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美酒恰言欢

文/渚清沙


每晚大概有上亿个人,在地球上落力的亲吻,你那习惯散播给众人,在地球上惠泽遍及世人。

多年后再次想起苏意来,杜康正独自走在卡普里岛海岸上,二零一七年末杜康的最后一支个人单曲MV将在两天后在这座白色小岛录制,潮湿的海风悄悄掠过杜康泛有胡渣的脸,远处墨蓝色的海浪此起彼伏,将一切往事尽数吞没。

这一年杜康三十一岁,是红遍欧亚各国的民谣歌手。这一天卡普里岛的夕阳美的不像话,晚霞醉人光彩炫耀,似藏匿着恋人间的浓情蜜意,杜康想起二十岁出头的苏意来。

苏意的模样第一次倒映在杜康的眼眸里,是二零一零年的九月,地点在距离苏意所就读大学二十公里不到的一个小镇上。

彼时这姑娘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穿了白色上衣和靛蓝色毛呢背带裤,在整片的葡萄绿藤下格外显眼,她一本正经地摘着硕大的葡萄,每一帧眼神都写满了热爱与专注。

秋意浓,卢瓦尔河谷的傍晚已有些清冷,一阵风刮过,苏意亚麻色的头发被风迷住了眼,站在葡萄架外许久的杜康忍不住笑了笑,看着她鼓起腮帮吃力地用嘴巴试图吹开碎发,半天未果,于是想用提篮子并且把着扶手的那只手去挠开。

底下的人忽然开口:“喂,小心!”

在木梯上本镇定自若的姑娘被刹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倒去。世上才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英雄救美,等待着苏意的是杂乱的草堆与泥土、撒了一地的葡萄、屁股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以及不远处靠在木架上的男生不怀好意的笑。

“女士,我提醒你当心了。”杜康啧了啧舌,用纯正的法语说到。这位出现的不合时宜的中法混血男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他看着五米之遥的狼狈的苏意,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苏意捡起落在地上的箩筐,拍了拍裤脚上的土渍,抬头捋头发的时候顺便白了一眼对面的人,这场面映在杜康的瞳孔里着实有些邋遢,或者……有些心疼。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苏意的一通自言自语和转身离开的背影给挡了回去。

翌日早,阳光透过葡萄架的间隙洒向整个庄园,落在地面上光影斑驳。苏意采摘葡萄的时候,不远处响起吉他乐的调子,她没多想,觉着曲目也熟稔,就跟着哼了起来。提着篮子回屋的小路上,她远远地看着昨天捉弄她的男生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抱着吉他弹奏着她嘴里哼的歌曲。

“《Time travel》,好听吗?”杜康问。

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弹吉他的人躲在好看的日光轮廓里,苏意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更不知他是出于何种态度来询问,但是甫传入耳中好听的声音和弹奏,都不允许她讲出半点不好来。


后来苏意无数次想,若那个正午天气不明朗,他们该不会坐下来相谈甚欢吧。

可能是杜康有一半香港血统,又弹得一首好曲子,苏意便把他前一日的使坏全都抛诸脑后,无端端生出一些好感来。

因为她自己也是中国赴法的留学生,在市区校园的时候开联谊会,偶尔还能遇见国人朋友,可自从这学期来到庄园实验基地,除了管家和园丁,苏意便没有朋友可以交流,突然遇见个人,带了些祖国的亲切,就像是蒙受了老天莫大的恩惠。

苏意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说好杜康献曲,她请喝酒的,最后曲子没弹完,她便拽着杜康去了地窖。

苏意主修酿酒专业,辅修法国古典文学,夏天的时候她就在庄园进行定点实验了,地窖是苏意跟管家软磨硬泡租来的,里面上上下下摆列了很多酒坛,杜康跟在身后举着照明灯,不停地唏嘘感叹这伟大的“杰作”,地窖酒味浓郁,但不刺鼻,倒有一种别样的芬芳。

出来的时候苏意捧着一个大酒坛子,脸上鼻子上都蒙了灰,杜康下意识伸出手,她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退,站在恰好的阳光里、男生宠溺的眼神里,颔首傻笑着,像懵懂的孩童得了家长的奖励。

