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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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姑娘走的那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我没去送她。当时我正站在穿衣镜前换衣裳,中午要去鹅公寨参加一场生日宴。我听到客厅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此后,屋内一片寂静。我在镜前细细画眉,窗外蝉声一度轻逸,我问蝉:“下个夏天我们还会继续相见吗?”

“他日再见,要待来年。”

“对蝉来说,来年就是来生。”

耳边响起这两句话。

那是五年前,雁行离开山中,回湖州,站在溪岸上对我说的话。他在夏天到来,也在夏天离开。


每个夏天的开端,露水未晞,骤雨轰然而下,闲云来去,蝉声响彻山迹,路边的樟树浓绿在阳光下蔓延,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像漫无止境的样子。总有人乘风而来,期待一场动人心魄的探险,然而,草木蔓发,星空旋转,辽阔的夏天在酒坊不酿酒的寂静日子里飘然而去,什么都没发生。

我在乡间生活,有时候走在田间,望见天上流云奔腾,昼长日静。不知道外面时事若何,心里想拔剑起舞,然而我还是在这乡间寂寂而生。庄子写,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罢了,不论世潮如何,找回自己的精神源头与出处后,才能真正快活,做一个真正持山而去的人。

司马和夏姑娘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山中,从千里之外赶来陪我过夏天,与司马和夏姑娘重逢,悲欣交集,我有一腔风月要表达,“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四五年前和她们相识在春夏。

五年前,春光浪漫,杏花烟雨,司马来山中喝酒,喝完酒丢了一只鞋。回去时,只得穿着一次性拖鞋出山,走到溪岸上,高声喊着:“再会!”

四年前夏天我在苏州学箫,夏姑娘来看我,我们约在猫的天空之城见面。她在猫的天空之城等我时,认识一位男生,借给她充电器,她说他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和夏姑娘在书店坐了一下午,却没注意到这位长得好看的男生。黄昏时,我和夏姑娘去山塘街散步,她还回充电器,没有问男生的联系方式。与书店的男生失之交臂,她感到懊恼。那天夜里夏姑娘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对我说:“我想找到他。”

都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用生活定义了浪漫。原是不合群的人,聚在一起却莫名舒适。不愿合群是我对人情的悲观;愿意与她们相交,亦是我对人情的珍惜。

今年六月,司马来山中为我读了一首诗,一首很长很长的诗,在深夜山雨落下时,那些诗句像被雨水泡过,湿漉漉的: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

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在自己的脚前。 ”

这首艾略特的《荒原》在山雨中荡漾过数百年的时光。

司马在酒坊住了几天,过完了儿童节。长青来酒坊喝酒,问我和司马:“儿童节有什么愿望?”

“气球,我们想要一只会飞的气球。”我和司马答道。

长青答应儿童节的时候给我们送会飞的气球来。儿童节那天,长青说县城里没有充氦气的气球,飞不起来。我和司马“想要一只会飞的气球”的愿望泡汤了。这结果是意料之中的。


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溪里游泳,吃着外婆切开有蒜味的西瓜,如今看来这些令人心醉神迷的日子,在童年时却比不上有一只会飞的气球来得快乐。

那时候刚放完暑假,我常常幻想着有一只会飞的气球,将气球绑在手指上,奔跑在田间,气球会慢慢变大,带着我飞离地面,穿山过海,去探险世界未解之谜,像极了哆啦A梦和大雄的世界,在每个夏天都有一段冒险之旅。我有大把时间来培育幻想和承受幻想的破产。

八岁时我做过最大胆的冒险,是跟着邻居家的姐姐一声不响地坐班车去百里之外的高山村落,她同学家。我还以为会发生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比如我会被高山上的老者认出来,向我叩首:“少主,您终于回来了。”

他会召集所有同门为我接风洗尘,告诉各位长老、门中弟子,我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少主,期待着他们一同喊道:“请少主为我们主持大局,少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小小女子承载着一个门派的兴衰,压力山大,但又不好推迟,正想说:“各位长老使不得,使不得!”一条大黑狗冲出来,对着我狂吠,吓得我屁股尿流,抱头鼠窜。

晚霞烧红了山岗,一个老者也没有出现,只有那位姐姐家屋后的一个哑巴大伯,不会说话,为我挡住了大黑狗,还对着我笑,啊呜啊呜地比划了半天,我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我盼望乘着会飞的气球去大冒险,在那些遥远的夏天。

司马离开山中的时候我在酿酒。前一夜,我骑着摩托带她去北大门吃烧烤。坐在马路边,烤炉上的猪尾巴烧焦了,冒着烟。司马在油滋滋的羊肉膻味里说了一句:“我要出国了。”

我只是听着,我知道,她是在和我告别。和很多来过山中见过我的人一样,当他们要离开熟悉的故土,去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下定决心后,把想法做成一个锦囊,带到山中来,放到我这里保存。来山中和我告别,也是和过去告别。

“我考上大学了。”

“我毕业了。”

“我要去当兵了。”

“我要结婚了。”

“我要出国了。”

“我失恋了。”

他们来山中的心境相似,告别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同。

这些理由足以支撑起人们来山中冒险一场,短暂性获得一些快乐。忘却身份,内心也恣意了起来。

夏姑娘从江苏来山中找我时,我正在酒坊蒸馏上半年的最后一批酒。她说,走了很远的路去见想见的人。这是她33年来走过最远的路。她来酒坊跳了一支舞,如司马的那首诗,都是相逢的礼物。

夏姑娘像水晶,透亮又易碎。她有她的悲伤,为爱沦陷,我无法给出她想要的答案。囿于情爱而无法自拔,就此沉沦,我无法理解。对于夏姑娘我不忍心戳破她的梦幻泡泡,她的爱,既张扬又卑微,矫情又傻气。她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牧鸯,我想不通。”

有不甘,又有无可奈何,像极了十八岁追爱的我们。期盼着不期而遇,盼望着动人心魄的邂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谁还不是从“与你共黄昏,与你粥可温”的情话里走过来的呢?

