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诗人叶芝逝世80周年。1923年12月10日,叶芝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以其高度艺术化且洋溢着灵感的诗作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灵魂。”1939年1月28日,叶芝在法国曼顿逝世,享年74岁。
这个爱尔兰诗人,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大概还是那首《当你老了》。这首诗连同他一生写下的大部分情诗,都是献给一个女人——茅德·岗。悲剧的是,感动所有人的诗篇,却无法打动倾心对象。长达27年中叶芝苦苦追求茅德·岗而不得,痴恋的狂热,无望的痛苦,最终都无言落到纸上,催生了文学史上这个著名的苦涩的缪斯故事。
“我一生的烦恼开始了”
“我一生的烦恼开始了”,认识茅德·岗的第一天叶芝写道,一语成谶。
1889年1月30日,24岁的叶芝第一次见到茅德,就被她的美貌震惊:“我从未想到会在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身上看到如此之美。它属于名画、诗歌、传说的往昔。”四天后,他给朋友写信:“我对你说过我多么爱慕茅德·岗小姐吗?她将会使许多人改变立场,皈依她的政治信仰。即使她说地球是扁的,我也会因为是她的同党而感到自豪。”
茅德对叶芝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眼镜片后面一双深陷的眼睛”,“衣着寒酸,粘着颜料斑点”,除了欣赏他的诗,他对她无甚吸引力。彼时叶芝放弃了当一名画家,诗名还未远扬,家境清贫,他爱恋茅德,但觉得自己“不成熟缺乏成就”,不敢表白。
两年后的1891年,两人在都柏林会面,茅德后来写了一封信给叶芝,说她梦见他们前生是阿拉伯沙漠边境的一对兄妹。叶芝误解了她的意思,激动万分赶去向她求婚,遭到拒绝。两人继续保持友谊,茅德对叶芝若即若离,失落了遇到难关了,才会转向他寻求安慰。而叶芝从来都敞开怀抱,他已顾不上脆弱的自尊心,“我不再想抵抗了,不再考虑这个女人会成为什么样的妻子,而只考虑她对保护与安宁的需要”。
不得回报的爱凝聚成一页页情感浓烈的诗篇,作于1893年的《当你老了》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叶芝似乎预见到这场深情的遥遥无期。他在诗中常把茅德比作苹果花、玫瑰、海伦、女神雅典娜⋯⋯“几乎不曾有哪位诗人把一个女子赞美到如此程度”。《玫瑰》组诗标志着叶芝走向世界文坛之巅。
When You Are Old
当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政治是唯一可见的情敌”
叶芝与茅德一静一动,性格差异明显,共同话题大概就只有政治与通灵。前者也是叶芝为了迎合她,才努力参与其间,尽管他对茅德宣扬的暴力革命持怀疑态度,但两人在塑造爱尔兰民族认同这点上不谋而合。
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叶芝,在长达27 年单相思中,茅德·岗一直是其诗中的缪斯
叶芝生活的19世纪末,爱尔兰人民族意识普遍高涨。1891年,叶芝在伦敦发起“爱尔兰文学社”,次年5月,他又在都柏林创立了其分支机构“民族文学社”。他们开始有计划地编辑出版当代爱尔兰作家的著作,整理爱尔兰古代史诗和民间传说的英译本。一场蔚为壮观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拉开序幕。叶芝的诗歌早期深受雪莱影响,朦胧忧郁充满浪漫主义,中期转向关注民族精神、社会现实,与茅德的影响分不开。1932年叶芝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理由就是“诗歌始终富于灵感,并以精美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
热衷秘术是他们共同的嗜好。叶芝终生都对神秘主义、唯灵论抱有浓厚兴趣,并深刻影响了其诗歌风格。故乡斯莱果郡的人们笃信鬼神,他从小被鬼怪精灵故事所包围,耳濡目染。他后来还将这类广泛流传的故事收集成《凯尔特的薄暮》一书,人称爱尔兰的《聊斋》。梳理叶芝早年加入、创办的神秘社团,研究的法术,名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他与朋友创建了“都柏林通灵学会”,对秘门奇术无所不窥,喜欢刻苦钻研,茅德·岗对此的热情毫不逊于他,她还拥有“灵视”的能力。