小镇的夜晚并不静谧,满是昆虫鸟叫声,庄园更甚。十几天后赶上管家夫人的生辰,苏意摆出了珍藏许久的佳酿,管家大叔更是拿出毕生手艺,做了一大桌子菜肴,庄园不光是葡萄种植基地,也做民宿生意,常驻的客人和杜康都被邀请来庆生,围着长桌畅饮开怀。

杜康坐在苏意正对面,端着酒盅小口抿着苏意亲自斟的葡萄酒,目光始终不偏不倚,随着暖黄的烛光一并落在对面脸蛋通红的女孩身上。

管家夫人是位发福的中年女性,留微卷的短发,眉目间写着慈祥,待苏意极好,苏意也当她是亲人。因为专业的原因,苏意算得上是酒量绝佳的女生,但晚上实在太开心,说不清是因为管家夫人的生辰,还是因为别的,喝的有些足,旋即微微有了醉意。

晚些时候,管家大叔悄悄换了身礼服,一把掀开帷幕后面的影布,随着投影的光束,年轻的少男少女跃然眼前,一路走过的快乐的、艰涩的时光一应俱全。原来为人夫,便有了责任感与守护欲,他将自己和爱人的恋爱以及婚姻生活都纪录了下来,放映到中途,管家夫人已经落泪几番,在场的人都偷偷红了眼眶。

末了,西装革履的管家大叔邀请夫人跳起了舞,一方天地,四目相对,世界都是这对璧人的。客人们识趣地离去,杜康回房间的时候,听到藤架下传来清晰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走近些的时候,坐在地上的人忽然站起来抱着杜康开始大哭。

“你说,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苏意边哭边将眼泪鼻涕一股脑都擦在了杜康肩膀上,她难过的时候总爱讲汉语,可显然被抱着的人没听懂她的话。

杜康惊异地捧着苏意的脸,月光下她小小的脸颊涨的红红的,眼睛里装满了委屈。杜康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脱下外套裹住苏意将其拦腰抱起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台阶,怀里的人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端望着他,趁他不留神双手挽着脖颈攀上了嘴巴,深深吻了下去。

卢瓦尔河谷的晚风里藏着苏意和杜康的所有秘密。

月亮最圆的那晚,苏意牵着杜康穿过一片深林,来到小土丘的顶端,她指着遥挂于天际的月华喃喃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杜康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苏意从后面抱住他,闭着眼:“在中国,今天过中秋节,是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

杜康可以感受到自背部传递来的温热,一阵阵的,慢慢与他的体温汇融。他转过身,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但还是脱口而出:“以后这样的节日,我都陪你过。”

他们依偎席地而坐,月光洒满草地,以及两人交汇的背影。仿佛和苏意在一起的日子,杜康的洁癖标准开始一再降低,甚至可以允许苏意余留食物残渣的嘴巴随意吻上来,可以任由她在自己的卧室堆满女孩子的化妆品。

苏意伏在杜康的膝盖上,将他的手掌摊开,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勾勒,杜康疑惑地看着她,女孩温柔的时候,整个人如同倾泻而下的月色,周身都是笼罩的光芒,她的声音糯糯的,法语倒是讲的很流畅:“‘山’——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很有趣,此起彼伏。在我的国家,能共同登山顶,一起赏月亮的人,便是最亲密的爱人。”

“但家乡的月亮更圆,山更高大。”苏意这样讲的时候,眼睛里像是集聚了什么液体,反着明亮的光。她站起身来将手贴在杜康的胸口,明知他不会懂,却还是自言自语讲起了中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杜康……”

杜康胸腔某处跳动的频率骤然失衡,他低头,轻轻地在苏意的额头啄了一下。

月尾,苏意收拾行李准备回校作报告,这个季度的基地实验刚好告一段落,杜康倚在门口,吹着口哨打趣说:“亲爱的女士,你舍得庄园的一切……甚至我?”

