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先生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想起自己变成了什么……”

夏天的最后一滴雨迟迟不肯落下,这真是令人揪心。

我停下了脚步,略带好奇的看着路边一个穿着皮质风衣的男人。在如此闷热的清晨穿着这样厚重的衣服,这本来就是一件十分令人好奇的事情。

周围站着一圈人,他们对着这个男人指指点点,彼此大声地议论着。嘈杂的声音让我快要听不清男人在说些什么了。过了好一会儿,人群终于稍稍的安静了一点,那个男人的声音才清楚了起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荒谬的傲慢,讲话的内容更是充满了嘲讽和不屑。他肆意的嘲笑着这个社会、嘲讽着这群将他团团围住的人们,说到激动处还将头顶上戴着的那顶圆形礼帽摘了下来,拼命挥舞着。他说着什么你们都是奴隶,说这个操蛋的世界已经完蛋了,还有什么T公司和A公司会控制你们的一切,你们已经深陷其中了。我听了几句就不感兴趣了。

疯子,毫无疑问。我摇了摇头,心中却又一阵怜悯。

他恐怕命不久矣了。社会并不需要疯子,于是它打了个响指,疯子们就都消失了。

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的我,感到胸口一阵烦闷。夏天特有的低气压和燥热让我感觉极不舒服,五脏六腑都快从胸口挤了出来。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办公室,打开了空调,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热死了”。此时,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停下脚步去看那个疯子了,他害的我全身都是汗水,粘粘的很不舒服。我颓丧的倒在了电脑桌前的椅子上,看了一下表。

“8点15分。”

我用20秒的时间打开了电脑,并用0.5秒钟在键盘上敲下了第一个字。

很多人问过我同一个问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事实上,我自已也不是很能准确的理解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别人听了我的解释都还是一头雾水。

我每天工作12到16个小时,所做的不过是将其他部门发来的文档重新改编、排版,再发给另一个部门。至于其他部门是做什么的、这些文件有什么用处,甚至大部分文件的内容是什么,这些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只需要知道,这家企业,这只浑身长满齿轮的巨兽、这个统领着成百上千个玩具兵的将军,要求我、命令我这样做,这也是我拿着这份薪水的全部意义。

我的双手飞快的在键盘上移动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地在我的面前响起。一个平凡的周三早晨即将在这单调枯燥的声音之中度过。期间我喝了一瓶矿泉水,扭了两下脖子,还抽空看了看电子邮箱。

“一周推荐书目。”我打开了这封邮件。排名第一的永远是《致加西亚的信》,每周它都是第一位,每周我都能在这个几乎一成不变的清单上看到第一位的它。我对这本书讲了什么根本没有兴趣,也从未因为好奇而去买它回来拜读一下。

当我又花了三十分钟在键盘上敲击了快一千下之后,这个上午终于结束了。我和我的同事之一,乔,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了一家烤肉店。

铁盘上的烤肉正在滋滋的冒着油,我和乔照例开了几句玩笑,又发了些牢骚。乔是一个和善的人,身材矮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不大的一张脸几乎胖成了一个球,却总是带着笑容,倒反而显得挺有亲和力的。他平时说话虽然不太多,但是挺会开玩笑。我们俩对于美食有着相同的热爱,以至于经常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在享用美食的同时简单地聊两句,或是互相谈谈以前发生过的趣事。

在肉烤好之前,我们又胡乱扯了几句。他提到最近我们公司新增加了一项福利,好像是在你身体中植入一个芯片,就能让你在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充满活力,疲劳感大幅度减少。他问我有没有兴趣,但是他说得有点混乱,让我听得有点云里雾里。我更关心铁盘上的烤肉,就没有想太多,随口答应了下来。

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又冒着毒辣的太阳,以及闷热潮湿的空气,艰难的走回了办公室。我的全身又几乎湿透了,但是这次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一顿丰盛的午餐算是这一天中为数不多的亮点了。简单的午睡了一会儿之后,下午的工作就又开始了。

下午的时光总是最难熬的。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思总是无法集中在工作上。我总是习惯于找同事去随意闲谈几句,或是坐在电脑屏幕前无聊地幻想着。有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五丈原时的诸葛亮,或是桶狭间之战时的织田信长;有时则是高居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主宙斯,或者是深藏在死者之国的冥王哈德斯。在一些更加疯狂的时候,我甚至会幻想自己成了对着燃烧着的罗马城唱歌跳舞的尼禄,还有那个对着大海宣战、把贝壳和海带当做战利品的卡利古拉。但是,无论是怎样玄奇而生动的想象,都会随着那一声声键盘的打击声而慢慢地破碎。最终回到现实中的时候,我总是会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一阵空虚。

