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猩猩馆里的其他猩猩都称我为“教父”,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因为他们喊“教父”的语气中没有尊敬而是充满着嘲讽。他们会说:“教父,我不会信仰你的自由教义,逃出去被捉回来饿上几天的滋味不好受。”
这些笼子里的家伙没见过世面,我懒得和他们争论。我当然见过外面的世界,当我还是小猩猩的时候。那时我经常在森林里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采野果,喝泉水。那次我在河边喝水,踩到猎人的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把我缠住,我挣扎,厉声尖叫。但我突然感到被蜜蜂蛰了一下,之后我就睡着了。每当我醒来,上蹿下跳,把禁锢我的笼子弄得晃啷响,蜜蜂总会蛰我。几天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我脑袋整天都是昏沉沉的。
我运气还算不错,被人买下来送到了这个动物园,一直待到现在。从进来那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森林里的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增加,那段记忆也慢慢模糊了,但逃离这里的想法我从来没有忘记。
我还记得我到这里的第一天,我从猩猩馆的小屋里醒来,走到外面,看到那么多和猎人长得一样的家伙,也就是人,围成一圈,手里还拿着方形物件对着我们。我吓得一头钻回小屋里。我从缝隙里向外看,还有很多其他的猩猩,他们却很悠闲,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似的。
后来我发现,那些人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向我们走得更近。我觉得这是逃跑的好机会,我向着人群的方向奔跑起来。那群人惊慌失措,向四处逃窜,你撞我,我踩你。我很高兴,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阻碍了。跑到刚才人群的地方,我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被弹飞出去,躺在地上。几名穿着制服的人跑过来,他们手里各拿着叉子绳子和麻醉枪。其中一个人看到了我流血的嘴唇(或者是鼻子)大笑起来说:“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过两天就明白了。收队了。”他们走后,我疼痛也减轻了一些,我学乖了没有再次冲过去,而是走过去用手摸摸。看不见摸得着的墙壁。我一直摸下去,发现没有空缺的地方。
我狂躁不安,吼叫着在围墙里奔跑,时不时摸着墙壁,间歇性地锤几下玻璃墙面(我后来知道的名字)。散开的那群人又重新聚集起来,人数比之前还要多。一只成年大猩猩跑过来把我撞翻在地,他张着嘴呲着牙咆哮着。说实在的他的气势在我爸面前差远了。他的块头比我大多了。
“吵死了,”他说,“从你来就不安分。是不是要教教你这里的规矩?”
墙外的观众越来越多了,都是来看我的,我想。他们希望我们打起来,那票就算是赚大发了。但我也不是没脑子的水果,我和眼前这只大猩猩身材差这么多,要是打起来,他可能会捶爆我的脑袋。我蹲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见我毫不反抗,也就走了。反而墙外的人群在骚动,不停质问我为什么不和他决战。这些人只会躲在墙后面说风凉话。
从第一天起,我就立下两个誓言,第一是复仇,向对我吼叫的猩猩和嘲笑我的游客们复仇,第二就是逃离这里。
经历第一次的打击之后,我知道硬碰硬是不行的。我决定先让自己的身体结实起来。
2
我曾经越狱过两次。第一次是我还未成年的时候,那是个夏天,围墙外面有棵树的树枝垂下来,半夜,我从架子上面荡过去抓住树枝爬过围墙,轻松实现了逃离。那是我第一次逃离,对动物园的建造不熟,根本找不到出口在哪里。天还没亮我就被捉到扔回到围墙里。第二天围墙边的树都被重新修剪了。
第二次越狱是在冬天,那时候我又长得强壮了一点,不过还不是那只大猩猩的对手。四周的围墙很光滑,而且很高,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在“猩猩之家”(动物园的工作人员都是这么称呼猩猩馆),动物园给我们模拟了野外的生活环境,有很多碎石块和圆木,除了这些还有攀爬的设备。
