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一个阳光被树影摇碎的下午,我坐于市立图书馆的窗边,娜罕古树茶的悠远香味,仿佛氤氲了一个世纪之久。窗外的蓝花楹似是回光返照一般,开得异常灿烂,风吹过来,像是得到了树的默许般,簌簌飘落在八十年代古旧的石板路上,果真如一片蓝雾。

后来才发现,这仿佛是一种忧伤的隐喻,对她来说。

只因为偶然间看到的,蓝花楹,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蓝花楹

捧读的《圣经》,书缘都已经被翻得发黄,这是时光的印记。看了一眼扉页夹着的纸条,蓝色钢笔字写的,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写于1987年。魔力的驱使,让人看一眼,就把这句话根植于心。确实是经历很多年风尘的,厚重的一本书。端起古树茶那刻,手机信息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是女友发来的照片,照片中她头上的那朵火红的石榴花格外醒目。

她在大理,背景的天空特别纯净,澄澈。

消失了将近两个月,她第一次联系身为最铁闺蜜的我。她离开后,让人心急如焚。虽然走之前,她看似云淡风轻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傻到去死的。每天在她的微博、微信发消息,让她快些回来。因为我也不确定,彩云之南高原稀薄的空气是否真能治愈她的伤痛。

期间他联系过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她好不好。大洋彼岸,隔着山水万重,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心疼和疲惫。我没回答,只问了句,你俩还有可能复合吗?短暂的沉默,却让人心里堵得难受。他没说,我也没再问,寒暄几句,挂了电话。

她能好吗?我亲历了她的痛苦,那是连最亲的母亲都无法向她诉说的,那些如鲠在喉。那么多年,拿起时不容易,放下,更艰难。开开门,她进来的那刻,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由抽泣,到泣不成声。一个下午,看她喝了一瓶又一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卫生间水池边吐,却又什么都不说。我看了心酸,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哽咽在我的喉咙。轻轻拍着她,嚎啕够了,变成无言的流泪。我坐在卫生间门口,陪了她一个下午。哭得累了,她终于肯开口说话。真羡慕孩子,大哭之后会有糖果,可我不是孩子了。

凌晨六点,在睡梦中惊醒。她走了,没有一句告别。卫生间的地板干净至极,她一夜没合眼,用来干这个消磨痛苦。打电话,始终忙音。

算来,这是你出国的前一晚。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在她参透了“世间安得双全法”的时候,她对我说起,那天凌晨她跑去机场了。那么远,可我明明记得她怕黑,根本不敢一个人出门。灯火通明的大厅,她一眼看见他,却躲得远远地不让他看见。有他的朋友,和他母亲。他要起身走了,去向德国慕尼黑。她躲在大厅圆柱子后面,看他一步三回头。很显然,他在搜寻自己的身影。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不可遏制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前面还有六个人就轮到他。

冲出人群,她从大厅工作人员那里抢过一个喇叭,喊着他的名字,哽咽着问他,能不能为她留下。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明显激动了起来,跑过来,紧紧拥抱她,仿佛此生再无机会。他说,等我回来。她的心凉了,凉透了。要离开五年,你叫我等你,等你来再次羞辱我因为你而变得颓败的样子吗。

女友发来的信息还有一条,我还是无法释怀。他的前途和我,后者显然微不足道。我彻底的败了。我回复,时间是良药,你得耐心。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诗一般的林夕说,遇见你,竟花光我所有的运气。

他们的初见,富有戏剧性。坐了很多站地铁,奔去火车站买票,看到人头攒动的大厅,让人烦躁不安。她脑子一热,也许是回家心切,冲到自己所在的队列前冲那个高高的男生,豪迈把手一甩,把身份证学生证交到他手里,同学帮忙买张票,报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站名,然后眼巴巴望着他。

万万没想到,这个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女孩递来的学生证上写的是自己大学的名字。更惊喜的是,终点站一样是自己的家,那个南方的小城市。两个南方城市的孩子,在遥远的北国上大学,相见如故人。人海茫茫,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那年她二十岁,大学的第二个年头。

后来的发展理所应当,他们在一起了。

坐着环城地铁,花了半天时间,去看她。之前在网上聊天,知道她和他的恋情,只零星半点。在宁静雅致的小茶馆里,她和我说着火车站的经历,我从她眼里读到四个字,心花怒放。我知道,她到底有多渴望温暖。我并不看好他们,他是典型的理工学术男,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语言系的她,向往的,是种豆南山下的悠然,诗一样的生活。