我那十只不断敲动键盘的手指已经是十分酸痛了。这时我停了下来,把自己的指关节扳得劈啪作响,然后竭力地将后背向后靠在椅背上,试图努力地放松着身上的肌肉。在发现这样做的用处并不大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到了乔的办公桌旁,试图和他简单地聊上两句。

另外几个同事也加入了我们。我们趁着领导不在,就放肆了一下,大声的相互谈论起来。我发了几句牢骚,嘴里也冒出了几句脏话,又被一个同事说的笑话逗得直笑。

当我和他们开够了玩笑,准备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时,我经过了尤利娅的办公桌,却笨手笨脚地将她桌上的一叠材料碰翻在地。而当我正准备蹲下身帮她捡起材料时,却看到她已经蹲了下去,开始收拾起了四处散落的材料。我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集中在了她那对丰满的胸部上。

半蹲的姿势很好地勾勒出了她胸前丰腴的线条,我甚至都能够透过她那件薄薄的白衬衫,看到她所穿的淡蓝色内衣。就在这时,她突然抬起了头,然后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对了。

我瞬间感到了一阵尴尬,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在她似乎并没有以此为意,而只是对着我笑了笑。我也只能回给她一个微笑,算是小小地缓解了一下心中的尴尬。

好在她不会知道我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心中奇怪地暗自庆幸着。

显而易见的是,当我回到办公桌前,准备继续投入工作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思维却完全不能集中了,不停地冒出了关于白衬衫、内衣和胸部的幻想。我敲击键盘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也似乎是头一次对眼前的这些表格和文件产生了厌恶。我做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我在心中问着自己。

然而,还没等我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我突然发现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燥热了起来。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的同事都在用手边的文件充当扇子,不停地扇了起来。还有人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还卷起了袖子。我又开始出汗了,衬衫已经是第三次粘在了我的身上,湿哒哒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让人好受。

真是棒极了,空调还坏了。我无奈地笑了笑。

一会儿,办公楼的维修工背着一个有些破旧的工具包进来了。他面色黝黑,皮肤被阳光晒得快要龟裂了开来。他开始熟练地摆弄起了他那个背包中的工具,并拆开了天花板上的一块塑料板,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我并不明白他维修的过程和原理,只是希望他能将空调赶快修好。毕竟,在这样一个夏天的下午,没有空调简直是会令人发疯。

可惜我的希望最终落空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把身子探了出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办公室里瞬间嘈杂了起来,所有人的抱怨声都一下子汇集在了一起,吵得我更有些心神不宁了。我身上的汗出得更多了,头发都已经全部湿透了,汗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滴,我却懒得擦一擦。

在这个时候,领导回来了。他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对着正坐在办公室里吵闹着的诸位宣布:“大家今天可以不用加班了!”办公室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努力想方设法地将剩余不多的时间耗完。

终于,在如坐针毡地度过了接近40分钟以后,下班时间到了。我飞快地冲出了办公室,心情就好比逃出了牢笼一样轻快舒畅。

不过讽刺的是,我仔细想了想,空调坏了这件事,居然可以算得上是今天第二精彩的事情了(第一毫无疑问的是中午的那顿烤肉)。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的因为这件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而已。

而当我晚上洗过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又开始了那个关于白衬衫、内衣和胸部的幻想。我怔怔的看着手机屏幕,突然打开了通讯录,翻开了尤利娅的号码。在将要按下通话键的瞬间时,我却停了下来。

尤利娅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女性。她的性格十分地和善,脾气很好,还非常健谈。有点遗憾的是,绝大部分异性都会把对她的注意力放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我犹豫了很久,像个愚蠢的白痴一般盯着手机屏幕。终于,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我下定了决心。

“去他妈的,不就是一个电话嘛!”我暗暗咒骂了一句,然后拨通了那个电话。

当我点下了手机的通话键之后,我的手突然微微的颤抖了起来,手心也出了一点汗。

“喂?”一个温柔的声音从电话的那一头响了起来。

“……”我居然愣住了,足足愣了有两秒钟。然后,我才结结巴巴地开始打招呼、说明自己打电话的目的。我感觉自己真是愚蠢极了,像个又呆又楞的蠢货。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轻笑。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为自己愚笨而拙劣的表现而感到生气。但是,接下来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她清了清嗓子,用悦耳的音调对我说:“好呀,那就这周六见啦!”

我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和她说了再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当月色低垂、时间已经接近凌晨的时候,我却陷入了漫长的失眠之中。在感情上几乎是一窍不通的我用了几乎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思考她为什么会答应我的邀请,以及星期六那天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然而,还没等我最终想明白这些问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刺进了我的房间,我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一个晚上没有睡觉。

疲累最终还是缠上了我,我几乎是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起了床。简单洗漱之后,我顾不得吃早餐,就急急忙忙地出门等公交车了。一夜没睡使得我头昏脑涨、精神涣散,甚至连怎么到的单位都不知道。我几乎是挣扎着撑着身子挪进了办公室。

“早啊!”我听到身后有人向我打招呼,便转过了头。只见尤利娅向我走了过来,她还是身着那一身纯白色的职业装,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她的打扮和昨天几乎没什么不同,我却感觉到她今天是十二分地美丽。

我连忙跟她道了早安。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略带玩笑的提醒着我:“别忘啦,周六早晨哦!”

