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公走后,我和小冬便在这酒馆里守着。
在大漠里的酒馆,客人大抵是一些走私的商人,又或是那些漂泊流浪者。来的客人多是一些粗犷的汉子,酒酣,他们总会大声讲那些漂泊路上的故事,讲他们牵挂的老母和孩子,讲他们心上的姑娘。经商路上满是艰辛,经过层层的盘剥,他们也挣不了多少银两,真正能成为商贾大亨的少之又少,那些鬓角发白却仍在奔波的人脸上多刻满了风霜。
又听说朝廷里面又有“商为最下品”的说法,当我与阿公说时,阿公只是微微叹息,而后让我为他们端上满满一坛米酒。烈酒入喉,生活的苦也可吞掉,汉子们多酒量惊人,一坛进肚,不觉所以。虽都是一个目的,可经历却不尽相同,有人爱高谈阔论,有人却沉默寡言,可对我而言,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在这儿待久了,我便有了一双看人看故事的眼睛,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辛苦过活,真正的商贾大家往往善于察言观色,出手利索,懂得把握机会。那些年迈的商贾脸上除了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和磐石般的坚毅外,还透着满满的辛苦,虽然我喜欢听故事,可是我还是更喜欢那些年龄和我相仿的少年,他们的脸上除了坚毅外,还有着对这世界的好奇与欣喜。
我自幼随阿公一起长大,我八岁时,阿公又捡来了五岁的小冬,那时的小冬啊,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却水汪汪的充满了惧怕与防备。阿公叫她来吃饭,她拿了馒头飞快跑到角落,即便是睡着了,也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时刻保持着警惕,虽然我也是弃儿,可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便随着阿公生活在这小酒馆里,未曾吃过流浪的苦,小冬到底吃了多少苦,我也就无从得知了。将她带回来两日,她才不怕我们。可这两天里,我总感觉阿公不太对劲,他常常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间或摇头叹气。我半夜醒时,阿公仍点着灯坐在桌前凝神。我轻唤他问他为何还不睡觉,他只应着说这就睡。而阿公的这一系列反常也都只有我见到那个女人后才得以明晓。第三天吃完早饭,阿公问她可有名姓,她只摇头。阿公转头对我说:“无西,今后这就是你的妹妹了,用你学的那些字给妹妹起个名字吧。”这时的我才突然意识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性,从前读书不过浅尝辄止,不曾了解过某个字的深入含义。
“我叫无西,那她就叫无东吧。可是她是个女孩子,那就变成冬天的冬吧”
“无冬,无冬。好名字,臭小子,没白教你识字哈哈。”听到阿公的夸奖,我更加得意了,一遍一遍唤着小冬,小冬竟然也咧开嘴笑了。
“阿公阿公,小冬的酒窝真好看。”我抬起头看了看阿公,阿公楞在了那儿,一动不动,看着小冬。
八岁的我还没有听过许多故事,没有察言观色和看故事的能力,后来的我再回想起来,才觉得阿公一直有故事不曾告诉过我。
自那之后,小冬便和我们一起生活在了这个与世无争的小酒馆里,转眼就是七年,小冬也从当初的小不点到了如今豆蔻年华的少女。小冬和我不一样,她在听的只是那些漂泊者的故事,可我除了听到了那些故事和人生外,还有那些到不了的远方。我有好多次都有冲出这片沙漠的冲动,可是一想到年迈的阿公和弱小的小冬,我就又缩回来了,有很多次都向生活屈服了,安慰自己说其实在这里听听故事也挺好的,也许某个故事里就有我呢:“商人走了,只留下了姑娘和腹中的孩子,姑娘苦守,商人未归,家人逼迫令其改嫁,誓死不从,将孩子留下,跳江自杀。一老翁外出采买,只闻草丛间有婴孩啼哭,抱得婴孩,守于酒馆之中。”
“哥,你也已经是要到弱冠之年的人了,怎的还如此幼稚?”小冬打断了我编织的故事。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是可爱听哥讲故事了吗?”
