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难,叛军叛,南朝将军顾御战,走狗逃,贼寇窜,御王一战南朝安...”
我站在醉烟楼的高处,望着浩浩荡荡的将士车马归城,直至宫门紧闭,百姓四散。
方才领军前行,坐在战马上威风凛凛的,便是孩童传颂打油诗里的将军,南朝的战神,顾御。
顾将军平定四方,战功赫赫,可如今二十又七,从不曾娶妻,也不曾有过妾室。不知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同他并肩...
“穗穗,穗穗?”莺歌在一旁唤我,我回过神来。
“好你个穗穗,原来看上了我们南朝的顾将军啊!”莺歌见我反应迟缓,打趣道。
“你说这些也不怕人笑话,我不过醉烟楼小小乐姬,是地上尘,顾将军他可是天上星,如何同日而语?”被戳穿了心中痴心妄想,我脸竟有些微热。
莺歌见我如此,忽然凑近问道:“你可知为何都城有如此多酒楼乐坊?”
我摇摇头,答:“不知。”
“听闻顾将军自打少时就爱到那些地儿听琵琶曲,后来战事吃紧,大难之下还要叫人去府中弹奏一曲,穗穗,你来都城不过半载,放眼望去,都城乐姬的琵琶曲可都不如你,如此名声在外,何愁不能再见到将军?”莺歌搭了搭我的肩,就匆匆被姑姑喊去练戏曲了。
回到阁中,我望着台上琵琶,回想着莺歌的话。
不觉心间从那刻起,便有了不该有的期盼。
谁曾想,半月后,顾将军真的来了。
那晚,我与将军仅一屏之隔,厢内静得可怕,将军的随从和醉烟楼的侍婢都不敢出声。
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就弹你素日爱弹的。”他沉着嗓音,同我道。
隔屏望去,他似乎已斜卧在榻上假寐。
不敢多想,我弹起了一曲《塞上》,这本就是我最熟悉的曲子,可万分谨慎下,也弹错了两个音,一曲终罢,我额间早已是细汗密布。
我听见他起身,玉佩撞到了茶案。
“在下不吃人,姑娘不必如此害怕。”他抛下这一句,转身欲走。
今日曲声未入他心,我知他这一走,必不会再来了。
鬼使神差间,我站起了身,却不慎将屏风撞倒。
所幸顾将军习武之人,他一个回身,躲开了倒下的屏风,也见到了我。
我见他凝神望着我,终是招架不住别开了眼。
侍婢见状,立刻将屏风扶起。
一来二去,倒如我所愿,他没有再走,又坐在了原来的榻上。
我抚了抚心口,敛了敛心绪。
未等我开口致歉,他先打破沉寂:“方才唐突了姑娘,姑娘莫怪。”
“将军言重了。方才是奴不小心。”我嘴上虽沉稳着,雀跃却是打心底的。
“不知姑娘芳名?”
“奴贱名穗穗。”
“穗穗?”他坐直身体,语调惊异。
“杨柳千条拂面丝,绿烟金穗不胜吹。”我同他解释。
“哦,如此,好名字。”
许是我多心了,听我念完那句诗,总觉他话中有些失落。
“《塞上》是首好曲,可惜总叫人忆起战场厮杀,不如弹曲《归羡》可好?”他柔声询问着,丝毫没有将军的粗蛮,有的,只是温润如玉。
“好。”我缓缓拨弦,不似初始那般慌乱。
他是头一个唤我作姑娘而非乐姬的,也是头一个遵循我意愿问我姓名的。
哪怕我知他或许在他处听曲时亦是如此,可今日能为他弹奏一曲,我已知足。
一曲又终了,他再度起身:“今日府中还有要事,我明日再来。”
听他此言,我此生从未如此欣喜。
第二日,他果真履约来了,只是依旧要听那曲《归羡》。
这回,他命人撤了屏风。
最后一音落,我冒昧问道:“将军可是在寻人?”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过听一曲《归羡》,能让人心安罢了。”
从那次起,我与将军之间,似乎亲近了不少。
他不再去别的酒楼乐坊,几乎日日都会来醉烟楼寻我,听我弹那一曲《归羡》。
不同的是,他有时会给我带城北点心铺的糕点,有时又带着城南小铺新做的纸鸢,有时还会命人送来几匹时兴的料子,因着公务繁忙,还在我这置办了书案,批着文书听曲。
都城一时流言四起,说将军的,无非就是被乐姬迷了心窍,说我的,不过更是些红颜祸水等不堪入耳的话。
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将军也是。
后来人人都传,我将成将军府的第一位宠妾,可他们不知,将军从未同我提过关于将军府只语片言。
我有时觉得将军或许对我有些许情谊,可有时又觉将军从来冷漠至极。
“好了。”他停笔,望向我。
我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上前看道:“想不到将军将我画的如此好看。”
“你眉眼本就生的灵秀。”他说完,又添几笔。
“崇岁。”我见他写完,念出声。
他望了我一眼,道:“此乃我表字。”
“原来将军玉佩上的岁字,因此而来啊。”我看向他腰间玉佩,想起他初来醉烟楼时,不慎将玉佩撞到茶案的情形,如今一看,玉佩无暇,想来那日没有磕到。
“穗穗。”顾将军唤我道。
我抬头,不解他何意。
“将这画挂起吧,还有,我命人取了几坛好酒,今夜,你可愿陪我醉一回?”
