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这辈子最听不得的话,还是离别。
生死离别,缘分聚散,风马人心纸薄。
人群里打马过,独缺你。
------------秋尽冬生
人们总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因为不懂,所以不珍惜。等到时光把我们拉远,懂得珍惜的时候却再也回不去。
一去不回,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于是我们常常听见老人感叹时光太匆匆,半点不由人。
简单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些只存在一次的东西,被规矩在一个期限里的东西,错过,就无法回头的东西,足以让人们挂在心间,惶惶惦念。
所以,她的存在,对于某些事,某些人,某些时光,只能一次。也仅可以一次。
因为深爱不可得,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时光,真的很残忍。
时光像一只潜伏在黑夜最暗处偷腥的猫,闪闪发光的双眼似幽灵隐藏于黑暗之中对猎物专注描摹,你不知道它在哪个突然的瞬间就会悄然出现,无声无息,不容置疑间尖牙刺穿喉骨,舌尖倒刺针尖般的掠夺,不动声色,趁着黑夜的缝隙,带走你稚气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半分杂质的喜怒哀乐。
还有,你能记住的,于灵魂深处最零散细碎的童年。
肆无忌惮,毫无顾忌。
童年是怎样的?
是不是一所红色砖墙的老房子,住着一个没有忧愁的小孩子?
夏天的艳阳下跟着一群大孩子去荷塘采莲蓬,摘一把荷花,攥几只莲蓬,水没过脖子,滟涟波光间仰着小脸飘忽着趟过荷塘水下的硬泥。
冬天娑娑落雪的深夜,随母亲兴然而醒,院落清美如仙境。母亲扯一张草编匆匆去盖住水井,将小院四处零碎物件收进屋檐,厚厚的雪吱吱呀呀,母亲身披落雪,身后一长串的脚印,在雪地里蜿蜒回转,逐渐被紧接着落下的雪花覆没,变浅,直到不可再见。小小的人儿坐在屋檐下静默着看雪花纷飞,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雪落下,一支红的越发妖冶的玉簪花苞在一席天地的雪白里吐露盛放。
秋天的月夜明朗静谧,被揣在父亲的怀抱里探出脑袋,在屋后的小路上随着父亲的指点抬头仰望星空,织女星,北极星,天狼星,牵牛星,父亲娓娓道来牛郎织女唯美动人的爱情,那棵生于月亮上的桂树,捣药的玉兔,还有那个偷吃灵药,永生不得所爱的美人。月光皎洁,温柔倾覆小小人儿纯净的眼眸,那里有对这世间神秘的第一次领悟,关于所有的爱与被爱,失去与拥有。夜色渐浓,草间的秋虫随着风儿声息渐起,父亲声音轻缓,最终窝在父亲怀里悠悠睡去,而漫天星辰间的那轮千百年来遥远,孤独着的圆月,依旧月色清冷,似凉凉夜风里,不可细酌的心事。
春天里透明的清晨,云朵在纯蓝的天空中游走,几只麻雀叽喳停留于屋顶,太阳已暖,明媚春光穿过木格小窗温柔流过未醒的眼眸,于是在一室春光中穿衣起床,阳光恣意,在少女光滑的肌肤上沉醉旋转,指尖穿过衣袖,微凉的触感使人清醒,纤细的手指扣好每一颗纽扣,提起裙角,穿过走廊,拿竹竿绑上一把小刀去够小院角落里香椿新发的嫩叶,树下欢歌,满怀生香。
简单记得童年这些美好的东西,他们存活于她的灵魂深处。
其实童年,最重要的,是与你在一起的那些人,你能够记得的事件在童年里不是单独出现,他们能让你始终记得,是因为那些你记得的事件里的人,他们在你的童年光彩散尽之后依旧在你的生命里鲜活,用生命与你的生命交错,在理智的心未曾萌芽的时间里甚至错觉的以为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就是永远。
可惜,时光如白马,从来不等人。
而稚嫩的心还不能理解终有一天他们会与你离散,或早或晚,曲终人散,各自天涯。
可惜,他们已被时光吞没,逐渐烙刻成简单心里最不可窥探的伤疤。
【第二夜】
因为会失去,可不可以选择不拥有?