我看见围墙外面有人踩在梯子上修剪树枝。树很高,人类靠自身根本够不着树的顶端。这给了我灵感,我觉得我也可以借助梯子翻过围墙。
那天一整天,我都坐在一角用眼睛寻找合适的东西。三根圆木堆成两层,两端用绳子扎起来固定住,上面坐着好几只猩猩,其中一对是母女,母猩猩一手抱着小猩猩,一手拿东西吃。我想,如果把木头搭在围墙边,我踩着木头,缩短与围墙的高度,说不准就能够着围墙的顶端。我白天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在场地里走来走去,我不敢大声喊叫或者肆无忌惮地奔跑,这里比我个头大很多的家伙有很多。我说过我吃过亏,而且我妈妈告诉过我,不要和已知的危险硬碰硬。
晚上我溜出来,走到那堆木头前。三根木头绑在一起,很重,我根本拖拽不动,更别说把木头竖起来靠在围墙上。绳子能解开就好了。但是绳子系的是死结,如果是活结,我还是能解开的。我前肢的手指没有那么灵活,没法做解死结的精细活。
我又试了试拖拽那堆木头,我只是把它们挪动了一下位置,仅此而已。我很失望,白天的好心情全毁了。恢复平静后我也觉得困了,在几分钟前,我还不知疲劳为何物。
第二天,我坐在那堆木头上,在这里的还有一只漂亮的母猩猩。我看着墙外的人群,人群也在看着我们。那时,我一点也不害怕他们了。而且他们看我是花钱的,我看他们是不花钱的,除此之外,我每天能够看到各种各样人,他们看到的只有我们这一群罢了。
闭馆之后,又会有人来打扫卫生。这天结束后,有两饲养员就在猩猩馆吸烟。这是不允许的,但是有很多人都这么干,躲在角落里,点上一支,完事后碾灭烟头带走,谁也发现不了。除非我举报的话,但我不会说人的语言,他们理解不了。
他们咔咔两声,用塑料打火机点燃香烟,贼头贼脑吸起来,那样子就像在野外喝水时,目光还要留意四周会不会有危险。
吸完一支后,他们又开始打扫。其中一位衣服被划破了,挂着很多的线头,另一位用打火机把这些线头全清理了。我脑袋里闪过一个想法,绳子我解不开,点燃打火机不是难事,用打火机烧断绳子或许是个好方法。
我要是直接向他们要打火机,肯定不会得逞。我想到了一个迂回的办法。我向他们走过去,动作尽量缓慢一点。人和动物之间没有太多的信任。你要是看见一条陌生的狗向你奔跑过去,不论它是什么想法我估计你都会被吓一跳。
我走过去的时候,故意踩断树枝,弄出声响,也就是在提醒他们我要过去,我也害怕他们过激反应。
他们僵着身子,看着我走过去。我走到他们面前摊开手,又把一截树枝放进嘴里。
“这只猩猩要干什么?”一个人说。
“我也不知道。”另一个人说。
看来我得做得更明确一点了。我一手按住那人拿烟的手,另一只手拿过烟,转身跑开坐在石碓上。我学着人类的样子吸烟。其实我只是在学习他们的表面动作,吸,再吐出去。
“这只猩猩竟然要抽烟?姿势还学得有模有样。我得赶紧录下来。”他掏出手机,我立刻就把烟扔掉了。我重新走到他们面前,伸伸手,碰碰自己的嘴。
“这次我明白了,他还想吸。老张,你再给他一支,我要录下来。”他说。
老张重新拿出一只叼在嘴里,再掏出打火机要点着。我趁他们都没有注意我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抢过打火机,转身就跑,爬到猩猩馆的最高处。
二人反应过来,赶来追我,但太晚了。他们在下面喊了半天,我就是不下去。
“算了吧,别喊了,要是把管事的喊来,他会问猩猩怎么抢走的打火机,又得要编很多借口。”他们要走,然后又抬头看我,“别把自己毛烧没了。”
夜里,等他们都睡了,我溜出来点燃打火机,烧断绳子。绳子断了以后,打火机对我来说就没用了,我随手扔在脚边,然后就忘记了。我扛起一根木头,摇摇晃晃走到围墙边上。单根的木头我勉强拿得动,竖起来靠在围墙上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我开始顺着木头往上爬。爬到木头最顶端,我扶着墙面站起来,还是够不到围墙。我纵身一跃,抓住墙头,脚下的木头滚了几圈然后倒在地面上。看来是没有回头了,我想。我纵身翻过围墙,又有了几小时的自由。
3
天亮之后,我在树上打盹的时候,看到动物园里到处都是工作人员,表情都是慌慌张张,而且是一脸的不愿意。我明白,他们这是发现我又消失了,在四处寻找我。你没看错,整夜我都是在动物园里徘徊游荡,没有跑到外面。很快,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我就被人发现了。一开始两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大概有十几个人吧。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打算从树上下来,自己走回去。我刚落到地上,有两人就从我身后撒了一张大网,把我罩在下面。我刚才说了,我根本就没有想逃跑,但他们压根就不信任我。