我也笑了笑,使劲地向她点了点头。当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本来被睡意侵扰得快要神志不清的意识突然清楚了起来。此时,我几乎是茫然而随意地敲击着键盘,脑子里却几乎全是关于周六的各种想象。我想象着和她单独见面时打招呼的场景,想象着与她看电影时的场景,想象着拥她入怀的场景,以及更多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关于诸葛亮、织田信长,还有尼禄和卡利古拉的幻想统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变成了这个漂亮而又善良的女子。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我突然感觉自己修改的那些文件、赚的那些钱,或是梦想着追求的名利,都像是电脑中所存储的一大串数据一样,虚幻无益,而且不可触碰。只有那个漂亮迷人的微笑、那个温柔悦耳的嗓音,以及那一对丰满而诱人的胸部,才是最为真实可及的。

不可思议的是,我头一次地对明天产生了期待。



潮湿的空气经过太阳光的蒸腾变得十分闷热,充斥了整个中央广场。我感到头昏脑涨,不停地用手揉着太阳穴,又经不住用手擦了擦汗。

“你真是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在脑子里扮演起了另一个人,不停地咒骂起了自己。的确,将见面的地点定在这么一个又热又闷的地方,真是难以形容的愚蠢。

广场中央的喷泉无力的喷洒着,几个小孩正在喷泉旁愉快地戏水。有几个热爱运动而又不惧炎热的小伙子,正在炎炎烈日下玩着轮滑。他们的身上戴着全套的护具,我光是看着都感觉额头开始冒汗了。

毒辣的阳光使得我胳膊上的皮肤一阵灼痛,我不由自主地向着喷泉的方向靠了靠。喷泉附近不时溅出了细密的水珠,打在了我的皮肤上,使我微微地感受到了一阵清凉,之前灼痛的感觉也有所缓解了。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局促和窘迫,有点不安地将双臂抱在了胸前。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神经质般地反复念叨着。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在我心中的烦闷和紧张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我看到她从广场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我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间一震,原本紧闭着的嘴也咧了开来。我高举着左手,拼命地向她挥了几下,看上去像个经历了海难的人一般滑稽。甚至我一度都想高喊她的名字,但是碍于礼貌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一连串有些滑稽可笑的动作让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她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的皮肤看上去十分白皙,身着一件亚麻色的修身连衣裙,完美地衬托出了她丰满挺拔的身材,就像一朵绽放中的玫瑰。我被她和平时极为不同的装扮所惊艳到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不肯离开。

她吃吃地笑着,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道:“天气这么热,不请我吃个冰淇淋吗?”

我这才反应了过来,就连忙风风火火地冲到了一旁的冰淇淋店,买了两个冰淇淋蛋筒出来。

她就像是看到一个礼物的小女孩一般,满怀惊喜地从我的手中接过了冰淇淋。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来,却一不小心沾到了鼻子上。我指了指她的鼻尖,笑着提醒了一下她。

她连忙用手擦了擦鼻子,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了一丝羞怯和不好意思,像第一次约会的少女一样。

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结婚的念头,尽管之前我认为我将会孤独终老,尽管她的年龄比我大了快六岁。

接着,我和她去看了电影。我根本不知道硕大的荧幕上在演些什么,只记得在黑暗中我和她的手不小心地碰到了一起。她的手温暖而细嫩,使得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它。我回过头,借着荧幕的光,看到她那一双水灵的眼睛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接着,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我右臂上,头也枕上了我的肩膀。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柔软的胸部,心中禁不住一阵荡漾。

当夕阳渐渐低沉了下去,天空逐渐暗了下来的时候,这完美的一天也到了该要落幕的时候了。我和她手牵着手,走在街上。笔直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路灯开始缓缓地亮了起来,配合着天边的最后一点光亮,让这条街变得没有了尽头。

她额前的发丝被傍晚的一阵清风微微地吹拂了起来,轻轻落在了她的左脸颊上。她对我笑了起来,傍晚的最后一点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禁不住轻抚她的脸颊,撩拨着那一缕发丝。她的脸色变得绯红,又露出了那少女般娇羞的美妙神情。

然后,在夕阳的最后一缕阳光消逝之前,我们接吻了。

…………

就在今天早上,我目击了一场车祸。

一辆正常行驶的轿车,毫无征兆地被一辆高速行驶着的跑车拦腰撞上。碰撞的瞬间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将轿车整个掀得侧翻了过来,碎片从两车的车身上爆裂了开来,撒的满地都是。