或者,不再拥有更多。
如果换算到婚姻,是否可以在婚姻残破如弃屐前选择结束?
这些心思,颜西是无法理解体会的。简单在大片的时间里保持沉默,她试着从一个婚姻局外人的角度去审视这段短暂的婚姻,而颜西不理解她的沉默,更猜不透这些大片的沉默里究竟默默生长着什么。
简单越来越清楚的知道她与颜西不会长久,轰轰烈烈的闪婚,一年的婚姻磨合,兴奋,期待,失落,死心,烟火现实中逐渐看清被爱情蒙蔽的真相,真相丑陋,生活亦不曾美好。爱情与理智早已在某个话不投机的路口分道扬镳,简单终究决定从这场婚姻中抽身,就算不能全身而退,宁愿做一个叛逃者。
当婚姻里的两个人无话可说,无情可悦,何必眷恋过去不肯及早放手,纵然过去美好,那就让仅存的一点美好成为对彼此的最后印象,成全彼此一个有头有脸。
【第三夜】
一梦浮云起。
一梦红尘烬。
一梦旧时裳。
一梦月如故,人不复。
简单在某个有风的午夜醒来,心悸未平,噩梦从另一个世界随她醒来。
梦境中一轮硕大华美的圆月停驻在路的尽头,不再遥不可及,不再冰冷飘渺,她就像一所舒适安逸又散发着温暖滋味的大房子,就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这巨大的诱惑吸引着简单如飞蛾扑火般奔向路的尽头,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任何牵绊的狂奔直至无路可往,路的尽头一片荒芜,断崖没有回头的余地。
葬身悬崖,另一个自己悬在半空,看着地上那具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伏在地上的躯体,鲜红的血液四散奔涌像冲破束缚的树根,粗壮的枝干从她的身下生出,在触到地面的瞬间又迫不及待的分裂出无数更细小更曲折的根须扎进干凅的泥土,贪婪的想要占据更多所能触及的地方。
伏在地上的躯体迅速失色不再鲜活,在温暖幽远的月光中风干成一颗干枯坚硬的灰色种子,这具曾经承载着她全部记忆与生命的躯体,静静的躺在那里,任何一丝一毫的营养都不会浪费,血液滋养泥土,肉体随着时间渐续腐烂足以某些生物果腹。而灵魂,悬在半空,同月亮安静的注视这发生的一切。
死亡,在这个充满温暖光芒的月夜里美的像一场仪式。
身下,一棵血色的大树即将完成生长,生枝拔叶拓土开疆,抽干她的最后一滴血液。
简单挣扎着捂住胸口,那里有一颗因为梦境中的死亡而惊恐绝望的心脏,双手没有力气,面对死亡的畏惧让她四肢瘫软,梦境太真,她的全部身心刚刚经历一场死亡。
她突然醒悟,梦境里的那轮圆月居然像极了童年时同父亲一起看过的模样,记忆里父亲娓娓道来的爱情,安心宽厚的温暖怀抱,那些永远都不会重来的旧时,此刻都无比鲜明的在她脑海里重现。那么她想要去追寻的,即使明知如飞蛾般不得善终却依旧去追寻的,到底是什么?是对爱情,婚姻的美好期许么?那也不过只是故事。是对旧时光的无法割舍吗?还是,对于随时光远去,铭刻于心的人的无法释怀?
她的心里已经默默给出答案,她愿意让这个答案在她的心里守口如瓶,直至腐烂。
而梦境里的路,究竟是她的婚姻之路,或是她即将要离开婚姻想要前往的那条路?不管这条路暗指的是什么,路的尽头,是否如梦境中,一切前途早已注定?