第二次越狱后,我在动物园里名声大噪。首先是猩猩馆的动物们总是围着我让我给他们说说我是如何逃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等等。我告诉他们两次我都没有到动物园外面去,他们的兴趣就丧失了一大半。其实就算我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如何好(这种事我是可以编造的,毕竟我以前在森林里生活过,而他们大部分从出生就在这里。森林只是个遥远的故事),他们也不会真的会迸发出外出的欲望。森林作为故事来听的确很有诱惑力,但他们已经丧失了野外生活的能力。
我的故事对他们吸引力不大,有很多猩猩对我也丧失了兴趣,但也会有一些铁粉。最佩服我的就是隔壁的那只狒狒,我叫他小艾,因为他说他是人类的端午节出生的。狒狒和我们猩猩就一墙(玻璃墙)之隔。每当我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小艾都会趴在墙边听我的故事。每次故事讲完后,小艾的眼神空洞,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飞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了。
他说一定会像我一样,逃出去。
小艾最后逃出去了,但死在了枪下。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会很自责,要不是因为我,小艾也不会萌发出逃的想法,也就不会死。
他要逃出去的想法太强烈了,居然晚上都等不到。在饲养员打开门的时候,他就猛地冲出去。小艾尖叫着,奔跑着,那位年轻的饲养员被吓得不轻,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是跑开还是把门锁上?门就半掩着,小艾就这样狂奔出去。
白天的时候还有很多游客。动物园里突然出现一只狂奔,上蹿下跳的猴子(很有游客分不清狒狒和猴子),游客们吓得抱头鼠窜。园方立即发布紧急命令,抓捕狒狒,必要时可以采取非正常手段。
我告诉过他大门在哪里,我相信他是直奔大门去的。在大门口,他遇到门卫保安的阻拦。保安是退伍军人,会格斗术,手里还拿着一根短木棒。保安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被吓破胆,而是站在门口,握着木棒,大声呵斥小艾:“快回去,你这畜生。”小艾那时候昏了头,只想着要出去。我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他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有些人的工作就是要抓捕他。
小艾龇牙咧嘴,盯着保安。一只狒狒、一个人面对面不停地移动自己的位置,寻找各自的机会。小艾两次想避开保安,向外面冲出去,每次都被保安的棍棒拦下。第一次棍棒落在他的手臂上,第二次他的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猜想第二次以后,小艾被激怒了,红着眼发起最后的冲锋,保安还是在挥舞手中的棍棒。小艾跳起来(这个动作保安没有料到),借着惯性重重踢在保安的胸口。保安后退几米,仰面倒在地,然后缩着身子捂着胸口,唉声连连。
其他的追捕人员赶到后,看见眼前的场景,判断狒狒发了疯,还伤了人。他们没有多思考就执行了特殊任务,击毙了小艾。
小艾的死亡对我打击很大,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萌发出逃的想法。我不是害怕会和小艾的下场一样,而是觉得从始至终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回过头来看这里的生活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每天都会定点投送食物,有避雨的地方,没有其他动物的威胁。我每天都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思想,我也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4
从那次以后,我变得孤独了,没人再乐意听我的故事了,他们认为这是毒瘤,特别是对小猩猩的毒害就不能原谅了。所以,我在园区里几乎都是独自活动。偶尔,会有一只漂亮的母猩猩和我坐在一起简单地说上几句。我那时候还不觉得她漂亮,我也无法对你形容她的美,毕竟我们对于美的理解不同。