“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呀。”是啊,转眼就是七年。
“你真的没有想过要离开吗?”我坐在柜台前,望着大漠中的夕阳。
她停下了收拾桌子的手,回头望向我,眼神中满是惶恐:“是哥哥不喜欢小冬了吗?”
我这才意识到小冬的敏感,笑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这才放松了下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这么敏感,我想我应该是时候去了解一下她那几年吃过的苦了。
“哥哥是说,你没有想过去那些商人所说的地方吗?”
“我只想跟哥哥和阿公待在这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我不想再去四处流浪了。”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满是乞求。我忽然妥协了,也罢,守着阿公和小冬吧。
可阿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却说道:“你要想走就走吧,这里还有小冬,只是要记得往家里来信。”
我诧异道:“我以为阿公会不让我走。”
“你若真的想走,我定是拦不住你。记得你还有个家就好,什么时候累了,不想流浪了,就回家。”阿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似乎竟泛了些泪光。
只是,当我决心要走时,阿公竟先一步走了。
他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这酒馆是那些商人流浪者歇息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故乡了,我困住了你,没法放你去流浪了。”
归来
阿公走后,我们将他的灵位供在了酒馆的堂前,一是来往的客人多与阿公熟识,以此来怀念阿公,二是因为直觉告诉我,阿公临终前一直唤着的小落,一定会回来的。阿公的故事,只能由她来告诉我。
我就在这和小冬过活着,日出日落,大漠孤烟。我依然喜欢听他们的故事,依然憧憬过他们提到过的,他们的家乡——那些有着黄河和小桥流水人家的家乡。
黄沙漫天。
“这一路风沙,跑完这趟,回去我可要找个窑子好好玩玩。”汉子喝完酒,又开始聊起了女人。
“得了吧,回去先和妻子热热炕头吧,保证你离不开家。”
那男人嘿嘿地笑了。
原来在外面,男人对女人都如此轻蔑。我更不敢有半分留下小冬自己的想法了。
风声渐渐小了,黄沙中传来阵阵马蹄声,小冬忙迎出去栓马。
“客官里边请。”我热络地迎着。
只见那女人一袭黑衣,头发高高地束起,并未生得一副能够惊艳他人的容貌,可眉眼却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如同大漠的风,却又好像江南的雨。她注视着我,眼睛里面有着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失落。待将手中的剑放到桌子上,她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灵位,眸子里的光黯淡了下来。
“一坛桃花酒。”是那种低低柔柔的声音。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这边儿吧。”一正喝得起兴的男人搭话道:“这大漠荒烟的,哪来的什么桃花酒。”
其实也并非没有桃花酒,阿公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每逢初春桃花盛开,阿公都会带我们去做桃花酒,封于地窖之中,来年寒冬打开盖子,飘香四溢,喝到胃里酥酥暖暖。总让人想到即将到来的春日。桃树上的桃花总是不多,阿公说这些只做了自己喝,从不卖出,故无人知道在这大漠中的小酒馆里还能喝到桃花酒。
“一坛桃花酒。”那女人声音高了几分。
(二)
时隔七年,我到达过了那些远方,追逐过所谓的自由与爱情,也终于失去了家乡。
当我跌跌撞撞地归于远方,面前两张陌生的面孔和堂前阿爹的灵位提醒着我,我真的成为了一个过客,再无一个地方属于我。
忽起了风,将我来时的痕迹一点一点地遮住。夕阳在漫漫黄沙的边界上似触手可及,看着窗外烧红的晚霞与缎带般的黄沙,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何方去,忘记了自己的故乡,我竟成了这天地间的一粒沙,浪迹天涯,再无牵挂。
店里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竟有些神似铜镜里未化妆的我,乍一看竟有些出神。只是姑娘眼里,没有我眼里曾有过的光。那应该是阿爹喜欢的小姑娘吧,温温柔柔,笑起来眼睛里面有星星,没有我眼里面曾有过的叛逆与不满,一副安于现世静好模样,仿佛窗外的沙尘都是天赐的恩欲。“多好的姑娘啊”我在心里感慨。
少年要比姑娘略大一点,黝黑的皮肤显得有几分老成,高挺的鼻梁上面有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一直盯着我,满是对外边的好奇,他眼睛里闪着的光竟让我想到了年少不甘囿于大漠的我。抱着同样的好奇,我们两相对视,我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不曾想见惯了客的男孩竟害羞地低下了头。