随后的五分钟,我听到了来自路人的尖叫声、呼喊着帮忙的大喊声,以及打电话报警求助的声音。然后,我的注意力却根本无法放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上,而是全部集中在那辆轿车已经碎裂的玻璃后面、那张已经毫无生机的脸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从惊慌失措,到只出现了一瞬间的绝望,再到最后的惨白,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生命最后的气息就这样从他的脸上渐渐的逝去了。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左侧的车窗上,血顺着他的头发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慢慢地从他的口角和鼻孔都冒出了鲜红的血。周围的人们都在奔跑、呼喊着,只有那张脸一直安静地定在了那里,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物都与它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我不能再看了,看不下去了。

我强迫自己扭过了头,带着惊魂未定的情绪挤上了下一班公交车。一路上,我强迫着自己不去关心那场事故的任何后续进展。

8点30分,当我终于坐在电脑前面,准备开始熟练地敲击键盘时,那场可怕的意外却如同幽灵一般纠缠上了我。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了那些四散的碎片、那声恐怖的巨响,以及那张毫无生机、最终布满了鲜血的脸。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键盘上停住了。一阵阵寒意不停地渗入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迫使着我将双臂紧紧地抱在了胸前。办公室中的空调已经修好了,正在不停地吹着冷风,却仍然无法阻止我的脸上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我恍惚地看见自己正处在侧翻的汽车里,开始绝望地叫喊着。然而我并没有叫出声音来,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在碰撞的一瞬间已经将我的脑子直接震碎了。我的全身像是一个被撕烂的玩偶,鲜血缓缓地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渗了出来,逐渐染红了我那张失去了温度的脸。

我几乎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脑海中回想着那恐怖的场景。我的思维怪异地陷入了一个泥潭,以至于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一场交通事故,为什么能使我的内心震撼这么久?

我的工作也随之停滞了一个上午。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些未经编辑、修改的文件并不能决定这个企业的命运。甚至我有时都会觉得,我在这个部门中根本就没有必要存在。

此时,我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盯着屏幕上那不断闪动的光标,盯着那一行行虚伪的东西,心中涌起了阵阵恐惧。我的身体几乎都要颤抖了起来,双手慢慢捂住了脸。我的眼中盘着胆怯的泪水,绝望的情感几乎要在胸口处决堤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在电脑前将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以至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失态的举动。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我表现得像个无能的懦夫一样。

希望尤利娅别看到我这样无能的一面。我在心中暗暗期望着。

我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我心中涌现出了如此奇怪的想法。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偶然间听说的、名为生命之泉的奇怪东西。

而之后发生的一切,更让我觉得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是那么的古怪而不真实,以至于我都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一直活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下午一上班,我的领导便如同一只发狂的猛狮一般,将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狂风暴雨式的嘶吼声不停地敲打着我的耳膜,所说的无非是我所修改文件中的诸多错漏之处。然而我的心中却几乎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此时这几份文件好像成了无比重要的生死令牌,或是出自圣人的名言金句,绝不容出现半点差错。仿佛我们这家企业、这个部门,亦或是我们这些可悲蝼蚁的命运,都取决于这几份“神圣的”、“需要书写在羊皮纸上装裱起来的”文件上了。

领导是个内心自卑的人,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他对待那些有权有势者的态度里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卑微,仿佛他的脊梁骨都弯成了九十度,身子也快要缩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要变成一只蚂蚁,四肢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紧接着,他就完美地汲取了那些当权者身上的凶劲、狠劲和专横劲,接着又不折不扣的发泄到了我们的头上。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只庞大的吞金巨兽就是由这些欺上瞒下的卑微者们弯着脊梁撑起来的,少了他们总感觉这个企业就要运转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领导口中的唾液终于伴着不停地嘶吼消耗完了。他闭上了之前不停跳动的双唇,挥了挥右手将我打发了出去。我慢慢的拖着双腿,走出了门外。

此时,我的内心从未觉得如此的疲累,也突然明白了之后那不长不短的人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我不甘愿陷入这样的泥潭,不愿就这样耗尽我的生命,我还想经历更多更多,我还有尤利娅……

我突然决定,我要去试试那个“生命之泉”。



当一根细长的针管直直地插进我的颈椎时,出乎意料地,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它安静而悄无声息地刺穿了我的皮肉,没有流出一滴血。更加奇怪的是,我居然也没有感受到一点疼痛,整个过程就像是一片树叶飘进了一潭沉静的池塘,悄无声息而又轻描淡写。

我的头上戴着一连串复杂而沉重的精密金属仪器,使得我的脑袋微微有些发沉。我本应该感到有些害怕的,但心中却异常地十分平静,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一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安装这么一个陌生而可疑的产品,我也同样不能确定这个植入了我身体中的芯片是不是真的如同它所宣传的,能够让我保持精力充沛。依照我以往的性格,我会对这种“来历不明”的电子设备保持足够的谨慎和戒心。甚至连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乔都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退缩,拒绝将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植入他的身体之中。