最好的年华已付,你不是我的归人。
没有桃花灼灼,没有之子于归,没有一生一世,纵使转身悬崖万丈,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无论如何,非如此不可。
夜空高远,月亮圆润如玉,银白的月光透过玻璃窗在墙上拉出一排长长短短的影子,那是窗前的几株竹子被月光照射投来的影子,风一起,竹影亦随风浮沉。简单望着这些影子出神,身旁颜西背对她而睡,毯子在睡梦中被窝成一团,长一声短一声不曾有片刻安宁的呼噜声将她的思绪逼上绝路,这就是她要的爱情吗?每天张开眼睛面对的不是所爱在身边的美好温馨,而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开始,如果说爱情的组成是玫瑰,红酒,浪漫的话,那么婚姻的组成则大部分要归于鸡毛蒜皮,菜市鱼腥。她无法目睹颜西可以一个礼拜不洗头,坐在餐桌前拿着筷子挠头的样子,更不敢去想在以后长久的婚姻生活中,颜西是否会逐渐失掉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东西。她不愿意,从此往后,直到死去的那天,午夜梦回都会对着这同一面墙,看同一幕竹影,就连看向月亮的角度都会一样。她更害怕在数年后某个清晨醒来,发现曾经深爱的人已是面目全非。
余下的此生如此可怕,婚姻在此刻成为一个牢笼,将她与身旁这个男人囚禁其中。
她无法忍受自己一眼看尽了自己的余生,与其困顿于牢笼,余生烟火弥漫,即使是葬身悬崖,也未尝不是一种自由。
简单胸口闷痛,一阵窒息般头脑空白,起身,借着月光匆匆收拾几件衣服,钱包。手机。背包半满,简单不再去拿其他东西,光着脚,拎着鞋子走过那排长长短短的竹影,风摇竹影动,颜西打着呼噜睡得深沉。
她像一个谋划许久的越狱者,在午夜的街头背着简单的行囊,从一段婚姻,一座城市中决绝出逃,就这样不辞而别。
【第四夜】
颜西在傍晚的时候,独自走进小院,秋深花事将尽,小院花草大部分枝叶归落泥土,混合几天前一场阴雨沉积下的雨水腐败发酵,不复夏日繁荣。几枝经秋风剥落的蔷薇花茎孤零零的攀爬在院墙上,兀自横乱的细小枝桠紧紧扒着因为阴雨绵绵年久浸袭下生出青苔的老墙壁,犹如一只横死在秋日,极大又瘦骨突凌的黑色壁虎。
一阵懒散没有方向的风,无心穿过他的手,卷起几片枯叶,冷冷的在天空中打了个回旋,他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阵风里裹挟的几分秋意,随即又四散在空气里。
多久了?
没多久,你离开也只有十年而已。
颜西站在简单的小院里,恍如隔世。
十年的隐藏,终究不及你在午夜街头一个单薄的背影。黑色的夜里,冷风呼啸而过,心里瞬间崩塌的不是你一句话都没有的不辞而别,是委屈,找不到一个你离开的答案,自己快被自己逼疯的所有委屈。
十年,你离开的十年,在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时候,你却回来了,穿过整个青春的距离,回到这座小城,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们间的关系。
在你离开的第十年,我几乎快将你完全忘记,我收起你布置的家具,你最爱的字画,还有那株你最爱的桃花,但是我无法把院子里深扎入地底的蔷薇花连根除去,我想她们的根系一定已经在地底下盘踞交错整个小院。这些你亲手栽下的蔷薇花,每一个春天都固执的将枝叶花茎布满小院,不用等到夏天,一片蔷薇花海就会将小院淹没。走廊前台阶上匍匐的蔷薇花茎在第三个夏天已经延伸到客厅门口,我不曾去清理,我想你应该会纵容这一枝蔷薇。
你,可否会惦记,这些被你遗落的花儿.