“到底还是孩子。”我端起那碗飘香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香气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夹杂着春天的芬芳,年少的回忆,和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三)
林家几世衷心,世人皆知,林都帅更是在南关大捷中赢得了更多威望,城中百姓都对林都帅赞不绝口。怎奈奸臣当道,宫中陛下听信谗言,以反叛为由,将林家上下满门抄斩。当日京城血流成河,冤情惊动苍天,六月大雪,七日不绝。只是这都帅襁褓中的女儿林落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皇帝知此案荒唐,恐留后患,命人寻其下落,斩草除根。怎料这婴孩竟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毫无踪迹。案子就这样被封藏在了那场大雪里,再无人敢提起。
且说这女婴,原来皇帝下令时,人称西域独狼的阿莫里正巧游乐京城,林都帅于边疆打仗时曾在沙漠中救过阿莫里一命,这阿莫里虽独行凶残,却对恩人百般感激。林都帅便将自己襁褓中的女儿交付给他,“带她去沙漠,将她好好抚养长大,再勿让其回京,以免惹是生非,林某来世当牛做马以报贤弟之恩。”
那之后,西域独狼阿莫里再无音讯。
他们在沙漠开了家酒馆,安定下来。他也时常怀念着当初那些仗剑天涯的日子,坐在屋外一坛一坛地喝着烈酒,沙漠的夕阳落寞,他甚至也在问自己,为了报恩而放弃流浪,这份恩情是不是太重了,可当小落伸出小手摸他的胡子,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阿爹”时,他又忽然感激起了林都帅给的这份安定。
他教小落武功,因为沙漠环境艰险,他从没想过要小落去报仇,也从没想过,让小落走出沙漠,我甚至打算,把小落的身世咽在肚子里,知道的太多只会对她带来伤害。
只是这孩子越长大越难以控制,她并不甘心待在沙漠,阿莫里也能够看到她眼里对自由的渴望,可他当时第一次做父亲,只顾着恩人当初对自己的嘱咐,拼命地想把小落关在沙漠里。
倘若他那时没有那么强硬,倘若那个混账小子没有出现,小落也不至于逃跑,他也不至于到死都牵挂着她。
小冬说,这是阿公去世前一晚给她讲的故事,曾经的西域孤狼终究是不甘心将这些故事带到地下。
我问小冬为何不将这故事告诉我,令我疑惑了那么久。
“阿公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冬,我知你沉稳,将此事告知与你,若小落不出现,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将引来杀身之祸’”
“若是小落回来,让她去我灵前烧柱香,不要让我再牵挂着她了。”
这是阿公临终前对小冬说的话。
最怕的是流浪者有了牵挂。
(四)
潮生即远方。
天空在夕阳的照耀下红了脸,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让人感觉像是活在梦中。屋外轻轻吹来几股热风,我不免又憧憬起了那些我没到过的地方,这沙漠斜阳即便再波澜壮阔、变换不同,我也想要逃离到那些商人口中灯火通明京城又或是那些边疆士兵口中的故乡。抬眸正对上潮生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活在了梦里,浑身轻飘飘地。潮生每次过来也都会跟我讲他那些流浪的故事,潮生说,他想带着我一起去流浪,去看皇城上元节绚烂的烟火,去看烟雨江南,只要我愿意跟他走。可阿爹绝不会同意。我不知什么原因,阿爹甘于守这个沙漠守一辈子,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要守的,一直都是我。
我爱潮生,我很确定。可我也很爱阿爹,若不是阿爹将我逼到了绝路,我又怎么会丢下他四处流浪,寻找潮生和远方。我准备去说服潮生留在大漠一起陪着阿爹,他若是同意,我这一生都愿追随着他,他若不愿为我放弃自由,我也只会选择阿爹,人多得是遗憾,想要的总不能全部都能拿到。只是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失踪了,没有和我告别。
于是我又回到了曾经那样千篇一律的生活,不甘却又不敢。
直到那日商人们聊天又聊到潮生:
“潮生那小子是真的有做生意的脑子,办事还踏实,只是这好端端地突然就不行了。”
“唉,是啊是啊,不过我听说潮生这病还和这酒馆的老板有关呢”他们突然压低了分贝,可阿爹自幼训练我的听力,他们的窃窃私语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爹,潮生去哪了?”我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憋红了我整张脸,憋红了眼眶。
可阿爹满眼冷漠地望着我,低吼道:“你不能离开这儿”。
阿爹原来从来不相信在他和潮生之间,我会选择他。所以连选择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了吗?
