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站在桌前,摆上一盘外黄里嫩的烤猪肉、冒着热气的烤红薯和散发浓郁香味的蔬菜汤。桌子两端各摆上一副银质刀叉。“还差点什么?对了。”艾莉娅跑回厨房前,打开了最上面一层橱柜,木质的橱柜虽已历经多年,但里外仍被擦拭的干净整洁,四周棱角也被艾莉娅打磨的光滑细致。她取出垫满旧布料的方形木盒,偌大的餐具盒中仅有两只高脚杯,反倒让透明的杯子显得有点突兀。这一套精美的餐具是姐姐布丽结婚后送她的,其余的杯子和瓷碗碟早在一次爆炸中粉碎,那之后,艾莉娅就把杯子精心保护了起来。
杯子擦拭干净后分别摆在两套刀叉的右手边,“这一点我们的习惯还一样。”她说道。然后从刚才的橱柜里拿下一瓶葡萄酒。“我们有多久没喝过酒了?哦,对了,三个月前还喝过一次呢。”
葡萄酒是昨天卡罗琳送她的,卡罗琳是她的护士朋友,一个热情洋溢的姑娘,“现在整个伦敦百废待兴,市场还没有完全恢复”,卡罗琳一边脱下护士服、一边在手上的布袋中摸索,她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可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红酒收藏家,他的名言是‘宁愿让希特勒跨过我的身体,也不让他踏进我的酒窖’。”卡罗琳模仿父亲粗声粗气的语调,笑的前仰后合,终于从布袋中摸出一瓶陈酿红酒,递给艾莉娅,“但他一听说后天是你和查克的结婚纪念日,立马取出这瓶酒,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送给你,他说你当时抬他可辛苦啦!”
五年前的9月打破了艾莉娅平静的生活,德军轰炸机几乎每天都会光顾伦敦。飞机投下的燃烧弹和重型炸药,让努特立街成为了一片火海,艾莉娅冲出家门,夜晚八点的伦敦被火焰照的通亮,她的房子就在刚刚倒下的楼房对角,玻璃炸的粉碎四溅,狂风加快了火势的蔓延,空袭警报的刺耳鸣笛也掩盖不了四处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声。
“上帝啊,都发生了什么!”一名身穿褐色长袍的中年妇女跪在街旁掩面痛哭,眼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火焰吞没,无助的哀嚎。街角站满了震惊失措的人群。
“她的伤势很重,快送她去医院!”一名护士从人群中拨开一条道,艾莉娅顺着望去,一名高个子青年抱着个女孩往救护车疾步走去,身边跟着个泣不成声的年轻妇女,女孩六七岁的模样,本该是粉红色的棉绒睡衣已被熏的干瘪而漆黑,稚嫩的脸上也尽是焦炭和木屑。
“司机出事了,他去帮忙抬伤者,结果,门柱塌了,”一名立在救护车旁的护士抽噎道,“谁会开车?”
“我会!”艾莉娅从人群中冲出,“我是普林斯顿大学新闻专业的,在大学期间考了驾照,很熟悉伦敦各个医院的位置,让我来开车。”
伏在女孩身上的女子转头抱住艾莉娅,哭泣着,“谢谢你,我的天使,上帝保佑你”。
青年把这对母女安顿在救护车后室,随后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
“关于你的女儿,我很抱歉。”艾莉娅打量着男子,他身高六英尺、一头干练的短发,脸部轮廓恰到好处的配上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一身黑色棉衫套在深灰色毛衣之外,显得成熟精干。艾莉娅踩下离合挂上档位,红色的救护车开始奔跑在一片狼籍的街道上。
“哦,谢谢你,不过那不是我的女儿。”男子转头望向她,艾莉娅出门时只在针织毛衫之外披了件外套,浅红色的绒围巾映衬她那清秀的脸庞越发动人。“我是《每日邮报》的记者,你看到了,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只顾工作而不去救人,小女孩的父亲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她的母亲是一名政府职员,她的心都碎了。”
“真是灾难!”艾莉娅还难以接受眼前的触目惊心,伦敦街头到处是受惊的人群,在火焰的背景下无助哭喊。
“去年9月闪电攻占波兰时,德国空军就对许多城市及平民区进行了无差别攻击,今年6月瓦解法国后也要对我们采取一样的战术。”男子一边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一边说道,“1907的海格会议并没有签订条约限制任何针对平民所展开的空袭。更何况,战争面前,还有法律吗?该死,让战争见鬼去吧!”
他愤怒地合上笔记本,平静情绪后向艾莉娅伸出了右手,“哦,抱歉,我讲粗话了。我叫查克·威廉姆斯。”
“艾莉娅·科德里。”
那是艾莉娅和查克的第一次见面,从那天后艾莉娅就自愿加入了伦敦救护队,因为更多的男人要被派去准备作战,整个城市的救护成员大部分都是女性。卡罗琳的家被炸时他们躲在防空洞里,但他的父亲正从酒窖出来,塌下来的木板砸断了他的腿,是艾莉娅和另一个同伴把他抬上救护车送去医院,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的酒窖还在吗?”,卡罗琳破涕而笑地嗔怪道,“除了你的这条腿和房子!德国人对我们的葡萄酒没有任何兴趣,也许他们更喜欢苏联的伏特加吧!”
