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忆水寒的清浅拾光
时间总是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腾挪翻转所有的人和事,使之面目全非。
小时候,穿着破了大拇指洞的布鞋,整日混迹在满山坡的牛羊群中间,被乡间的路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卷饼的鞋底,常常不近人情,凡所触及的一概通吃。石子也就罢了,除了硌脚偶尔还有按摩的功效,飞扬的尘土死死地黏住脚掌,晚上洗洗也无妨,最可怕的是村里人收拾柴火过后路上遗留下的洋槐刺,大的相当于半个针那么长,比钉子还厉害,尖锐锋利,一不留神,它就穿过鞋底狠狠地扎进你的肉里。如果不立刻挑出来,被扎的地方就会红肿发炎,而你的脚也不能触碰地面,否则钻心的疼。
那时候的贫穷,是你想象不到的绝望。那时候的怯懦和无知,在整日为生计发愁,根本顾及不到心理世界的年代,也足以轻松打败那些刺痛。好像那时的脚耐扎,仅仅是凡胎肉身,却像镶了层金身。无论刺大刺小,挑出来就行,之后便再也不去理会了。
年少的心最是脆弱,也最敏感。在那简陋的学堂和十几人的小班,我度过了最快乐,印象也最深的六年,只是在这几年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个词——自卑。
不经世事的少年,那颗心就像高高挂在天边的太阳,炙热又无畏,可是这种无畏在那破了洞的布鞋面前依然低垂着头。
就在那样的烈日当空下,全班站成两排且在前排的我,听着老师一遍遍稍息立正的指令,我的每个动作就像村里的老人,做的异常的吃力,好似脚上绑了千斤重的沙袋,怎么都迈不出去。虽然脚上穿着鞋,但我却觉得周围人的眼光还是穿透了两个破了大拇指洞的地方,直指我的双脚,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光着脚的。我的眼神游离,有意躲闪,生怕与老师或哪个同学有一瞬间的交汇。
稍息时我用力地往回缩自己的大拇指,以致鞋底都被我压弯了。其实,鞋洞因缩回去的指头而没了填充物,看上去会更显眼,而那时的我仍然孩子般地认为,只要我有所遮掩,别人就看不见,或是至少不那么明显。
自那以后,我既盼望上体育课,却又怕上,我既想无所顾忌地和同伴疯玩,又怕那破了洞的鞋带给我浑身的不安,使得我抬不起头来。也许,自卑的种子在那时就已经深深扎根于我的内心,只是在那样连温饱都让人头疼的年代,这又是不值一提的。时至今日,这种自卑已消失于无形,但在那时,它始终像个影子藏匿在我身体里的某个角落,跟随我走过了学生时代。
人们忙碌的脚步只为能够活下去,日渐弯下去的脊梁是贫困无望的生活真实的写照。
慢生活的味道太过浓烈,以至于那时的人们只惦记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一成不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好。
而乡间的风,好像带着迷魂香,把人迷睡着了,连心也跟着睡过去了。
时间它不改初衷,就那么一直走着,走着。
忽然有一天,那被扎的脚犯起了娇劲,疼了起来,迷魂香也失去了效力,人整个地就苏醒过来了,嘴里嚷嚷着我要长大。
长大,本就是个不可逆的命题,而我却已等不及。
那时,哪里想得了长远,只想走出深山沟,不想一辈子放牛羊,不想被三十五六度的酷热炙烤着身体,眼睛被咸咸的汗水浸泡得生疼还要弯下腰挥舞着镰刀,不想再去挖那怎么也挖不完,把人划得满是红道子一遇着水就火辣辣地疼的玉米杆,不想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来,既折磨着身体,心也跟着备受煎熬。
就这样,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带着对一无所知的前方的惶恐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步入了人生这条不归路。
长大,意味着你要慢慢承担起更重的担子,面对更多未知的变数,接受来自这个社会的风霜雨雪和人生道路上必经的驿站,以及成长抛给你的或喜悦或苦楚这些感触。
世间很多事,在你不明就里之前,还对此抱有幻想和希望,而当你经历一番过后,才知有些真相你根本无法接受,也只有你与这个社会交过手之后,你也才能明白,那不是你当初想要的样子。
就像你心心念念一位蒙面女子,念想着她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和满腹经纶的才学,你多想一睹真容,可惜那层面纱阻挡了你,于是你想尽办法拿掉障碍物,才发现所有的都只是你的想象。女子面色苍老,皱纹丛生,额头布满痘印,她对你友好地咧嘴一笑,不仅满口黄牙展现无遗,口腔里的异味也扑面而来,看着她笑得眯成了一条线的眼睛,你顿时觉得被欺骗了,内心防线也崩塌了。
眼前的人不是你想要的美,眼前的景亦非你心之所念,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这时,你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很多事不会按着你想要的结果去发展,很多人只是你生命里的一闪而过,这世界自有它的运行秩序,有时候会糟糕丑陋到让你怀疑人生,有时又让你不由得去考量和深掘活着的意义,人就是在矛盾中生存,而你也终于体会到长大这两个字的真正份量。
虽然脱去了物质匮乏的衣裳,不再怕刺扎脚,不再担心鞋会破洞,不再被贫穷牵着鼻子走,但这种似乎优裕的生活好像又缺少了些什么。
是成长的痛碾压了那个无畏的人,还是世俗的雨水搅浑了至纯至真的赤子之心,亦或是在跌跌撞撞中丢了自我的本真?
我想,大概都有吧。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会让人过早的成熟,即便是催熟的果子,也多少能填饱肚子抵御外界的风寒,但却少了应有的乐趣和生机,因为要承受许多超出年龄之外的种种,所以弱小的肩上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是助力成长的催化剂,亦是人生中的桎梏。同时,在行走人生时也多了层外衣——自保的外衣。就像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别人进不去,自己出不来,有时也不想出来。是逃避,是脆弱,是害怕还是不屑?
也许,经历的多了,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精心编织的外衣竟然不如少时那常被刺扎的千层底,那久经打磨的心竟也比不得年少时的无知无畏,那无数替代千层底的鞋子还是不如飞针走线的鞋子来得踏实舒适。
曾经的天不怕地不怕,只嚷嚷着要长大,如今的畏首畏尾自缚手脚,感叹人生多苦累。究是时间改变了你我,还是你我在时间面前褪了色。我们数着成长的轨迹一边在得到一边在失去,究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究是不再年少的我们打败了生活,还是我们不堪重负在现实面前丢了盔卸了甲成了逃兵。
人终究是个复杂的动物,或好或坏,都是经历,是人生独一无二的演绎,你嗔怪或是感慨,你不忍回看或是泪眼婆娑,那种复杂的心情确是难以名状。
岁月如流沙,任你如何小心的捧着,它还是会流走。不得时百爪挠心,拥有时无情挥霍,失去时错愕惘然。人活百年,终有一死,黄昏迟暮,独留枯树枝丫。到那时,不知你怀念的是人生的哪一段路,情又归何处。
“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在我小的时候,我极力装得像个大人,而当我已经不再是小孩的时候,我又希望像个孩子”列夫·托尔斯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