但是,忽然之间,我居然任凭那根看上去就诡异十足的针管径直插进了我的脊柱。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会变得如此的莽撞,从前的胆小谨慎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想尝试一切事物,好的或坏的、平淡的或疯狂的,只要能让我感觉到活着。我的脑子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但是,我早就应该知道的,这个东西有什么不对。

一开始,一切都还算是顺利。我不停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再感到疲倦了,我的精神也更容易集中在工作上来。这个芯片好像真的和它宣传的效果一样,有着让人保持活力的功效。我的工作效率的确是高多了,甚至没加班就把工作全部完成了。我甚至能利用空余的时间去和尤利娅约会了几次。我感觉我们关系更近了几分。

但是,我应该知道的,凭着我胆小谨慎的性格,我应该察觉到事情总归是有点不对劲。

在一个与往常一样闷热的早晨,我在临近日出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这个世界变了,变成了一个由无数个大大小小齿轮组成的世界。那些齿轮全都单调地沿着顺时针的方向,以同一种速率不疾不徐地转动着。耀眼的阳光透过一扇扇玻璃窗投射了进来,齿轮们的身上闪烁出了同一种柔和而不耀眼的光泽。但是此时的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正在我的身体中积聚、扩散。我的脑海中没有了其他的想法,无穷大的空间中充斥着虚无,只剩下一个简单明了的指令:只工作,不休息。

然后,我醒了。我用手背摸了摸脸颊,发现几滴眼泪正缓缓地流下。

…………

 我在离闹钟声响起还有一分钟的时候睁开了双眼。不同于以往,我的思维十分的清晰,脑中不带一丝的倦意。这样的情况似乎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了,我的闹钟对我来说好像已经失去了作用。我花了半个小时洗漱、吃早饭,接着赶上了正好不会迟到的那班车。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规律的运转着,一切事物都变成了一台结构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运转着。

车窗外的景色正以三倍速从我的视野中褪去。此时,我眼中接收到的信息,就如同一张张无聊的幻灯片一般,不会在我的意识里留下一丝痕迹。当我快要走到公司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身穿呢子大衣、手舞足蹈地宣讲着的疯子,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对他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了。

我好不容易挤进了近乎满员的电梯。在这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里,空气变得异常地浑浊,各式各样的气味都像是掉进了一滩污水中,混合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我感觉我脑中像是有机器开始轰鸣,缺少了润滑油的齿轮也开始慢慢转动,并且发出了一连串吱吱呀呀的怪叫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我惊慌失措地看向了周围,发现周围的人都变成了一具具呆然而立的铁皮人。他们的外壳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双眼简化成了两个不透明的银色金属球,突出在呆板的金属脸庞上。他们的嘴无规律地一张一合,咿咿呀呀的机器声从嘴里吐了出来。金属制的电梯却开始融化、变色,病态的粉红色开始显露了出来,一团团粘稠而炙热的半流体正在从电梯顶上滴落,让我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突然,四周开始有规律的膨胀、伸缩,整个电梯变成了一颗巨大的、不断跳动着的心脏,里面塞满了令人作呕的腐烂血液,以及一个个诡异的金属人偶。

我的胃部不断地开始痉挛,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了一个球。幸好,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清新的空气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脸上。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地朝着厕所的方向冲了过去。

 五分钟以后,整个厕所里充斥着一阵恶心的呕吐声,以及一阵难闻刺鼻的恶臭味。我不停地吐着,胃部诡异地剧烈蠕动着、灼烧着;呕吐物混合着胃酸从我的舌尖滑过,不断地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我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几乎已经扶不住了马桶圈,眼镜也几乎顺着鼻梁滑落下来。强烈的不适感,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役,到处都变得千疮百孔。

当我扶着墙慢慢地走出厕所的时候,我看到尤莉娅站在不远处。

 “没事吧?你怎么啦?”她柔和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虑。

我多么想告诉她我现在糟糕的处境,告诉她我的思维正在分崩离析。我想告诉她我看到了奇怪的幻象,想告诉她我的生活正在被颠覆,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想.......