我们一个大院长大,互相知根知底。上高中时她们家搬去了另外条件很好的小区,再也不用忍受逼仄的小空间里经年累月散发着的霉味,臭味。她的母亲,永远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知道自己丈夫外面有人,她只是隐忍着,不发一言。最严重的一次,那个性格火爆的男人,在激烈的争吵之下给了她母亲一个耳光。那时高三,我们住校,每天兵荒马乱地撑着如泼墨般的天空幕布,仿佛可以撑起自己的所有梦想。我从母亲的口中听来,当时也未曾对她提起,如今想来,母亲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她叹的,是无辜的你,是你母亲的无奈。被你父亲打了那晚,你隐忍如谜的母亲,在我家,母亲留她住下。她仿佛不经意似的说着,要不是还放不下你,她不怕死。这么多年,你应该能感觉到她的不易,她总赶在你放假回来之前处理好自己的伤痛,予你笑脸。我知道,也看得见你所有的努力。以及那句让我看了心酸不已的话,你发狠似的,写道总有一天要带你的母亲远离这个痛苦之地。

后来,我没那么羡慕他们家有钱了。家里日子过得是清苦,毕竟有着平凡人的幸福,那静水流深的温暖让人心满意足。

大院的回忆漫天卷地向我铺来。念及此,我问起伯母近来可好,她宛然一笑,又说起近来一次比以往更加激烈的争吵,之后父亲搬出去和他的情人同住了。她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着,仿佛诉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撞到我疑惑的眼神,她说,早就习惯了。我妈好像在这些年和父亲的互相折磨中变得坚强。她打电话告诉我,生活的磨难,种种艰难,还给我讲了一个秋江上的芙蓉那样一个故事。

以前觉得她软弱,总是委曲求全,一通电话反而让我理解了她。

一壶茶已经见底。说到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不忍心一层层扒开她的伤口,便扯了一些其它的话题,让她的心,释然一些。

她打电话叫来他。彼时,他们在一起已经三个多月。是老乡的我们彼此算是谈得来,一直在茶馆坐到天黑。谈起小城的一草一木,远至未来。

晚上我们相拥睡去。她又忆起过往,憧憬着日后成为他的小女人,洗衣做饭带孩子。凌晨一点,正式进入睡眠。第二天,又像以往的很多次,由东到西,穿越半个城回到自己的窝。我们从出生就在一起,虽然我觉得长她两个月左右。上的小学高中都一样,好得穿一条裤子。我的哥哥,在本省的一所大学毕业,在小城安定下来后,爸妈才放任我跑这么远。

而她,是预谋已久的一场逃离。

佛说,有因必有果。一切皆有定数。

他捧着一杯她最爱喝的紫米露,一束火红的玫瑰,万般哀求下她才勉强来见他。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庞,漠然的眼神,以及揉得有些皱的白裙,心中隐隐作痛。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他也在心中悔恨自己的软弱,更该死的是居然说什么我怕伤了那个女孩的心,哪忍心拒绝。丝毫没把自己女朋友的感受放心上。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只像之前很多次生气一样,默默地转身走去,只是这次背影透露着极度失望的一种苍凉感。

她在昏黄的路灯下撞见那一幕,当时脑子空白一片,天地倒置,耳朵边只有嗡嗡声,一瞬间的失聪。那个不知羞耻的女孩,双手还搭在他的肩上,亲吻他。她强装镇定,迎着他惊愕的目光走过去。他看见她眼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变成一种不寻常的平静,巨大的哀伤潜伏在她黑亮的眸子。那个女孩看气氛不对,知趣的离开,留给她耀武扬威的微笑。她的心更痛。

恍然间他又想起一年前那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自己居然狠心地把她一个人丢在大街上,争吵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她明明穿着单薄的衣服。转身时也是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她不随她暴跳如雷的父亲,再生气都不如他希望的那样给他一个痛快的耳光,这事儿就算完了。她只是沉默,隐忍,更让他觉得愧对她。

听你解释,你说吧。

这不快毕业了嘛,你知道的……她……说喜欢我一年多了。后面的话,便是那句让她垂着肩膀不断抖动,倔强地转身的话。他没有追。

世上有几个人的爱情一辈子都是相看两不厌?如果最好的青春给了你就能换来不辜负,那只怪当时太年轻。

那夜她把最伤人的话都说了,你的因,或许是你母亲,我的,也来自母亲。我们因为都缺乏父爱,所以从各自母亲的身上遗传了优柔寡断,我们都没有错。

他们长达六年的感情,是不断地磨合,是她单方面熬过来的。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次小茶馆的相聚,她的茶杯不小心碰倒,他连纸巾都没给她递,不为所动的样子让我失望。他毕业前夕的那段插曲,让她终日以泪洗面一个星期,后打了鸡血似的投入到她的毕业论文中。

先原谅那个,输得彻底。她记得他把她丢在寒冷的大街上时,过后反而是她先道歉。一个月的兵荒马乱后,将投入到社会的大洪流。恋人们依依不舍地拥抱,宿舍楼前一副将要人去楼空的模样。他和女孩断的一干二净,向她道歉,她再一次妥协,两人紧紧地拥抱。此后的三年,她工作,他继续攻读硕士学位。