于是在一个微风习习的清晨我留下了一封指责阿爹的信,跟随回去的商队,去找潮生。
潮生说,他的家,一到三月,草长莺飞。听那几个商人说,那应该是江南。我到那儿之后,与那几个商人告别,可没走多远就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待我醒过来,是躺在一张大床上,床的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看到我醒了,和其他几个姑娘一同围了上来,我满脸疑惑地望着她们。
“看姑娘这装扮,必定不是寻常女子。”其中的一个姑娘开口说。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她们略显繁琐的衣服,刚来到这儿一直都没注意,原来这里女子的衣服竟如此精致,只不过里一层外一层的穿起来应当比较麻烦,骑马什么的也不方便。
“公子……”
在我看着他们衣服出神的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着白缎的翩翩公子哥和一个手拿着剑的英气男子,那公子哥见我坐在床上走神,赶忙走过来问:“姑娘醒了?”
“这是哪?”我问他。
“她们没告诉你吗?”他看了眼身边的丫鬟,丫鬟们忙低下头。
“我刚醒公子就过来了。”我说道。
“那本公子来得还正是时候,”他摇头晃脑地说:“你现在是本公子的人了。”
我更加懵了,瞪大眼睛盯着他。
“本公子把你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他看着我那惊恐的表情,笑出了声:“本公子逗你的。”
我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想来这公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们看到姑娘晕倒在了大街上,又有两个大汉鬼鬼祟祟地搂着你,便觉不对,于是我们赶上前去拦住了他们。”那个手握长剑身着青黑色衣服的公子说道:“我们见姑娘衣着打扮应是外地人,那两个人穿得确是本地的衣服,就把你救了下来。”
“他们……”我喃喃道:“怎么会?”
“姑娘怕是第一次出门吧?”那青衣男子的声音倒是深沉,不像大漠中那样粗犷,却也夹杂着一份稳重,见我盯着他出神,他侧了侧脸说道:“外面人心叵测,还需小心提防才是。”
那个白衣公子在我面前挥了挥手:“我发现你这姑娘很爱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白衣公子朝我挤眉弄眼地说道。
“木落。”
“小落,”他笑着说道:“我叫程澄。”
我看向他身边的公子,程澄站起来拍了他一下,说道:“他叫程安。”
(五)
我在程府以侍卫的身份留了下来。
本来我是打算出去找潮生的,可是后来想了想,程澄说得对,江南这么大,我在这里既没钱又没有住处,还差点被人给卖了,倒是不如跟在程澄身边做个侍卫,一来他认识人多,可以帮我去找找,二来,每天跟在他身边四处乱逛说不定真的可以碰见潮生。就像程澄说得那样,我除了阿爹教我的武功,其他什么也不会,程府是我最好的选择。
程澄是禹州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论是青楼花坊还是酒家渔女,四处留情,这也就解释得出那天我刚醒时他那不正派的作风了。就连让我做侍卫都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原先他打算着让我做丫鬟,可那些琐碎的伺候人的活我做不好,他竟然让我做暖床丫鬟,我实在气不过就动手打了他,程安进来护着他,与我打了起来。我俩从房内打到房外,从房顶打到门厅,最后我力气不敌他,败下阵来。
“你师从于何方大师?”程安收手,站得笔直。
“我阿爹,”我白了他一眼:“不是什么大师。”
“能和程安打这么多回合的人江南还真不多,”程澄吃着快点心走了过来:“小落啊,你阿爹也真是的,教一个女孩打打杀杀的,往后哪个男人敢娶你?”