【第五夜】
简单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像一个茧。头上的某根神经一突一突的跳着,她能感觉到随着神经的跳动那一刹剧烈的疼,像一根钢针刺入她的神经,越挣扎就越深入。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命里带来的,或好或坏都半点不由人,很多人会离开你,抛弃你,但是至少还有疼痛陪着你,她会提醒你,痛苦总会过去,过去依然会重来,你只需要平静地接受她的存在,承受她给你的东西。
关了灯,关掉手机音量,关上窗,厚厚的窗帘将整个房间与外界阻隔,所有的光线,声音都被挡在窗外,她就像一只在黑暗之中里苟活的蝼蚁,一息尚存,简单闭着眼睛等待这痛苦过去,可是她的脑海里却分明浮现出那个葬身悬崖的自己。她害怕自己熬不过这段痛苦,或许就在痛苦的下一个瞬间死去,这种情绪来的如此强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并不是对死亡有多大的恐惧,她只是害怕装满记忆的灵魂无处栖身,四处流浪,直到所有的记忆被遗忘,失落在半路。
曾经颜西问她是怎样熬过来的,问的漫不经心,简单却突然被触动,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痛苦?旁人无法理解,他们只是知道你在痛苦,在渡过。而痛苦有多庞大,痛苦与痛苦间隔的时间,痛苦的顽固磨人他们是无所知的。你会一直处于痛苦中,情绪焦灼暴躁,渐渐处于失控边缘,源源不断的疼痛撕裂眼眶,所有触目皆成梦境,毒蛇纠缠藤蔓,黑暗浓如烈酒,而你,如待宰羔羊。满地狼藉与自身的伤痕并不会使痛苦退却,甚至不会减轻痛苦的万分之一,他们只会使痛苦加剧,如针刺骨,如深海灭顶。
颜西,十年之后,你还会在深夜同我一起煎熬吗?
凌晨,简单匆匆去退房间,黑色的夜里她单薄的像一只游魂,满大街的灯红酒绿,路边有还未收摊的大排档,下夜班的人们在这里三五聚集,疲惫的围着一桌油腻荤腥抱怨工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几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在这黑夜之中挥霍青春,染着紫色头发,小臂纹着骷髅的女生发现独行的简单,旁边的同伴立刻戏谑地吹起口哨,简单迅速瞥他们一眼,感觉到他们小小的恶意,她缩缩脖子,依旧往前走。白色空气里弥漫着大排档各色饭菜混杂起来的味道,这些被混杂后产生的怪异味道漂浮在简单的身边,刺激她的神经,让她的胃部不适,胃液翻滚,恶心的感觉带着一股苦腥的气息冲入鼻腔,她走到一处没有被路灯笼罩的路边尝试把这恶心的感觉吐掉,昏暗里手指插入喉咙,胃部抽搐,身体缩成弓虾,简单冷静的判断每一次抽搐的程度,还不够有足够的力量将那些恶心全盘清出,她知道自己的界限,于是,重来,于是,久病成医。
简单在即将天亮的时候走到那座墙头探出蔷薇花的老房子门口,天边一片灰白,小城还未从昨夜的梦中完全苏醒,有早起的少年背着书包骑着单车从她的身边走过,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简单静静的站在一树蔷薇花下等待天亮,记忆里那场冬夜的出逃随着少年离去的车轮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
【第六夜】
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
张著玉局棋,遣此朱夏长。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
——明·顾磷《蔷薇洞》
简单早起喝完一大杯清水,她听见胃里发出的细微声响,像一场春雨落下,渗透泥土,泥土下有树根努力汲取。
三月末,
春意浓,
万物生。
雨天的花儿枝叶沾着雨水,花苞带着水丝,幽幽的香气混合空气里早春清浅的草味,简单望着脚边的一只蔷薇出神,她想起往年夏天里常吃的莲子粥,玫瑰粥,茉莉粥。新鲜的花儿,自然的纯净味道,丢在一锅小米里随他慢慢的熬着,水汽沁散,清香缓缓,浅蓝色小火炙烤锅底咕噜咕噜的声音穿过梦境中大片的蔷薇花海。春天的时光明亮透彻,阳光从小院的窗户直晒到小院的屋顶,她躺在一只大大的秋千里给猫梳理毛发,颜西在走廊下的小茶桌上为她剥莲子,一颗一颗奶白色的莲子捏起来用细小的锥子从莲子中间穿过,深绿焦干的一只茶尖似得莲心随即无声的掉进白瓷盘里,颜西总要再捏着莲子对着阳光望一望,眼睛努力的看进去莲子中间那道空隙,确认里面没有丝毫一抹绿色的踪迹。
她在他仰望阳光的瞬间望向他,眼前这个笨手笨脚却认真的像在布局一场战役的男人。花影在他的侧脸流转,时光如流云般游走,一切恍如梦境。
十年一瞬,时光静书,蔷薇已成花海,我依然爱你。
但愿,我们最后都有爱可寻,有伴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