抢先一步,惶恐答道:“船上之人,国师长生也。”
太学博士,长生。
我有些惊讶,想起坊间那些传言,有关他的诗才和颠沛的半生。
客梁园,逢兵乱,远避南方,归隐庐山之下,后出山为官,却屡遭贬谪,蹭蹬十年,终得以复归故乡,直到当今天子为帝,赏识他的为人和才学,才请他做了国子博士,一时诗名遍天下。
是了,前些日子便听说其弟在江州为官,想是前往九江看望弟弟,才经过此地。
他的诗句我曾读过很多,笔下有铮铮铁骨之势如“夜宿寒云卧冰雪,严风触刃垂旌节”,亦有空旷清幽之境如“松月想旧山,烟霞了如故”。
于是我弃桨端立,掷地有声:“若是长生国师,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
这是盗亦有道。
也许这个词在他听来有些好笑,但出乎意料,那人竟是一声长叹,感慨世事苍茫,逼人至此。你若为太平子弟,定是少年才俊,得以一展抱负,劫富济贫,终是憾事。
恍如心中久久空旷的一处被倏然说中,错愕惊喜、悲苦无奈,竟尽数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我竟倏然想起他曾写过的一首怀古诗中有一句,曰:一遇知己言,万方始喧喧。
雨还在下着,天地喧嚣里,长生一身锦衣官袍,独立船首,和我隔江相望。
方才的一瞬仿佛让我这卑微之人,同那惊才绝艳的诗人心意相通,如此一望,才知横亘在我们二人中的从来不只这浩渺江水。
于是,我对他拱手而拜,再次求他赠诗一首,聊慰一面之缘。
长生先是惊讶,而后释然,亦对我一拜回礼,走入船舱之中研磨执笔。
片刻之后,便写就一首《遇夜客》:
暮雨潇潇子卿咛,遇疏赠荣客不语。
墨迹透过宣纸,我听到他隔江的吟诵之声,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谢过之后,我命人将舟上财物尽数相赠,而后等待他的行船安然离去。
恰在此时,他突然叫住我,说我眉宇之间气度不凡,若有意仕途,可期年约在扬州城佛寺相见,他愿为我引荐。
他说这话时实在太过真诚,让我鬼使神差就应了一声好。
相期之日很快就到了,我青笠绿蓑,孤身一人往赴扬州。
听说京中的长生国师寻遍了扬州城各处佛寺,听说他到处向所见之人打听一个叫赋渊的豪客,听说他在这里逗留了数日,终究遗憾而去。
也许并不全是遗憾。
那时我呷茶坐在小楼之上,听着楼外风声雨声,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自江心分别后,我想了很久,当今乱世,天子无道,仕途这东西,实在是和我无缘。
遇到浮樱是个偶然,那姑娘长得很美,也颇有才情,关于她和夫君的一段佳话,我是早有耳闻的。
郎有情,妾有意,是以那一日,古刹深处,草木俱寂,长生没有等到洗心革面的盗首,却等来夫君去后,伤心欲绝的佳人浮樱。
他们说起当年的几面之缘,也说起他的故友,感慨唏嘘之后,长生作诗二首赠与她,从此知己红颜,莫过于此。
不知我可算半个牵红线之人?
一亭晚霞,一桥风雨,我抖了抖蓑衣上的雨痕,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一些,便在这流离岁月里,再次和他擦肩而过。
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他是光风霁月的国师,我是悬崖勒马的绿林客,他注定平步青云一生磊落,我从未心向仕途只愿做这一方闲云野鹤。
一生一面,一面一缘,亦已是奢侈了。
那之后,我寻了处依山傍水的宅院,修绿竹为墙,野篱为院,种了许多花木瓜果。
也许是前半生过得惊心动魄,一方小舟里见过天地日月,几次差点丢了性命,后半生竟只想如此平静安稳,读上几卷诗,偷得半日闲。
寂寂浮生里又是十二年,有一只白鹤,飞过大唐乱世的长空。国师离世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也传到我这一处小村落。
那时我踏过千里路遥赶过去看了一眼,却已是人走茶凉。
他向来喜爱结交好友,作诗相赠相和,有的是达官显贵,有的是当世才子,和那些人相比,终其一生,我都是个无名过客,生前不必相见,死后无需知会。
有时对月饮酒,也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仅仅一面之缘,竟让我将他做此生知己,人间无二?
后来月影醉人,便也释然,依旧是那一句“一遇知己言,万方始喧喧”罢了。
于是我剪去久结的灯花,借着几分醉意,笑着将对面杯盏也堪堪满上。
烛影里,似乎映出那绛红官服,云纹锦衣的清瘦身影,我们举杯对饮,相谈甚欢,从诗词说到处世之道,彻夜如此。
后来夜阑人静,酒醒灯灭,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晴光正好,只是手中杯盏弄得一身酒渍狼狈,而对面的酒案之上,杯盏摆放得端正,滴酒未少。
便没来由生出一丝遗憾。
我于案上置酒,待一人同归,可惜从倥偬少年等到霜雪白头,那杯酒再不会有人对饮,那个人再不会归来听我诉尽一面之缘。
酒醒后回忆也将尽,白发老翁看着面前豪言壮语的少年,屋外的雨水似乎越来越大,眼前的宋生却依旧神采奕奕,他说着当今天下,亦说尽本朝诗家。
最后,说到了他。
少年似乎很喜欢那人笔下的诗篇,双目炯炯有神,一字一句吟诵着:“华表千年一鹤归,丹砂为顶雪为衣。泠泠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诵罢,还不忘问我:“赋先生以为呢?”
于是我轻笑,以诗相答:“纵使鸡鸣见关吏,不知余也是何人。”
少年来了兴致,复又说起长生其他诗文,直到后来,他念了一句“暮雨潇潇子卿咛,遇疏赠荣客不语”。
我竟忍不住双手颤抖,不慎跌落了手中酒杯。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新客之言,故人之诗,在他离去几十年后又一次从他人之口听闻,此情此景,竟恍惚有了隔世的错觉。
少年有些错愕,慌张地问我为何愀然色变,戚戚泪下。
我说,偶然忆起一位已故的知己,难免感伤。
烛火微茫,雨声淅沥,恰如那夜雨打船篷沙沙作响,他在一片白月里孑然而立,只那一瞬江心月满,我便知此生我们注定如那一方行船,匆忙交汇,而后各自分离,走上两处浑然不同的人生。
绿林客,终为客。
可叹我等过这几十载浩渺岁月,终其一生也不敢想,那独立船头如光风霁月的国师,是否还记得昔年一面之缘的盗首,又是否,曾也将我忆作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