“你敢说我阿爹,”我冲上去想要打他,奈何程安又护住了他,我冷冷地说道:“我就不劳公子操心了。”
程澄跳过来勾住我的肩,被我用力一甩甩开了,他又带着一幅无辜的表情看着我说道:“小落,别生气呀,我逗你玩的。”看着他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禹州的女人都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从那之后,我就做了他的侍卫,当然是没有钱的那种,因为他要帮我找潮生。
事实证明,我没亏。因为程澄根本就用不着护卫保护,虽然他到处沾花惹草,引得许多文人不满,但是他爹权势大,没有人敢招惹他。我和程安说是护卫,其实就是陪他一起去青楼,他进去,我们在外边守着。他在里面一待待大半天,我就悄悄溜到街上去找潮生,程安倒是忠心,总是说我擅离职守,不过经过我长期的忽悠,他有时也会被我拖着去逛街。
这禹州城好玩的东西可真多,到处都是卖小玩意儿的生意人,在大漠里见的那些生意人都是运的一些丝绸、香料什么的,我从来没见过糖葫芦、小糖人这些好吃又好看的东西,还有姑娘们头上别的钗子,每一个都很好看,这些都是我未曾见过的。这么的生活这么新鲜有趣,只有在每月的十五看到定西河上闪烁着的花灯时,我才会想起远在大漠的阿爹。
我在大漠酒馆里常听到那些商人说青楼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绝色,我问阿爹何为青楼,阿爹责怪我从客人那里听些不该听的话,可是他们说出来的话,哪些是不该听的呢?关于青楼,来到程澄身边我才开始有个印象,门外总是有几个姑娘掐着嗓子招揽客人,她们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我和程安在门口守着时我便问程安她们身上是什么味道,他告诉我那是女人的脂粉气味。
那天程安被程大人派走执行任务去了,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陪着程澄去青楼了,我心里想着程安走了,一会我该去哪解闷,谁知道程澄将我一把拉了进去。我惊呼:“你把我拉进来干嘛?”
“来看看嘛,你还从来没进过青楼呢。”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道。
“我可是女子。”我贴着他的耳朵说。可能是贴的太近了,他往后躲了一下,耳朵也红了起来,他揉了揉右边的耳朵,用一幅不屑的表情看着我说道:“你身上可没有女人味,你不说可没人会发现你是女的。”
“你……”我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程公子……”一个脸上已经有了褶子的妇人掐着嗓子扭着腰冲我们走了过来:“今天还带了朋友。”
原来这就是程澄眼里有女人味的女人,我心里暗戳戳地想,难免生出一丝对他品味的嫌弃。
他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瞥了我一眼,对那个女人说除了青雪姑娘还要多叫几个姑娘,领着我上了楼。这个青楼实在是有些吵,青楼女子个个都浓妆艳抹、身材出挑,男男女女都在嬉闹。
“看什么呢?”他见我出神,拽了我一下,我一回头又看见他一脸不正经地笑:“一会也给你找个姑娘玩玩。”
我皱了皱眉,问:“潮生会不会也到这里来?”