等我成年以后(她比我大一点),我发现自己爱上她了,暂且称之为爱,我特别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但等我发情(这个词让人很难为情,但也是你们发明的,而且也没有合适的可替代的词)的时候,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
园区的工作人员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们认为优良的基因应当强强联合,她的基因优秀,而我不属于这一阵营。他们把她和那只曾经吓唬我的猩猩关在一起,把我赶在外面。天大的笑话,他们居然认为个头大就是基因优秀,按这个理论,恐龙才是地球上最优秀的物种,但他们的脑袋只有鸡那么大。
我在一边乱吼乱叫,工作人员认为我这只弱小的逃犯也需要沉浸在温柔乡里,他们把我和一只干瘪年老发情的母猩猩关在一起,他们说:“这是为你好,让你们单独相处,不会有人打扰你。”说完他们笑了,眼神里尽是淫荡鄙夷的神情。你要是问我最后有没有做,当然做了,有时候身不由己,激素、基因控制我的思想。
从那以后,我开始郁郁寡欢,之前劝借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说服力了,我恨这里的饲养员,恨猩猩,也恨外面的游客。我又想着该如何逃离出去。
5
我被关过“禁闭”,换个说法就是他们把我关在一个狭小的地方不让我出去,但给吃的。因为我朝着游客投粪便,他们把我推进去,锁上门,说让我好好反省一下。然后他们自己嘀咕说我太嚣张,要杀杀我的锐气。他们错了,不管他们怎么惩罚我,我都不会觉得自己错了,而且我不认为自己嚣张。如果“犯错”的人不认为自己错了,任何措施只会造成“屈打成招”。
那天我正靠在玻璃墙边想事情,那段时间我经常这样,脑海里闪现出各种各样的画面,有时候我以为已经丢失的童年记忆也苏醒过来。他们不再一直称呼我“教父”,有时是“大思想家”了。无论什么称呼都无所谓,我知道这些称呼并不是词语的本意,而都是贬义。
我听见有人敲我身后的玻璃门,第一次我没有理会,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我拉回思绪,转过头,敲玻璃墙的是个染着黄头带帽子的少年,年纪大概十七八,或许没那么大。他看我转过头来看他,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腿弯曲行走,举起双手前后摇摆,捶胸。他在学猩猩,他的动作赢得周围游客的笑声,他做得更起劲了,挠挠肚皮,蹲在地上,双手垂地,手脚并用左右跳着。他赢得了满堂喝彩,但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他敲敲墙,我又转过头,他面对着我,沿着墙对着我跳来跳去。这样的游客我也见过,他们总是在寻动物开心。他们激怒动物们,看着动物们在围墙铁网里面捶胸顿足,但拿他们没办法,他们就会得到满足。
他像是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无动于衷的动物,有些尴尬,就像自己设计的表演被另外一名演对手戏的演员搅黄了。他从路边、草丛里捡来石头,树枝,往墙里面抛,有几根树枝碎砖头落在我的周边,也有的落在我的身上。不疼,但打扰到我这个“大思想家”了。我挪了个位置。外面的观众还在等着看黄毛的表演,他也不想让观众失望。他捡了几块更大的石头扔进来。有一块落在我的脑袋上,我一咕噜站起来,对着他咧了咧嘴。他笑得很开心,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好啊,我想,你们玩得很开心,我要让你们也尝尝被石头砸的滋味。我捡起他扔进来的石头,往外面一股脑扔过去。他们全都散开了,站在射程以外,等我扔完了,他们又像潮水一样涌过来。黄毛又把那些东西扔进来,我又把这些玩意扔出去,来来回回。这样不是办法。我不再捡地上的石头,而是蹲在地上拉了几泡屎,抓着屎往外扔。屎没有直接命中一人,但稀薄的屎落在地上向四周炸开的时候,溅在周围人的衣服上了。我高高兴兴悠闲迈着步走到最中间的位置,这里不怕他们扔东西打中我。
6
我从禁闭室出来,他们又允许我自由活动了,但我那时候对活动已经丧失了兴趣,整日蹲在角落里。猩猩馆里的猩猩都会取笑我,因为我是第一只被关起来的猩猩。那只曾威胁我,又抢走我心爱猩猩的大块头现在在我看来已不是那般的庞然大物。他早已停止生长,只是岁月还没开始找他的麻烦。我虽然长大,但我前面说过我的体格属于瘦小型的,我一度怀疑是在我幼年期被猎人注射了过量的麻药导致的。