到底是长大了,岁月如针,戳破了这些梦幻泡泡。对于爱情的理解早已变了样子。深刻爱情是两个边缘人物互相抱团取暖,互相救赎;是惺惺相惜,却从来不说爱。爱情是奢侈品,不是快消品。我可能只能共情于此了。我当然知道,情爱的模样有千百种,只不过,那种黏腻、稳稳的幸福的情感模式,像勾兑了糖精,我接受不了。

说起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如何爱,如何与爱人相处,没有统一的标准。但若用爱情去捆绑一段关系并不会长久。爱的初衷,是为了让对方快乐,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而不是用爱剥夺自由。良好的关系是,互相需要,互相成全,彼此独立。


夏姑娘走后,我常做梦,在梦中,梦见那年七月,阳光穿过山坡斜斜照下来,落在溪水上,波光粼粼,雁行拖着行李箱离开山中的样子。我一直记得雁行离开的那个夏天。

五年前的七月,溪岸上的芭茅在风中摇曳,茅花飘落,像星星掉在水里,我们人不在人间。我和雁行站在溪岸上等车,送他去车站,我们望着芭茅花不说话,我带着耳塞听歌,他突然张开双臂,对我说:“抱一下吧。”

他上车的时候,耳塞里传来《Visions of Gideon》,是《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插曲,是那年关于夏天,关于爱的最火热的电影。

一个夏夜,我和雁行坐在秀峰山下的松雪楼廊下,廊前树林里的萤火虫恣意飞舞,忽明忽暗,像天星散落如雪,这壮阔气象正适合下酒。我一杯复一杯的饮酒,微醺时躺在竹椅上,雁行在荧光中问我:“一直住在山里,过着简单的生活,你会不会感到烦?”

我豪气万丈地说:“我与山川日月同在,还有英俊少年作陪,萤火虫散落如雪,不知道多潇洒快活。”

那个夏天,雁行问过我很多问题,我常常胡说八道地应付他。我知道他在山中住不了多久的,他每天采访式一般问我一些问题,我就捉弄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我糊弄住。我还是喜欢他安静地坐在廊下听雨发呆,他身上的那股油然而生的淡然气质迷死人。

雁行也和其他所有来过山中的人一样,都会问我一个问题:“你会在山里呆多久?”

那些日子的清晨,我们常常走在有些泥泞的山路上,林中悄寂,啁啾的鸟啼声被风递来,清脆悦耳。雁行就是在这个时刻问我这个问题的。我知道他要走了。太阳渐渐攀升上来,淡金色的光被未散的岚雾漫射开来,明暗层叠,像我在山里的生活。走着走着,我抬头看他,又看了看蜿蜒的山路说:“到了该走的时候就会走的。”

雁行说:“我不喜欢山中生活,太安静,会感到无聊。我喜欢都市生活,喜欢喧闹和热烈,要赚好多好多的钱。”

雁行在七月的一个明媚的清晨和我告别。走之前,他去镇上买了一袋果冻,他说,果冻放在冰箱的冷冻室,冰冻起来,口感会很好。他走后,我每天黄昏从冷冻室取出一个果冻,放到梅酒里,清爽酸甜,韵味悠长。吃尽最后一个冰果冻,夏天结束了。那些有冰果冻陪伴的黄昏结束在那年的立秋前夕。

后来,在很多个黄昏时分,触动我的不是晚霞多好看,而是琥珀色一样的霞光如同记忆中那一杯杯果冻梅酒。记忆乘着霞光而来,七分之一是动人,剩下的是诗句。

他离开山中的那天,我对他说:“雁行,若干年后,我或许会穿上华丽锦衣在繁华的大都市与你相遇;也或许,你会换一身素净衣服,在山中与我相遇;那一刻,我们都遇见了最好的自己。”

其实,用不了若干年后再相遇,上演不了小说里一别半生云云的戏码。一年后,我写了一本书出版,春天在苏州举办新书发布会,雁行从湖州开车来苏州见过我。可惜那天,我并没有穿上华丽锦衣。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就穿好看一点了。

在书店,我站在人群中,看到他眼睛闪烁,好像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我一直在和读者交流,没有顾上他,发布会结束后,书店老板邀请我去看程璧的演唱会,雁行送我到阊门内下塘街口,我在街口问他:“刚才在书店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明天去广州。”

我以为他会再多待一天,等我看完演唱会,一起同游苏州。那之后,我们渐行渐远渐无书。其实那年春天后,我路过好几次姑苏阊门,总会想起贺铸的词:重过阊门万事非。

后来许多人问我书中的故事有没有自己的,我摇摇头,无一是我。写出来的是故事,放在心里的是深情。

山外的人鱼贯而过,每个夏天都像未完成的探险之旅。所有的期望和期望的落空,所有兴冲冲的奔赴,所有不经意的失去,所有该来的而没有来的灿烂,一起构成了盛大的夏天,和最终面貌的山中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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