我一直无法理解,问她为何这样熬着也不分开,让彼此解脱。直到后来看到一首诗。

柏邦妮说,我们爱一个人,就是交给这个与我们对峙的世界一个人质。

我爱你,就是将我自己交给你,把我自己当成人质交给你,从此,你有伤害我、抛弃我的权利,你有冷落我的权利。别的人没有。

这个权利,是我亲手给你的。

千辛万苦,甘受不辞。

他很早就买来很多的德语书,学习德语。她戏谑,又不是要出国,干嘛这么拼。此时他都没有透露给她一星半点的关于他要出国的消息。

直到他出国前一周,她质问他。还是那副软弱的样子,他嗫嚅着不做解释。气头上,租住的小屋里东西被摔得一地狼藉,她坐在狼藉中哭,数落着这么多年他的不对,他愤愤地摔门而出,三天没有回家,没有一句对不起。

她看到了这份爱情燃尽热情后的灰烬。

终于每天喝得不省人事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她辞去了报社的主编工作,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领导了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要愿意,等你调整好,回来吧。

发了一天的呆,她来找到我,一进门只是哭,哭到趴在洗手池吐得昏天暗地,我心如刀绞。

盛宴必散,青春教会的东西太多。她不甘掉进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她困惑为什么最亲的人反而到后面都是残忍的彼此伤害,感动却来自平时不在意的人,比如她的领导。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随着现实的洪流漂走,她渐渐冷静。踏上自我救赎的路,她看尽大理的风花雪月,游遍艳遇之都丽江。后来几经辗转,去往德钦,云南西北的小镇,梅里雪山巍峨伫立在这片静穆的土地上。

德钦,藏语意为“极乐太平”,她在信中这样写道,远远地凝望着梅里雪山,忽然把自己当时的沉溺泥沼同泰戈尔的那句诗结合在一起:你凝望着的,是何等的空虚!你不觉得有一阵惊喜和对岸遥远的歌声从天空一同飘来吗?是啊,我凝望着的伤痛,是一种空虚罢了。在熹微的晨光里看着肃穆的雪山,看着远处雪山为城,金沙为池的德钦,我只感到自己的肤浅和渺小。又想起《教父》中唐.柯里昂这位伟大的教父逝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发现生活是这样的美好。我想如果我死的时候也能由衷地这样感慨一句,此生便了无遗憾。

看着她逐渐回到正轨,让人欣慰。北方有伤痛的回忆,她没有听老领导的话,她在南方重新找了份杂志社的编辑工作,写写专栏,悠闲的日子,和远在北方的我在网上闲聊,不时给我寄来醇香的普洱黑茶。

那个让人痛苦的男人,在国外过着他的生活,几年后提起,也无法再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慕尼黑,除了柏林和汉堡以外的第三大城市,聚集了很多大公司的总部,是全国第二大金融中心,她只听说他在国外学经济。

27岁,她与恋爱两年的儒雅的男人走入结婚殿堂。他出国已三年多。我作为伴娘搀着她,一步步走过亲人祝福的目光,我用余光看见,那个彼时粗暴的男人眼里的泪光。旁边的女人看着女儿的幸福,哭成了泪人。那是幸福的泪。他从大洋彼岸寄来结婚礼物,是六年里所有的幸福印记,昔日的照片,信件。光阴交错间,恍如隔世,借着酒劲,她红了眼圈,非强词夺理,说那是今儿太高兴了。有他写的一封,我念给她听,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错过了这么好的你。她终于止不住地大哭,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说对不起。

神父宣布他们结为夫妻那刻,他们两人在后来的日子一直谨遵,我生命中的伴侣,是我唯一的爱人。

一年后她发来女儿丫丫的照片,小家伙结合了她爸妈的优点,长得可爱极了。

这样的结局已经圆满。那个她爸爸的情人,一开始显然只是贪图他的钱,当他意识到只有那个隐忍的,他愧对的女人,只有她不会看不起自己,便立马了断关系,开始关心女儿和妻子。

人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东西。谁知道一开始走的路是对是错,找对路之前,难免会走一段弯路。

我也常常在想,如果他们不是一开始的缺乏一个完整的家庭,缺少父爱,性格使然,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懦弱,结局会不会改写。成长和改变的过程太痛苦了,她,则是付出了整个青春去参悟其中的道理。

而今的从容,对她来说已经够了。

扎西拉姆.多多的一首诗,相忘,是对打马而过的青春里的爱情最好的吊唁:

江湖浩淼

我们在浩浩淼淼中相忘

忘那相濡以沫的倔强

忘那生关死劫的闯荡

忘记自己,才敢记得你

从此我这无脚的鱼,在大漠最深处蹲踞

不回头不仰望等回忆蒸干

岁月绵长

我们在绵绵密密中守望

守住你微风中的忧伤

守住我月光下的孤单

遇见了你,才认出自己

从此你这无翼的鸟

在海天最苍茫处流浪

一时近一时远等幸福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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