停下手里的动作,苏意几乎是小跑过去,将整个人都埋进他的怀抱,男生个子足、手长脚长的,将苏意全部裹在臂腕里绰绰有余。

陪苏意等电车的时候,他拿过肩上的吉他为她弹唱了一首歌,奥地利曲目,苏意不大懂词的含义,就是横竖觉着好听,托着腮认真地注视着他,宛若花痴小迷妹。

上课的日子似乎格外忙碌,两人联系颇少,杜康传来简讯:“亲爱的女孩,你要开心,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苏意捧着手机乐呵呵地在校园里蹦来跳去,一股脑将心底的想念与爱通过冰冷器械尽数表达。只是世事本如此,有些事有些话,说着有意,却非听者理会。


终于等到第二期的基地实验,苏意是专业成绩极其优秀的学生,导师万般阻挠她去小镇的想法,意愿留她在校做研究,可年过半百的老教授哪里经得起二十几岁女孩子的软磨硬泡,终究给了她去小镇的机会。

葡萄庄园那群老朋友倒是没让苏意失望,小小的欢迎会已然是惊喜,园丁的儿子还即兴来了一段斗牛舞,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她知道这个舞蹈的内容,是几月前与杜康一起看的德国老电影,那个不光会弹吉他的大男孩,还给她普及了许多关于斗牛舞的知识。

但是大家的热情还是抵不过苏意一落千丈的心情,一晚上她始终不在状态。白天当她风尘仆仆赶回庄园时,却听园丁阿姨说杜康已经离开了,如你所想,什么也没留下,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晚上苏意喝了点酒,在顶楼借着酒劲吹风,管家夫人穿着酒红色披肩,从后面环住她的肩膀,“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流浪歌手,没有未来与远方,但你会遇到更好的,亲爱的孩子。”

“可我爱他!”苏意转过身,几乎不假思索。

“那就去找他,相信你自己。”管家夫人坚定地点点头。她给苏意讲了个冗长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位自小住在城堡里的公主,锦衣玉食受尽瞩目,男主是个家境贫寒、却一心想当大导演的无为青年,自然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一段情缘,甚至女主家人还动用了人脉将男生赶出了那个州。

“那后来呢?”

“后来女主抛弃了荣华,从巴黎到英格兰,从苏黎世到卢瓦尔河谷,她始终追随着心爱之人,过着并不奢侈、却互相满足的属于他们的小日子。”雍容的妇女指了指楼下,欣慰地说:“诺,所以他现在是我丈夫。”

苏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精准地找到了管家大叔的笑容,年过半百的男人,只有在看向自己心上人时,温柔才会溢出眼眶。

她恍然大悟,不禁唏嘘,原来管家大叔和妻子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轰烈的过往。也是在这个晚上,她悄悄在心底埋下执着的种子。

半个月后,苏意拿着手绘地图徘徊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她是从园丁口中得知,数日前杜康曾托人买过一张去维也纳的火车票,那个自带浪漫气质、痴迷音乐的流浪者,最终选择不告而别,去了养育音乐的都城。

苏意联系不到他,只能每天四下询问,她不懂奥地利语,只能讲英语,和当地人手舞足蹈比划着杜康的身形。找一个无意重逢的人,可谓大海捞针,也难如登天,只是那时候的苏意不明白,她以为爱情与万事皆同,心诚则灵。

她的零用钱快花完了,就在维也纳打工换宿,晚上去酒吧兼职做调酒师,熟练的技术和独特脱俗的东方面孔,让苏意一时小有名气,很多俊男少女都特地为她而来。不过苏意志不在此,平日里不争不抢,除了窝在民宿写实验选题,剩下的时间就是寻找杜康。

直到一个叫斯薇丽的女孩出现,她怯生生地站在吧台旁边许久,小声地用不熟练的英语问到:“你会调法国葡萄酒吗?”

“嗯?”