艾莉娅想到这里又笑起来。1941年5月德国的空袭行动宣告结束,艾莉娅进入《新闻纪事报》加入对国内抗战阵线的跟踪报道。她给其中一只杯子倒上了红酒,向左手举着的空杯子碰去,“干杯!结婚纪念日快乐。”桌上的烤猪肉热气已经褪去,蔬菜汤的表面也被薄薄的一层油覆盖。“查克,你还记得伦敦塔桥那晚吗?”艾莉娅对着空杯子说。
查克不是战地记者,这让艾莉娅松了口气,他主要工作是对各国政府军事部门进行采访,对国际战争形势能有最及时的分析报道。查克几乎每周要来找艾莉娅一次,每次都捧着一束鲜花和贺卡,然后手舞足蹈地告诉她最新形势和战事报道。
“东条英机辞去了日本首相一职!”刚进门的查克迫不及待地告诉艾莉娅,“东南亚的英国部队成功击退了日军的大规模攻击,而且美军也在菲律宾海战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他们在中国也陷入了困局!”查克兴奋不已,拉着艾莉娅走出门去,“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伦敦的6月天气温和,两人披上薄外套漫步到伦敦塔桥上,漆黑的泰晤士河水捕捉了月光,远处的伦敦塔朦胧地矗立在迷蒙的夜空下,遮住了繁星,四下充满了湍急、潺潺的水声。
“你没有戴手套。”查克的双手紧紧握住艾莉娅,贴在自己胸前。
“我还好。”她笑着,外套遮住了她略微颤抖的身躯。月色下的艾莉娅美丽动人,微风轻拂着她的发丝,长睫毛下的双目倒映出弯弯的月牙,“这里好美!”她大声喊道。
查克笑着,把艾莉娅搂向怀里。水流湍急,打在桥台上激起阵阵回响。
“艾莉娅,”他轻声道,“你愿意嫁给我吗?”声音融入在黑夜之中,有如潺潺的溪流,但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艾莉娅挣开查克的怀抱,双手捧着查克的脸朝向自己,望着他那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她笑了,绿色的眼珠闪着点点泪花,“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查克止不住兴奋的心情,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银戒指戴在了艾莉娅的手上。戒指上镶嵌着一颗璀璨的绿宝石。“这颗宝石正配你动人清澈的双目。”
艾莉娅喝了两杯酒了,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不,不该这么忧伤的。这只是纪念日彩排,等查克回来可不能这幅蠢相。”她有点醉了,翻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她把桌上的餐盘收了起来,又倒了一杯红酒。端着红酒杯望向窗外,伦敦的夜景真美,街灯已恢复正常,两周前丘吉尔辞去了首相一职,工党大获全胜,人们似乎决定将痛苦的记忆永远埋葬,立马投入到重建福利英国的工作中去。
三个月前德国宣布投降,丘吉尔在演讲中向人们宣布这一天将成为二战胜利纪念日。那一天,全英国都在狂欢,艾莉娅和查克就坐在这张桌前享受浪漫的晚宴。
“日本已经快被美国打败了,但日本的自尊心似乎让他们难以投降。现在每天还有日本平民和美国士兵在做无谓牺牲。”查克放下快喝干的红酒杯,蓝眼珠因沉思显得更加忧郁。
“但结果不会变,日本一定会输的,不是吗?”艾莉娅斟上红酒,迎向查克的目光。
“遗憾的是,美国似乎没有一招制胜的方法,彻底战胜日本。”查克摇摇头道,“下个月我要去德国做跟踪报道,7月盟军领导人将在德国召开波茨坦会议,并再次重申日本必须接受无条件投降的要求。”
“这一趟很安全,对吗?”艾莉娅放心不下,这几年查克东奔西跑,虽然没受战伤,但因为对战争的焦虑而更加瘦削衰弱,她每天都担忧查克的健康。
“放心,”查克再次握紧艾莉娅的双手放在胸前,他知道这个动作会让艾莉娅感到安心,“8月6日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会带着礼物回来和你共度晚餐的。”
“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查克。”艾莉娅靠在查克怀里,红晕的脸上流下一抹泪痕。
艾莉娅喝完第三杯酒后摇摆着走向了卧室,她努力甩甩头,挣扎着理清头绪。此刻酒精的后劲更加强烈,她的思绪已经不连贯了。她顺着床沿摸到台灯的旋钮,从枕头下取出查克发来的电报。
“亲爱的艾莉娅:
波茨坦公告已经传达近两周了,日本迟迟没有做出回应,我被派往日本做最后的专题报道。放心,随行还有美国的一名记者。我会在日本正式宣布投降后返回,很抱歉我可能赶不上纪念日了,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战争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启动蜜月计划了。
爱你的查克”
艾莉娅眼角湿润,此刻的查克会是在哪里呢?他此时应该和她站在一起,准备明天的结婚纪念日啊。她把电报放回枕头底下,躺了下来。墙上的时钟已悄然摆过零点,她的脑海中再度重现起这五年里发生的每一幕,每一个有查克的场景。查克答应他,战争结束后两人先补上迟到的蜜月旅行,即使全世界还留着战争的创伤,但他们可以去安静的小岛、甚至乡下,去没有人的地方,为此艾莉娅已经把整本世界地图翻了好几遍。然后,他们可以重新经营起家庭,查克是工党党员,他可以去参加竞选活动,艾莉娅喜欢写作,可以一边照顾家庭,一边给报社发表社评。然后,她会成为妈妈,至少一儿一女,他们不用在战争中长大,可以在安全的世界里自由成长,也许以后一个当律师,一个当医生。一家人周末还可以去乡下的田园度假。
艾莉娅渐入梦乡,她的嘴角上扬,月光轻抚着她温柔的脸庞,窗外的夜静悄悄,整个世界似乎都睡着了。她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的日本上空中,正升起了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片巨大云团,像蘑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