大块头和黄毛很像,都喜欢哗众取宠,站在舞台中心表演。别的猩猩只是站在旁边取笑,他是走过来用手推我的肩。一开始我还在走神,毫无准备被他推倒在地上。我一骨碌爬起来对他吼叫。他像是在等待这个时机,故意激怒我,好有借口教训我一顿。他围着我绕圈,寻找机会扑过来,把我的脑浆捶出来。我对他一直心生不满,这也是我报仇的好时机。
正面对抗,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除非再过几年,岁月对他下手,我还正值壮年。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等待的。他围着我绕圈,时而试探性向我扑过来,我总是向后避开,几次三番以后,他觉得我不敢还手,大吼一声直冲过来。我看得出来这次不是试探而是货真价实的攻击。我沿着围墙狂奔,他在我身后紧追不舍。看热闹的人站在墙外,看热闹的猩猩站在里面。我时而转变方向,让他扑个空。我想这样一直跑下去不是办法,我体力也不如他。我瞥见地上的棍子,想起吃了棍棒亏的小艾。我转变方向,捡起地上的棍子,握紧它向身后猛地一挥。棍子结实打在什么东西上,震得我手心发麻。大块头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我拖着棍子,爬上一堆石头,等待着大块头下次的袭击。站在高处,既可以弥补我身高的不足,也可以更高效地防御。大块头的身体很结实,那一棒我估计很疼,但也只是疼而已,没有伤到他。
“瘪三,”他骂道,“有本事你扔掉棍子下来咱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我没有听他的,这是激将法,如果我下去,下次躺下的就是我。
大块头抖擞身子,四脚并用爬过来。碎石的高度大约是他的身高高度,我站在上面,他的脑袋和我的脚齐平。他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抓我的脚踝好把我拖下去。我向后躲,用力打他的手背,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他退回去甩甩手,又开始围着我兜圈子。我跟着他打转,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知道,我们只要没有四目相对,他就会发起进攻。僵持了一会,他的耐心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又直冲过来。这一次他在我面前跳起来。我把棍子举得不能再高了,然后落在他的头上。木棍和头骨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被我打得很惨,上身趴在石碓上,脚拖在地面。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但不多,我猜测可能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在我脚边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动作不像之前那样灵活,也没有伤害性了。他就像是没有意识一般机械地一次次伸手要抓我。他伸手,我就打他的手,他出声,我就打他的头。几次以后,他就不动了。我拿着棍环视四周看热闹的猩猩,他们都避开我的眼睛散开了。围墙外的人都拿着手机在记录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从石堆上下来,扔掉棍棒,找吃的去了。
工作人员把大块头弄走,又关了我“禁闭”。
7
大块头被送回来后,他总偷袭我,而不是明目张胆地正面对抗。对于这样的游击打法让人吃不消,严重影响我的生活。比如,我喝水的时候,他会突然把我脑袋摁下去。等我回过头来,他已经跑远了。这里我已经待不下去了。
我能想到的逃跑方法,工作人员已经采取了应对措施。
工作人员带着工具来整修猩猩馆。两人都是饲养员,不是专业的维修人员。他们边干活边抱怨:“这动物园穷疯了吗?一个人拆成几块用都嫌不够。我一个养动物的,不仅要打扫还得学会维修门窗。”另一个人说:“好好干吧,不然被有心人听到了,连铲屎的工作都丢了。”
两人草草干完分配的任务,工具还没收拾好就又躲在一旁抽烟。一位年轻的饲养员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附近,喊了他们的名字。那两人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扔掉手中的烟,下意识踢踢地上的草,把烟头盖起来。
年轻饲养员全看见了,但没说,只说:“主任让我问问你们干完没?”