可惜,所有的语言一到嘴边,都被齿轮的摩擦声盖过了。我不由自主地慢慢抬起了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机械般生硬的语调回答她:“没事,我很好。”

我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坐了下来。一种虚脱感蔓延过我的全身,但是我的双手好像不受控制地向键盘上移了过去。一个上午,我都在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将一行又一行无意义的文字与数据录进电脑,发送文件。我也尝试过从这种无聊的工作中脱身,也尝试着继续之前那些关于古代英雄的想象。但是不知为何,我失败了。

我照例想象着织田信长、诸葛亮,想象着他们曾经的故事。但是,之后一切都变了。那些英雄人物都变成了一堆齿轮组合成的简陋机械,那些响彻战场的热血呐喊都变成了冰冷的齿轮转动声。那些战歌都变了调子,听上去像是从老旧的八音盒中发出的,同时夹杂着奇怪的机械杂音。我再也不想陷入这样的想象了。

“只工作,不休息。”这句话像一个魔咒,逐渐盖过一切想象,不断吞噬着我残存的意识。没多久,我的脑海中就只剩下这句话了。

尤莉娅又抽空走到了我的身旁,问我怎么了。和刚才一样,我的嘴巴不受控制,机械地说出了“我很好”。她皱了皱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午饭时间,乔照例去邀请我出去吃,我却毫无犹豫地拒绝了。我的心里,已经对其他事情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了。

  “只工作,不休息。”

  “只工作,不休息。”

  “只工作,不休息。”

  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

  这是我脑中唯一的声音。




我们都只是机器,是那些强大造物主眼中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们像机器一样工作,像机器一样生活,生产着千篇一律的产品,获得着微不足道的补偿。

那些送入口中的食物、那些看在眼里的电影、那些听在耳边的音乐,都只不过是维持机器运转所需的润滑油,支撑着我们日益老化的机体,勉强地运转着。

我们真的活着吗?

不,我们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了。

        ............

星期一,早上7点,起床;早上7点30分,到达单位;早上7点31分,开始工作;晚上10点,下班,一切正常。

星期二同样。

星期三同样。

星期四同样。

        ............

某天中午,我站在食堂的门口,望着那几乎排到门口的长队。

所有人穿着统一的制服,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一列。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麻木不仁,泛出了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死气。整个队伍悄然无声,像是一列给某人送葬的队伍,又像是一列刚从工厂中运出的量产货物,静静地排成了一列。

我眼中的一切开始慢慢地扭曲。眼前的人们开始变形,他们的双腿开始变成履带,头也开始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好像是工厂里同一个生产线的造物。身上的黑色西装逐渐变成了两块铁板,手臂也变成了工厂中才有的机械臂。他们的履带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着,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食堂的取餐口也发生了变化,一个由机械臂高举着的油枪取代了原来的菜品。每个人走过油枪的时候都会稍作停留,将自己金属制的头上那个棱形的空缺对准油枪。只需要几秒钟,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台“机器”的午餐就算是解决了。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已经变成了履带。但只是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恢复成了往常的喧闹。

有一滴眼泪从我的右眼中流出,我的心中却掀不起一点波澜。只是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毫无征兆地,尤莉娅和我分手了。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六,我和她面对面坐在一家咖啡厅里。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尤莉娅的语调中带着一点焦虑。

“你几乎不接我的电话,在公司也不和我说话,我感觉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告诉我吧,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到底是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我盯着她鲜红的嘴唇,原本应该思考着怎么亲上去的。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心中还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不在公司工作呢?为什么要来这里见她?”

尤莉娅似乎感到有点不舒服,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用右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她见我继续呆滞地望着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有点着急地说道:“你连和我说话都不想说了吗?好歹告诉我哪里做错了吧。”

“很好,一切......都很好。”我回答得很轻,也很慢,每个字的吐字发音都格外地清楚,虽然我心里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事实。

她的脸色变了,由之前的焦虑和担忧,一下转变为了愠怒。“为什么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和我说呢?我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就是觉得你与众不同,和其他人不一样。想不到,你和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路人!”

她猛地站起了身,左手一下子提起了她那个硕大的挎包:“我们结束了!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的嘴微微张开,竭力地想发出一点点声音,但是嗓子里像是卡着异物,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窗外依旧阳光明媚。与我和她第一次约会时的天气一样。夏天的最后一滴雨,还是没有落下来。



25岁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却要拖到75岁才埋葬。

 什么是活着呢?是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在继续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听不到时钟发出的嘀嗒声了。

从那以后,我所活着的每一天都只不过是前一天的机械重复,枯燥无聊、了无新意。我的人生,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而是永远停留在了某一天上,开始无限地复制重复,直到我的呼吸停止、脑浆腐烂才算结束。

我已经失去了欲望与冲动,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我已经失去了生活。唯一停留在我的意识里的,就只剩下那该死的工作。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使我成为了庞大机械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小齿轮。

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8月已经临近尾声了,而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滴雨仍未落下,可我已经丝毫不关心了。

而我最终还是醒悟过来了,在8月的最后一天。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中充斥着湿热的气息。办公室中老旧的空调阻挡不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炎热与潮湿,汗水不停地顺着我的鬓角滴落下来。我的双手几乎一动不动地悬空在键盘上,指尖机械地在按键上不停地划过。一行行数据随之在电脑屏幕上显现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闷热潮湿的天气,使得我的意识从那不断循环的重复劳动中,我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清醒了过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有些陌生。

都是那个“生命之泉”搞的鬼吧!我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这个所谓的员工福利,不过是将我的思维套上了一个不可挣脱的枷锁。从它进入你身体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中就注定只剩下工作,一切作为人的相关属性也随之剥离,变成了一台盲目运转的机器。

我应该早点识破这样的骗局的,就不应该相信这些大型企业的鬼话。我的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这样,说不定我还能继续我正常的生活,说不定还能和尤莉娅......