他还没说话,我们就被引进了一个大的客房,客房里面是一个大桌子,上面摆着各种美味佳肴,在往里看是一幅珠帘,里面隐隐约约好像能看到人在动,我立马警惕起来。
“别紧张,”程澄拍了拍我的肩膀:“里面是青雪姑娘。”他又对着里面喊:“青雪,出来见见我朋友。”
从那珠帘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拨开珠帘,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向我们走过来,那走姿确实曼妙,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程澄说我没有女人味了。
“公子”,她走到我们的桌子前面,向我们行了个礼。在灯光下她的瓜子脸更显白皙,红唇更加迷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我,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在我发愣的当,她婀娜地走过来给我们倒酒,她身上的脂粉气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一种淡淡的木香。
“公子今天想听什么曲子?”她开口问程澄,声音不似她的外貌那样娇弱,倒是形成了一种反差。
“还是往常那首,”程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冲她挑了挑眉。然后又戳戳我,笑着说道:“青雪姑娘好看吧?”
我点点头,只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拍了拍手,又进来几个姑娘围着我给我喂酒,我动弹不得,只能向他求助,可他不光无动于衷,还看着我的窘态哈哈大笑,我气得脸都要绿了。一首曲子弹完后,他看着我看那些女人们弄得衣冠不整的样子,微微一笑,拉着青雪姑娘的手走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一群女人手里挣脱,走到街上看到定西河的花灯,心里不免一阵委屈。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才他帮我找潮生,他每天忙着自己快活,怎么可能会帮我。
阿爹可能还在担心我,我是不是该回家了。
这么想着,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惊得往后一缩,转身一看,是程安。
“木落,你怎么了?”他见我衣衫不整得坐在岸边,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愣了愣,说道:“程安哥,你说我还能找到潮生吗?”
他沉默了良久,看着远方的花灯说道:“会找到的。”
(六)
程澄已经一个月没去青楼了,这在禹州城可是件大事,有人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人说是他年纪轻轻就把身体搞坏了,更有甚者说他喜欢上了男人,在家里养了几个男宠。
我把这些街头巷尾的话告诉他时,他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事实上,是因为他到了该成亲的年龄,可没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想要嫁给他。老爷生气,不让他踏出门半步。
他这人天生爱玩,被关的这几天简直要疯了。
我问他:“既然你这么喜欢青雪姑娘,为何不替她赎身带到家里来?”
他听到这句话后特别不屑地反问我:“你怎知我十分喜欢青雪姑娘?”
“你每次去青楼都去找她,难道不是喜欢?”
“去青楼的男人,有几个是真心喜欢?”他一改昔日那幅吊儿郎当的神态,看着我说:“不过是玩玩罢了。”
听到这话我不禁吸了口凉气,原来男人都是如此薄情的吗?那潮生和我……
不会的,潮生不是他那样的纨绔子弟。
他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冷冷地说道:“你以为潮生又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不远万里跑来寻。”
我满是敌意地盯着他,却在他说完一句话后败下阵来。
“找到他了。”他恢复了从前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孩子都两岁了。”
我瞪大了眼睛,捂着胸口看着他:“怎么可能?”
“你要是不甘心,赶明儿我带你去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让你做个小妾”,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
原来我都出来了两年了。
“我想去看看。”我说。
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愣了一会说道:“过两天我陪你去。”
1
“然后呢?”我和小冬见那个女人不再接着往下讲了,忙催促着问。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然后外面的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人在离开之后,回忆起自己的家乡都是美的。”
那个女人就这么在我们的酒馆住了下来,住在阿公的房间。
她就是阿公心心念念的小落,是阿公始终放在心里的牵挂。
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告诉我如果想要去远方就去吧,只要不后悔就好。
“那你后悔吗?”我问她。
她面无表情地道说:“都已经过去了。”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问她。
我听到她微微叹息的声音,然后她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大概是以为我在这里还有个家吧。”她大声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阿公生前最记挂的就是你了,他叮嘱我不让我走,也是为了能让你找到家。”我对她说道。
她摸了摸我的头,笑了。
“如果你想走,就换我留在这儿给你们一个家吧,”她摸着马头,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人总是要有个牵挂才不至于像浮萍那样飘摇。”
听完这句话,我看向还在屋子里面的小冬。
如果我走了,也会后悔吗?