“刚结束,正准备收拾回去汇报呢。”两人胡乱地把丢在地上的工具塞进包里,挂在身上,一左一右夹住年轻饲养员往外走。
“你小子刚才看见什么了?”
年轻饲养员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看见你们在拼命干活,刚完成工作。”
草下面盖着的不仅有烟蒂,还有一把他们落下的长柄钳子。我见过他们用钳子夹断钢筋和铁丝,非常容易,就像用剪刀剪断线头一样简单。我想这东西肯定用得上。
猩猩馆的围墙一半混凝土一半玻璃,都很高,我们睡觉的地方在室内,有窗户,用铁丝网罩着,窗外就是动物园的草坪。用钳子夹断铁丝网,我就可以出去了。
等他们都睡了,我拖着钳子,来到窗前。有些事情真正实施起来会出现各种各样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用钳子夹断铁丝的确很容易,这只是相对的,夹断它还是要不少力气的。我使出全力夹断了两根后就无能为力了。
我看见大块头向我走过来,他可能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在我面前停下,问我要干什么。我实话实说:“我要夹断铁窗,逃出去。”他眼睛忽然放光,像是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那你怎么还在这?”
我说我没力气了,夹不断这些铁网。
“我帮你,”他说,“要怎么做?”
我很吃惊,因为我之前让他出了丑。看着他的身材,我也见识过他的力气,夹断这些铁网轻而易举。又或者他想教训我一顿,但见我手里拿着钳子(又可以做武器的东西),才想到这个主意。我真怕钳子给他后,他学我用钳子让我脑袋开花。
“为什么帮我?”
“你走了,我才能回到以前的地位。”他说。
没想到今晚的我们都这么直截了当,一点不绕弯子。听他这么说,我放心把钳子交给他,然后教他如何切断这些铁丝。他果然不让我失望。铁网清除后,我说:“难道你不想离开吗?”他说:“我不知道出去以后能干什么,在这里我毕竟是‘老大’,快滚吧。”
我从窗户翻了出去,没走多远,大块头把钳子从窗口扔了出来。
逃出猩猩馆后,我沿着树木草丛走,尽量避开摄像头,如果被发现,我可能会和小艾一个下场。我说的是围捕,我不会像他那样暴躁极具攻击性,我知道我打不过那些携带武器的人,所以不会做无谓的挣扎。他们见我没有攻击性,只会给我来一针麻醉,把我丢回去。
8
出了动物园以后我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尽量遮住自己的身体。马路上有很多奔跑的汽车,五颜六色的灯光,这些东西我从没见过。我钻进附近的开放公园里,爬上树开始休息。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估计自己就睡了两个小时,还是午夜。
我把周围的地方都溜达一遍,没有发现可以长期生存的地方。我想回到森林,但不知道森林在哪个方向。夜里,我一直朝着灯火稀疏的地方溜去,灯光越暗的地方,我越轻易隐藏自己。我在路边手脚并用走着,我猜就算我被别人看见,他们也以为我是一条大黑狗,没人会想到有只猩猩在人类建造的混凝土森林游荡。
我最终在一块荒地停下来,打算将这里作为我的起居室。我四处看看,这里石头杂乱无章,地上还铺了一层绿色的网,几百米内没有任何灯光,在拐角处还有一个破旧的集装箱。我后来才知道这里是建筑工地,是即将施工的工地,因为种种原因被耽搁了。我躲进四处漏风的集装箱,现在是夏天,漏风无所谓,只要顶上不漏雨我就满足了。
我先睡了一觉,可能是环境陌生的缘故,我一会又醒了。天还是黑的,远处的路灯还是很亮;不同的是,马路上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的间隔越来越长。我发觉自己饿了,可能是消耗太多体力的缘故。我打算披着灯光找些吃的。踏进亮光之前,我先左右看了一圈,马路上干干净净,连一条狗或者猫也没有。这里的世界与我童年的世界不同,与我想象的世界也不一样,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食物的东西。在猩猩馆,每天都会有人定时送些新鲜的水果来。
在经过垃圾桶之前,我就闻到食物腐烂的气味。垃圾桶上蹲着黑影,黑影正在大口咀嚼什么东西。走进了,我看见是一只黄猫在吃鸡腿。垃圾桶旁边的地面上躺着几个半烂的苹果。这样的苹果我在猩猩馆是不吃的。那只猫见我走得近了,弓着背对我发出像蛇一样的斯斯声,然后叼着剩下的鸡腿跑掉了。