 “不可能的!”我的脑中突然轰鸣起来。

我看见了曾经崇拜过的偶像们,那些来自古代的名将与英雄们。他们的形象正在一点点崩溃、风化。一个个生动的形象,最终都变成了红色的风沙,在一阵风的吹拂下四散飘落,飞向远方。强如那些古代的英雄们,那些超越人的人们,他们所建立的功绩都已不复存在;奥林匹斯神祇们所创造的奇迹,到头来也只是留下了只言片语;现代人所创造的所谓“现代都市”,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远去。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切或许和“生命之源”无关。自从我踏入这座钢铁铸成的巨大机械之后,我的命运就已经是昭然若揭了。所有的叛逆、反抗都是徒劳的,都只不过是一只蝼蚁在溺水之前最后的挣扎。这家企业,抑或是这个社会,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将我变得平庸、无能,失去最后的一点锐气与棱角。最后,所有人会拍着你的肩膀,握着你的手,带着恶心的笑容对你说道:“恭喜你,你成熟了!”

至于尤莉娅,她只不过是黑暗中的一点细微的光亮,瞬间就会被黑色的浪潮所吞没。她那丰满的乳房终有一天会变得干瘪,她那精致的容颜终有一天会变得衰老。她最终还是会沦为一具毫无存在意义的生育工具,以人类惯有的、丑陋而罪恶的方式繁衍后代。

    我们的存在不论是对于短暂的人类历史、还是漫长的宇宙历史,都连一个瞬间都算不上。我们刚出生,就变成了尘埃。一切我们所钟爱的、我们所创造的,都可以等同于没有存在过;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不论是痛苦还是喜悦,都在这浩渺的宇宙面前显得无力而可笑。相比于这个宇宙,我根本不值得一提,甚至全人类加在一起都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们存在的方式,真的有必要去考虑吗?我们的存在,难道还有什么所谓的意义吗?

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惊恐,头也开始剧痛。我的左手猛地拉开桌子右下角的抽屉,想找点止痛药缓解一下痛苦。但是,当我拉开抽屉的时候,却看到我自己正穿着一身正装,双臂交叉着,平静地躺在里面,脸上不带一点生气。我身体的周围,也洒满了葬礼用的白色花朵。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艰难地从椅子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了办公室。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升起。

既然明天我就将要死去,既然明天我就将变成一个齿轮,那我就在那所谓的“自由意志”还未消亡之时,再疯狂一次吧!

我踉跄地冲上了电梯,看到三个西装革履的家伙。他们正带着恶心的虚假微笑相互交谈着。看到我的时候,他们愣了一下,接着我一种诧异而鄙夷的眼神看着我。电梯到了一楼,他们正准备往外走,我突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其中一个混蛋的鼻梁挥出了一拳。那家伙被我打得人仰马翻,鼻子登时渗出了鲜血,我也因为用力过猛而跌倒在地。

剩下的两个混蛋们显然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爬了起来,对着其中一人的肚子一脚重踹,那人应声倒地。到此时,另外那个人才反应过来,抡起拳头朝我砸了过来。我闪过了他的拳头,整个人压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

我对着他的脸不停地打,拳头像雨点般不停地砸下去。他的脸一点点地变形、流血,眼珠子被砸出了眼眶,牙齿碎裂在了嘴里,鼻梁被砸扁了,耳孔中涌出了鲜血。

直到他最终停止了挣扎,脑浆迸裂时,我才停了下来。望着我自己的杰作,我声嘶力竭地狂笑着、叫喊着:“混蛋们,不要以为你们穿得好就代表了什么,你们和我一样,你们和我一样!”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已经沾满了虚伪者的鲜血。温热的鲜血正从我破裂的骨节处不停地滴落下来。但是,或许是体内肾上腺素激增的缘故,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缓缓地爬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脱离了重重禁锢,终于得到了自由。

我走出了大楼,一声雷鸣在我的头顶响起。我抬起头,黑幕般的天空上,银色的闪电正在不停地肆虐着,随之而来的轰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一瞬间,天幕被扯裂了,豪雨从天而降,给予这座城市以洗礼。

这样的豪雨只持续了五分钟,就停止了。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滴该死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豪雨过后,红色的风沙开始在这座城市中肆虐。