“我说的是卢瓦尔河谷最地道的白葡萄酒。”

卢瓦尔河谷白葡萄酒,需经过七道精细工序酿制,采摘、糖化、温煮、发酵、冷藏、陈年、混配。每一道工序都要求酿酒师投入十二分的专注,丝毫马虎不得。

虽然工序复杂,但苏意看着斯薇丽一脸期待和恳求的模样,便答应了。采购的途中,苏意忍不住询问女孩想酿制葡萄酒的缘由。

“因为他要和我分手了,我想在他离开维也纳之前送他最喜欢的白葡萄酒。”女孩看起来很悲伤,都是差不多同龄人,苏意何尝不懂失恋的痛楚,没记错的话她一年前刚和法籍白人男生分手,现在……现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失恋,还是从未开始。

酿酒的周期很长,还没等到葡萄发酵,苏意就找到了杜康。准确地说,是遇到他。

在斯薇丽的家里,他手插在裤兜朝着斯薇丽打口哨,示意要将自己的行李搬走,他对上苏意复杂的眼神时,感受到来自她目光里的灼热。

杜康将苏意拉到郊区的草地,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大堆问题,苏意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的确确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胡乱地抓着头发摇头,身后传来斯薇丽带着哭腔的声音:“钟普森!”

“钟普森?”苏意莫名地看着他,“还是杜康?”

杜康看了看她,大步走过去跟斯薇丽说了些什么,就扭头走掉了。苏意快步跟上他,他们穿过熙攘的商业区,走过高楼林立,停在电车站台,杜康终于开口:“如你所见,我不是杜康,也不是所谓的钟普森。还有,请不要跟着我了。”

“你想念卢瓦尔河谷白葡萄酒,就证明你还记得我对不对?”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音乐才子,那些虚假的身份只是用来标榜自己骗你的,我的职业就是见不得光的低下‘演员’,拿了你前男友的金钱,任务就是让你尽快离开他,不再纠缠他。”说这些的时候,这位天才‘演员’第一次莫名地难受,来自胸腔的绞痛,一阵一阵地。

苏意像是选择性失聪般,上前一步继续说:“杜康,你还记不记得?在庄园为我唱的歌,山丘上一起赏过的月,还有我说过的爱你,每个字都是真的。”

“我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斯薇丽,她的父亲想让她放弃美术考音乐学院,并开出了够我在维也纳奢侈生活半年的酬劳,我只能这样做。”

被别人唾弃厌恶的低俗职业,靠着外表和演技欺骗花季少女的情感,每一段片场故事他都能全身而退,只是这一次,他没想到这位酿酒师女孩会找到这里,他懂苏意飞蛾扑火的执着,就像离开法兰西的每一天,想起白葡萄酒的味道,脑海里都是初见时苏意落在阳光里的笑,有的事做起来只是下意识,无关什么理由。

他无数次想去寻她,可理智总三番五次阻挠了这番念头,他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欺骗者,从来不知道下一站会在哪里,遇到怎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苏意闭上眼,踮起脚轻轻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后退小半步笑着说:“不管你是谁,我喜欢你啊。杜康。”

远处传来电车鸣笛声,杜康想说些什么,还是随着提醒的门铃声背着行囊上了车。眼泪一下子像决堤的洪水,苏意再也忍不住了,她快步跑到电车旁,对着车窗玻璃里朝杜康打手势:“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愿意陪你。”

刚到法国念书的时候,苏意参加过聋哑学校的志愿者活动,她迫切地想要和那些残疾儿童交流,几乎学会了所有的手势语。可是这样的表达,杜康一定看不懂吧。

车还是开走了,苏意站在路口像只被遗弃的猫,异国他乡,无所寄托。

忽然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Are you sure?”杜康将头伸出窗外,大声朝她喊。

“Are you sure?”

“Sure。”

杜康违了约,他将斯薇丽父亲的酬金全部赔了那位找到他的金主。在维也纳待的最后一天,他和苏意一起去看了音乐剧《莫扎特》,在玛瑙河畔模仿莫扎特的台词,傍晚迎着海风接吻。

他们买了去意大利的船票,身上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途中苏意有些晕船,杜康带她来到甲板上,从后面环住她,闭着眼睛伏在她的耳边念法国的文艺诗,那些艰涩的、难熬的感觉仿佛会在爱人的怀抱里无限缩小,最后悄然消失。

到达古都罗马的时候已是晌午,简单用过午饭,苏意摁耐不住就拉着杜康四处闲逛。其实这些年她也去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国家,唯独有两个城市,她始终等待着一次独特的旅程,想和心爱的人共同踏足,一是罗马,另外一个是苏黎世。