我当然没有捡起来那几个苹果而是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更好的食物。但这“森林”不生长食物。
我空腹而归,顺着原路返回经过那垃圾桶,看着那几个苹果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不吃为妙,反正也不是饿得厉害。
第二天中午,我就对昨晚做的决定后悔了。饥饿就像一只大手抓住我的胃用力拉扯,让我的胃时不时痉挛抽动。但这个明晃晃的大白天,没有黑暗的掩护,只要一出去就会被抓起来;我现在还不想回到那堵围墙里面,总归能活下去的。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我顺着昨晚路线直奔垃圾桶。
饥饿能改变嗅觉,昨天我还能闻到的腐烂变质的气味,今天没有闻到。没见着昨天那只猫咪。正在觅食的是一只大黑狗。他在吃塑料袋里的什么东西。他看我走过去,下意识地龇牙,呜咽了一声。我走得更近一些,他放下嘴里的食物,对我狂吠。他不像昨晚的那只猫胆小,叼着食物就跑开了。我有点后悔,昨晚没有寻找食物,今天白白增添这些麻烦。我离他远一些,让他放松,我不想惹怒他,惹怒一条疯狗没有什么好处。我站在离他最远的一个垃圾桶,小心打开垃圾桶桶盖,生怕弄出噪音激怒了他。我翻了翻垃圾桶,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烂菜叶,烂水果是我寻找的目标。我运气还算不错,我从一个塑料袋里找出足足一把烂香蕉,香蕉皮全发黑了,估计是放了太久的缘故。我感谢这个丢香蕉人的浪费,他不浪费我可能就饿肚子了。
那条狗看我吃的东西是他不感兴趣的,对我也就丧失了兴趣,吃东西的时候不再提心吊胆了。饱餐一顿后,我又翻了其他几个垃圾桶,找出了装有芹菜叶的袋子,其中混有几片卷心菜。那晚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不仅饱餐了一顿,还顺带找到了第二天的食物,之后我就没那么好运了。
回到森林的梦想一周后已被我搁置在脑后,不是我不想回到森林而是没有精力去想。在人造的钢筋混凝土森林里,果腹已经耗费了我绝大部分的精力。每天晚上我才能活动,而且都是往人少灯暗的地方钻。我费劲心思找到食物有时候已是凌晨,心力交瘁,而且如果四处乱撞,不知道下个藏身地点会在哪里,这个时候我都会马不停蹄地跑回那片杂乱的空地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森林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一切还能忍受,直到后来发生的事。
这片废墟布满碎石水泥和其他一些建筑垃圾,杂草从仅有的泥土中探出头来,竟然也染绿了这篇废墟。但也只有杂草,没有我可以吃的嫩叶,也没有含有鞣酸的植物,这里没有,外面的水泥森林中也没有。我感染了寄生虫。这种问题其实很常见,在野外,我们自然会有和寄生虫达成平衡的手段。我们会吃带有鞣酸的叶子,这样部分虫子会被带出体外,维持健康的体魄。
一开始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腹泻。我觉得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本来从垃圾桶捡来的食物就不干净,我也就没放在心上。腹泻一直没有好转,还引发了呕吐,最终导致我浑身无力。某次我回头看了自己的粪便,看见粪便中有白色的蛔虫在蠕动。我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任何人都不会来帮助我,我只能靠自己,我晚上还是外出寻找食物。连续一段时间的腹泻,搞得我身体无力;除了肚子,身体其他部位都出现不同的消瘦迹象。肚子不瘦反而变大,不是人类的啤酒肚、小肚腩,而是寄生虫的症状之一。然而偏偏在我最虚弱的时候,那条黑狗对我发动了攻击。