我看见树木倒错地生长着,沾满泥土的根须朝着泛红的天空;玻璃幕墙构成的大楼倾斜过来,在半空中相互交叉成一张网;粉红色的肉制齿轮在街道上飞速地翻滚,后面跟着一群长着蟑螂机械腿的人形生物。柏油路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带着呼吸器的虫子正从裂缝中蜂拥而出。一些人在街边走着,不紧不慢,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些虫子盯上了他们,飞速地爬了过去,将自己的机械针刺入他们的后颈。瞬间之后,那些人们就变成了一张干瘪的皮。

 一个秘密警察拿枪指着我,让我趴下。我看着他,面带怜悯地笑了:“开枪吧,可怜人!城市正在毁灭,社会正在崩溃,政客正在垮台,民众正陷入绝望;父亲正在强奸着女儿,妓女正在寻找着嫖客;婴儿正在被遗弃,性奴正在被拍卖。这些事你通通都能假装看不见,却在这里枪杀我这个可怜人,来吧,来吧,开枪吧!”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神情,让人感到绝望与悲伤。但他的笑容从未停止过,直到他把枪口塞进嘴里的那一刻。枪响了,他的头开花了,碎骨与脑浆争先恐后地喷了出来。

我继续向前走着,路边的几个僵尸般的路人盯着我看。他们的脸风化开裂了,惨白色的骨头从裂缝中刺了出来,乌亮的眼珠占据了整个眼眶,透露出衰败凋零的迹象。他们对我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咧开的嘴里有蛆虫正在爬出来。

我感觉胸中一阵沉闷,便加紧了脚步。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帮行尸走肉,刚才的疼痛与灼烧感便来折磨着我的精神。我感觉全身像被拆散的木偶,刚才的伤口处也弥漫着令人绝望的伤痛。巨大的疼痛几乎使我跪了下来,但是一股无名的毅力支撑着我继续向前。

我看到一个婴儿车正横躺在路中间,但是却听不到婴儿的哭声。我凑近了一点,看到那个婴儿车里躺着一个男人。他已经是瘦骨嶙峋,四肢被折断成了一百八十度。他的嘴一张一合,不断地喘着气,维持着他那可悲的性命。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极为深沉的绝望,似乎是已经得知了他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他让我想起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男人,被折断了四肢、阉割了梦想,被摧毁了个性,成为缩成一团的可怜生物。

“末日!末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我慌忙离开了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他喝醉了,倒在一旁。酒瓶碎裂在他的身旁,他的嘴里吐出了一些呕吐物,带着浓烈的酒气,十分的难闻。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无法控制的悲伤情绪,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这个世界正在崩塌,而我却感到了庆幸。

我一路走着,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碎裂。

我的人生已成定局了,身体中腐朽的灵魂早已经死去。我已经彻底地明白了,不管这个世界崩溃与否,我的一生注定将会碌碌无为,我们这个时代所做的一切也将成为无力的挣扎,过不了多久就会像泡沫一样飞散。最后,这个世界注定是空无一物。

一个没有眼睛的老人向我冲了过来,他长着满嘴尖利的牙齿,全都像一根根尖刺一般突出了他的嘴。他全身的皮肤由于地心引力而变得松弛下垂,身上沟壑般的皱纹里嵌满了黑色的污垢。他的左手正在我的面前不断地挥舞着,似乎是想让我看清他所戴电子表上的时间:14点34分。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竭力飞奔起来。我的肺开始爆炸了,胃里开始剧烈地抽动着。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想逃离这儿。

终于,一阵狂奔之后,我看到了一座高塔。哥特式的尖顶直插入灰黄色的天空,强烈的风沙正在使碎片不断地掉了下来。这是这个城市中唯一直立着的建筑物,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我奋力地开始攀登着台阶,尽管我感觉到自己的腿骨正在开裂。无数只手从一旁狭窄的墙壁中伸出来,几乎将我按到在地。我费尽全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这楼梯上竭力狂奔起来。突然,从地上浮现出了无数张嘴,它们开始疯狂的啃食着我的脚,企图让我放慢脚步。不一会儿,我就看到自己的脚一片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但是我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奔跑的速度一点也没有减少。

在我的双脚即将被咬烂之时,我终于爬上了高塔的顶部。

在高塔上,我看见红色的风沙已经停止了。在我目力所及的另一端,第一缕阳光正在艰难地刺破天空。

我看着那若隐若现的微光,突然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

“要有光!”我大喊着。

于是,全世界的人们,都举枪自杀了。

     .…........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了路边。我的全身是散发着难闻的酒气,身边还有一个碎裂的酒瓶。

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显得格外静谧。城市回到了它初生时的模样,没有了那些可怜蛆虫的它回到了童年,也回到了家。

我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清晨的阳光刺入了我的眼球,使我感到一阵灼痛。

往哪里走呢?我陷入了一时的迷惘。

但是我瞬间就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给加西亚的信》可能是本好书呢,一定要去看看。”一个念头在我的脑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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