这座成就了文艺复兴的摇篮之都,彰显着意大利的繁荣与文化。于苏意而言,也埋葬了她和杜康此生仅有交集里最珍贵的回忆。

二零一一年的罗马,车水马龙的中心街道、庄严圣神的教堂里、江河日下的旧影像店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苏意在那家影像店里看到了一张肖邦《夜曲》的旧乐谱,尽管身上并没有多少钱,杜康还是坚持买了下来。

他们住的是一家极其便宜简陋的旅馆,地方格外偏僻潮湿,一路上问了很多行人,晚上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苏意的裙摆和鞋子全湿透了,杜康背着她,一步步朝着不太确定的方向前行。

苏意趴在杜康的背上,能感受到他瘦削的脊梁膈人的疼痛,她摩挲着杜康的耳垂问他:“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吗?”

导师刚好在这时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些愤怒,催促苏意回校作报告,并以不给她修满期末学分作威胁。苏意嘴上应承着,心却始终在杜康身上。

小旅馆的女房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帮忙准备了热水,苏意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杜康正和女房主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惊愕地问:“你竟然会意大利语?”

“会一点。”

“太惊喜了,你还是多少技能是我不知道的……”苏意快步上前钻进杜康的怀里,头发上的水沾湿了他的衬衫,胸肋的纹路若隐若现。

晚一点的时候,他们窝在床上看电影,老旧的片子,无外乎是讲上世纪的烟火璀璨和情爱颓靡,影片的结局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男女主角最后没有在一起,男主坐上了去欧洲的航船,对着白云大海,说了句女主从未听见的话:“If I leave one day, please don't call me again.”

杜康回头看苏意的时候,她满脸挂着泪痕,杜康打趣说电影都是假的,生活哪有那么多狗血情节。苏意理了理头发,想要问杜康什么,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挡了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过的格外拮据,为了保证日常的开支,杜康搭起了台子在街头唱歌,时不时有人经过会施舍一二。由于长时间缺课,更没有按时完成实验任务,苏意的课业成绩已经亮起了红灯,她还是沉浸在爱情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他们住的小旅馆三面环树,后面有一片林子,天气明朗的时候,晚上林子里满是鸟虫鸣声。这晚月亮格外亮,苏意自言自语说想出去走走,杜康直接纵身一跃从木质窗户翻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唤苏意,并小心翼翼接住她。

他们十指相扣,踩着树林里的残叶发出“吱吱”的响声,身边有明明灭灭的萤火虫。两人在一棵大树根部坐了下来,罗马的月光和卢瓦尔河谷有些不同,但各有各的好,苏意靠在杜康的怀里听他唱法语民谣,那些起承转合是她这小半生里听过最美的乐调。

苏意拿出特意从法国带来的半壶酒,两人边举杯共饮边做游戏,输了就讲一件自己曾对对方隐瞒的事,苏意捂着嘴笑着说:“我第一次请你喝的酒其实不是我酿的。”

杜康刮了刮她的鼻子,“那我也讲一件,其实……我小学期间被祖母带到中国待过好几年,学习过你们的文化和语言,你之前讲的我都略懂一些。”

苏意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跳了起来,大声问他:“你竟然会懂?”

“是啊!比如——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最后四个字他是用汉语讲出来的,一字一句地、轻轻地落在树林里的小角落,每一只萤火虫都共同见证着苏意脸红的瞬间,还有他们之间无畏的爱情。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是个酿酒师,唯有杜康,方解她忧。

在爱情这场冒险游戏里,前面的关卡或多或少会给我们预示,有的结局早已各自心明了,只是谁也不忍心捅破,像是在故意拖延,寻找一个契机。

苏意背着杜康在酒馆打工的时候遇到一群酒鬼,非要她陪他们喝完一箱酒,苏意虽然酒量不俗,但打心底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无为青年,死活不肯陪他们喝,领头的男人不怀好意地过来扯她的胳膊,苏意一时紧张,挥起酒屏砸到了他的太阳穴,血从他头顶蔓延下来的时候,苏意才意识到打伤了人。