我怀疑那条黑狗一直在等待时机(就像我一样,之前也在等一个时机。对此我不会说他趁人之危),一开始他觉得我个头比他大,正面对抗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我走路都是踉踉跄跄,打开个垃圾桶盖翻找食物都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是时候了,他想。他扑过来咬住我的脚踝,我转身抡起拳头锤他的脑袋。要在以前,那条黑狗肯定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只是松开嘴,往后退几步摇摇头,伸舌头舔了嘴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看着他,我才发现他是那么强壮,油亮的皮毛下面盖着圆鼓鼓的肌肉,四条腿也很粗壮,根本就不是流浪狗的样子。我猜想他是有人养的,翻垃圾桶纯粹是爱好,就像喜欢攻击我这种虚弱的动物。
他猛地扑过来咬住我的另一只脚,再向后退,把我拉扯倒在地上,我的手够不到他的头,只能用另一只脚踹他。这只脚刚被他咬过使不上什么劲。这条狗真是打架的好手,这不是佩服他的时候,他打的正是我。我仰面躺在地上,他咬完我的脚又撕扯我的手(前肢),在慌乱中,我觉得手臂也受到攻击。我招架不住,害怕他咬住我最脆弱的地方,那地方是我们猩猩也是黑狗的亲戚鬣狗经常攻击的地方。我翻过身,护住柔软的地方后一动不动。不一会,那狗停止攻击离开了。
我浑身疼痛,饥渴难耐,力气都用完了,我没有找到食物,也没有能安全爬回到藏身的地方。
太阳探出头来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还趴在原处,一夜都没动。早晨的空气充满烟尘的气味,还没有起风,空气死沉沉的。那时候天刚亮,清理垃圾桶的工人就开始干活了。那是一位烂了左眼还有点跛脚的中年男子。他经常拿着铁锹,在气味难闻的垃圾桶边把落在地面上的垃圾铲进桶里。
那天早上他没能干得了活,他看见趴在地面上的我,愣住了,半天才试探性走过来,用铁锹拨拨我,确认是死是活。我艰难地挪动身子,抬起头向前看看。他看我还活着,吓得跑开了。
不一会,他走回来,身边还多了两个男子,都拿着铁锹,穿着黑色雨靴。他们只是围着我站着,谈论着,交流着。大概半个小时后,一辆大面包车驶过来,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走过来,把我抬到了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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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猩猩馆。我离开了两个月,对我来说时间很长,但猩猩馆貌似一点也没变。
工作人员清理我的伤口,给我打了针,几天后还给我洗了澡。我肮脏打结黯淡无光的毛发几周后又变得油亮光滑,肚子在消退,其他地方在长肉。我之前从没发现他们给的食物这么美味,吃饱后蹲在角落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发呆,不用担心下顿食物的着落。我也不会受到黑狗的威胁,如果逗逗游客还能受到奖励。与我交配的那只母猩猩怀孕了,也就是说我要做父亲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猩猩馆真不赖。
我回来之后,他们又叫我胡迪尼(逃脱大师),一些猩猩缠着我讲述我在外面两个月的事情,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我知道他们肯定不想听我经历的那些狼狈的故事。我撒了谎,说外面是多面美好,茂密的森林,吃不完的食物,没有天敌——那些动物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反问我既然那里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说要回来把他们接走,帮他们离开这里。
他们都不说话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知道他们心里会盘算这事,而且最后他们都会选择留下来而不是走出去。
而我,估计再也不会动什么越狱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