这么一想,大漠的生活似乎也不是难以忍受的,商人们的家乡听听就好,那终究不是我的家乡,在这儿还可以听听他们的故事。
也不是对远方没有期待了。
我怕的是像她一样,满目皆是他乡。
“后来呢?”我和小冬坐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她讲故事:“后来你去了哪?”
2
我和程澄趴在墙头,看着院子里面其乐融融的一家。
潮生发福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精神了。他满脸幸福地看着旁边那个正在刺绣的妇人,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橘黄色的丝质衣服,小腹已微微突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真幸福啊,我想。
程澄拍了拍我,依旧是那幅不正经的表情,说道:“你喜欢的潮生就长这样啊。”
我像往常一样,白了他一眼。
把他从墙头上拎了下来,走在回程府的路上,我坐在了一个牛肉面摊上,无赖地看着他说道:“请我吃饭吧,公子”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说道:“没钱。”
“就一碗牛肉面,”我一边拽着他一边说:“我都要走了。”
他拖着我走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们要回程府,可没想到,他拉着我去了五芳斋,那可是禹州城最好的酒楼。
我激动拍了他一下:“公子够仗义啊。”
他十分傲娇地看着我说道:“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本公子吃街头的牛肉面,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有钱就是任性!
公子点的那些菜都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我在那儿大快朵颐,等到吃饱了才发现程澄基本上都没怎么动筷子。喝的酒倒是不少,要了一壶又一壶的。
“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菜啊?”
“你也喝啊”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
“我不是想喝酒,”我以为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吃菜?”
他脸颊微红,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菜好吃吗?”
“好吃。”我也笑着回答。
“好吃就留下来好不好?我天天带你来吃。”
我停下夹菜的筷子,抬起头来看他,他脸颊又红了几分,眼睛里多了几分迷离,皱着眉看着我。
我笑着说道:“原来你的酒量这么差。”
他不再说胡话了,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酒。我都吃饱了,他还在喝,我从他手里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给他倒了一杯,喝完最后的一些酒,我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走吧。”我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说。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坐了回去,一把把我拖到了怀里,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以一种撒娇的语气说道:“你别走好吗?”
我感受着他的呼吸,心竟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拍拍自己的脸,挣开了他的手,不停地吸气呼气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们回家。”我拍了拍他。
他应了一声就睡过去了。
眼下我只能背着他回家了。
他还真是不便宜我,好不容易请我吃饭,还要我背他回去。虽然我自小练武,但是我体格没那么大啊,背着他只能是艰难前行。
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程安出现了,我当时感动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程安,”我气喘吁吁地喊他。
“怎么喝这么多?”程安皱着眉问。
“可能是替我失恋难过吧。”跟程澄待久了,我也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程安没再说话,背着程澄往前走了。
3
我被程大人给打了。
本来他就在禁闭期间,我说不让他出门,他还非要跟着我一起去,回来还喝个烂醉,好像失恋的不是我是他似的,结果满身酒气地被程安背回家,怎么可能不被程大人发现。不过幸好他不知道程澄是因为我才出去的,还以为程澄是憋得太久才跑出去浪的,要不然他不得把我打死啊。
还好我从小练武,要是一般的姑娘,三十板子就过去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程大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或许也是觉得他儿子溜出去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原因吧。
程澄倒还算有点良心,给我送来了金疮药。
“你这样就走不了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又向他投去了一记白眼:“我这样还怎么走?等我恢复恢复吧”我又叹了口气,说:“等我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对我阿爹是又爱又恨的。”
“你阿爹不让你出门吗?”
程澄这么问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我的来历,从前我告诉他的就只有潮生这么一个人。
“他可能是担心我吧,”我把玩着手里的金疮药瓷瓶说道:“如果他肯让我自己选,他和潮生,我一定是选他,可他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感慨完抬起头来看程澄,却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看,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看得我有些心动。
“你留下来吧,”他抓住了我的手,盯着我说道:“我喜欢上你了。”
我看着他那如水的眸子,冷笑道:“哪种喜欢?”
他有些发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