男子流血过多,昏厥倒在了地上,其他的同伴嘶吼着离开了,酒馆瞬时乱作一团,来来往往的人大声讲着苏意听不懂的话,她蹲下去扶人,却被血染红了手指,这是她留学几年来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被吓哭,来自内心的自责、以及恐惧,她颤抖地拿出手机叫了急救,然后拨通杜康的电话。

杜康来的时候,苏意正蜷缩在酒馆的大厅角落,外面有医生和警官的讲话声,杜康朝她使眼色,此刻是最好的溜走机会。对于两个金尽裘敝的他国人来说,逃跑一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被杜康牵着跑过一个又一个街头,穿过七拐八弯的巷子,来到城郊的居民区,苏意的电脑和钱包全都落在了酒馆,她的头发散的乱七八糟,脸上挂着不安,杜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头一回感到莫大的无力感。

这种力所不能及的自我苛责,将杜康瞬间打回原形,就算拥有眼前的短暂美好,但只要揭开两人小心构筑的微弱表象,他们终究是不该有交集的平行线。拥有极高天赋的苏意,注定是一位出色的酿酒师,而他,不过是一位靠欺骗感情谋生还要为父亲还债的拙劣演员。

那位优秀的中国女留学生,应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古典文化,应该在阳光明媚的庄园里采摘剔透的白葡萄,应该写最美的诗、酿最淳的酒。而不是陪他流落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听辛酸的民谣,过拮据的生活。杜康边这样想,边在心底做着没有退路的抉择。

他们租了一间仅能转身的小卧室,早上的阳光只能通过逼窄的窗扉照进来一小块区域,苏意很早就醒了,她用手指来来回回勾勒杜康脸庞的轮廓,想用这短暂的时刻将他的模样全都印进心里。

买好早饭留了纸条,苏意去了酒馆处理昨晚的事故,她始终过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好在受伤的男子并无大碍,他是法籍游客,得知苏意是在法留学生,并未要求她补偿费用,只提出要她在医院照顾几天的请求,苏意答应了下来。

下午的罗马居民区充斥着孩童嬉戏的声音,南来北往的电车穿梭,挑担的食贩慵懒喊卖。回住所的那条路苏意仿佛走了半个世纪,头顶夕阳被拉的老长,余晖如瀑倾泻,洒在挤闹的巷尾,洒在空荡的房间里,老旧的木桌上放着一张回布瓦尔河谷的车票和不少欧元,以及影像店买来的《肖邦》乐谱,扉页夹着一张字条。

“If I leave one day, please don't call me again.”是杜康的字体,隽秀,挺拔。

是啊,生活才没有电影里那么狗血,多的是幻灭。


二零一五年春天,业界知名酿酒师苏意回到中国。

与之一起的还有她的未婚夫,是年长她几岁的法国男子,举手投足自带浪漫与温柔,他讲着蹩脚的中文,和苏父苏母谈及恋爱往事,打趣说要不是苏意当年误伤他,他就失去这位绝佳伴侣了。

周末的晚上,苏意和未婚夫去海滩看烟花,头顶的花簇渐次盛放,转瞬即逝,反复已是另一番景象。如遇见,如相爱,都是一期一会的事,一旦离别,即为永诀。

他们经过一家书屋的时候,里面传来慵懒却又快节奏的粤语歌曲,那个灵气爆棚的女歌手在词里唱到:每晚大概有上亿个人,在地球上落力的亲吻,你那习惯散播给众人,在地球上惠泽遍及世人。

以前不知这歌词的意思,如今再听却不禁潸然。

三年后。苏意牵着女儿在巴黎商业街被一则海报吸引,当红民谣歌手Wine五天后将在巴黎开演唱会,海报上的明星背着吉他,头戴POLO帽,眼里带有未曾刻意掩饰的沧桑。

刚入学的小女儿用法语问她:“‘Wine’,是‘酒’的意思吗?”

苏意捏捏女孩的脸蛋笑着说:“是啊!‘酒’在中国还有一个名字呢。”

关于这位民谣歌手,没有人知道他在成名路上经历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艺名只是因为七年前的秋天,在布瓦尔河谷小镇的葡萄庄园看见一个对酿酒有无限热爱的女孩,她拥有世界上最虔诚的信念和最美好的笑颜,让他永久坠落这坛美酒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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