醉酒这夜,将军他宿在了醉烟楼。
他来醉烟楼近百日,我从未见过今夜的他。
他轻拥住我,仿佛护着人间至宝,泪从他喝得微红的脸颊落下,口中却一直喊着:“穗穗,穗穗...”
我心中微颤,回拥住他。
他心里是有我的吧?
他心里是有我的。
我顺从了他。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将军。
周围也忽然没有人再提起将军。
哪怕醉烟楼与将军府不过相隔三条街。
都城的所有人好似都随我做了一场大梦。
将军三日未来,我便三日不曾用膳。
还是莺歌好心,端着碗粥来劝我。
“穗穗,将军已经暗中下令,不得任何人再提同醉烟楼同你的事情了。帝王将相,本就最是无情。”
“为何?”我若枯槁,望向莺歌。
莺歌忽然沉默,随后道:“将军要找的人,找到了。”
我发了疯似地冲出醉烟楼,跑到将军府。
可将军府戒备森严,任我如何呼喊敲打也无用,只是被守卫架到府外。
天空忽而滂沱大雨,就连天都不愿帮我。
大雨将我浑身淋透了,也将我的心浇的凉透了。
头顶忽然一片阴暗。
我抬头看去,看到了那一双眼睛,看到了如此美好的女子。
她向我递来了伞。
她的伞柄上刻着“岁”字。
我望着她离去,望着她进将军府...
那些缠于我心间不敢细想的疑问竟都有了答案。
原来世上真有眉眼如此相似之人,原来他看的是我,却不是我。
天上星终须天上月相陪。
地上尘永远是地上尘,哪怕再像天上月,哪怕被风吹得再高,也会有跌落的一天。
我不知是如何拖着残躯回到阁中,只是阁门敞开,我的琵琶静放在他绘的那幅丹青旁。
崇岁,好一个崇岁...
我所珍视的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偷来的...
“哎哎,看到没,就是现在站在醉烟楼上的那位,也叫穗穗。之前和顾将军还...”
“你瞎说什么呢,今日可是将军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事。”
“是是,你还不知道吧,新夫人可是将军幼时青梅竹马,两人感情深厚着呢,后来不知怎的,新夫人一家遭贬,又遭了仇家暗杀,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那还能找回来?”
“能,将军一直在找新夫人,哪怕夫人不知死活,这也是到了三月前才有了消息,听说新夫人幼时眼角被划伤,留了个三角的疤,好认!”
“那也难怪,瞧将军满城红妆,又求皇上大赦天下的阵仗,对这新夫人宠的紧...”
“原来那穗穗竟是沾了新夫人岁岁的光啊...”
“不是说好不提!”
罢了,罢了。我在楼上站得腿酸,可迎亲的车架还没走完。
这队伍如我初见将军般浩浩荡荡...
原来,我只是将军清明一生中的污点啊。
我迎风,抹了抹眼泪,抚了抚已有三月的肚子,笑道:“孩儿快看,爹爹今日,就要来迎娶娘亲了......”
夜幕已至,将军府外锣鼓喧天未停,府内却无比寂静。
将军替娇妻掖了掖被子,看她因繁琐的婚嫁礼仪疲累睡去。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满是疼惜。
“报——”侍卫忽然奔入。
将军瞪了他一眼,又轻拍了拍,安抚床上差点被惊醒的岁岁,走出门才问道:“何事?”
“启禀将军,醉烟楼着火了,现已扑灭,不过有一名乐姬丧命。”
他点点头,大约想到是谁了,不过没有多言,只道:“厚葬。”
他身上红袍未脱,转身往回走去。
“乐姬腹中已有一子...”
他步履微停,随后抬起手,示意侍卫退下,他吩咐道:“往后这等小事,不要再来扰了夫人安宁。”
“还有,往后不要再让人弹《归羡》了。”
“那不是夫人最喜欢的曲子吗?”
“不必再弹了...”
来稿作者:星树
原小说名:《醉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