1898年某天,叶芝梦见茅德吻了自己,去看望她时讲起这个梦,茅德很震惊,因为昨晚她也梦到了叶芝,他们在一大群鬼魂中间举行了婚礼,然后她吻了他。两人于是认定彼此举行过了“灵婚”。有段时间他们在同一个笔记本上记录梦中幽会的情景。当叶芝想要再跨进一步,先后几次求婚,仍是被拒,茅德说自己“对肉体之爱有一种恐惧感”。但她后来又坦白,19岁时在法国曾爱上一位年长许多、已婚的政治家米勒瓦,此前她所说的养子、养女其实是她与米勒瓦的私生儿女。这让叶芝大为受伤。
叶芝一向认为艺术家只能通过艺术引导民众,茅德·岗一心想成为爱尔兰的贞德,她深知两人分歧太大,“你有更高级的事情要做,我则不同,我天生就是要在群众中间的。”叶芝说:“我渐渐恨起她的政治活动,我唯一可见的情敌。”1892年,叶芝为茅德量身定做一部诗剧《女伯爵凯瑟琳》,就委婉影射她对政治斗争过度热衷,损坏了她的美。
写诗是“向她解释我自己
叶芝承认茅德“拥有我的全部”,但他并不乏风流韵事,向剧院女演员、体操教练等寻求肉体的慰藉。1894年,正当他陷入无望的单恋中,认识了女小说家奥利维娅·莎士比亚,相谈甚欢,后者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很多的律师,婚姻也不美满,两人逐渐产生了感情。1896年他们同居了,叶芝同样为她写下过缠绵情诗。虽然次年分手,但彼此终身以知己相待,通信一直到1938年奥利维娅去世。茅德不愿嫁给叶芝,但当叶芝对其他女子发生兴趣,她有时又从中作梗。她鼓励叶芝与奥利维娅分手:“不要让比你逊色的人阻碍你的发展。”
1903年,茅德·岗与一名爱尔兰军官约翰·麦克布莱德少校结婚。麦克布莱德曾参加南非的布尔战争,帮助荷兰后裔抗击英国人,被爱尔兰人视为英雄。茅德更像是选择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战友。得知婚讯的叶芝,正要在一个公众集会上演讲,如遭晴天霹雳,接着病倒了。挚友格雷戈里夫人将他当儿子般照料了两个月,他才慢慢恢复了健康。叶芝眼中的麦克布莱德“是个酒鬼,徒爱虚荣的傻蛋”,茅德的下嫁让他如鲠在喉。
仓促的婚姻没有给茅德带来幸福,婚后第二年两人有了一个儿子,但麦克布莱德酗酒,对继女、茅德的妹妹性骚扰。因为婚前茅德加入了天主教会,不允许离婚,只能与丈夫分居。1908年她和叶芝重归于好。
“亲爱的,抱紧我,自从你走后,我的贫瘠的思想已寒彻了我的骨头。”叶芝一度枯竭的诗歌创作再次焕发生机,这一年他出版了八卷本的《诗选》。叶芝朦胧意识到,“我做过的且仍在做得最好的事情,有多少都不过是企图向她解释我自己?如果她理解了,我倒会缺乏写作的理由。”
“我已筋疲力尽了”
1916年,英国拒不实施议会已通过的爱尔兰自治法,爱尔兰人趁英国忙于欧战,4月24日在都柏林揭竿而起,宣告爱尔兰共和国成立。但由于准备不足,起义六天后就被英军残酷镇压了。15名领导人被枪决,其中就有茅德的丈夫麦克布莱德。
叶芝怀着深切的感情写诗讴歌这次悲壮起义,他虽然不喜欢麦克布莱德,但也给了他公允的评价。茅德·岗获得了自由身,仍未死心的叶芝赶往法国向她求婚,回答依然是否定的。绝望之余,叶芝将目光投向了茅德22岁的女儿伊莎尔特,她身上有太多母亲年轻时的影子,求婚再遭婉拒。格雷戈里夫人鼓励他继续努力,叶芝答道:“不,我已筋疲力尽了,我不想再做任何努力。”他当时已51岁了,转而向结识已久的乔安娜·海德求婚,这位25岁的姑娘对诗人仰慕已久。
1917年,两人在伦敦结婚。人们往往只关注茅德,忽略了这位叶芝真正的新娘。说起来乔安娜还是叶芝老情人奥利维娅的嫂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她出身爱尔兰贵族家庭,通晓多种语言,“聪明得可怕”。夫妻俩婚后感情很好,生养了一儿一女,叶芝说“她使我的生活恢复宁静和秩序”。他们还合作搞起了神秘学研究,叶芝发现有时得仰仗妻子的能力,她读过的哲学著作比他要多得多。1925年两人合著的奇书《幻景》出版。
乔安娜对叶芝很包容,她曾给丈夫买了一座废弃的塔楼,让他在那里写诗,1918至1923年间陪着他一起忍受没有水电的生活。当叶芝老了,他变本加厉地追逐女性,以证明自己尚且精力旺盛。被文学史家看作象征主义诗歌里程碑的《丽达与天鹅》,其中一些描写露骨,据说叶芝的女秘书曾哭着拒绝誊抄原稿。乔安娜容忍了他的婚外情,甚至把老头儿送上会情人的火车,然后独自回家。1965年叶芝100周年诞辰之际,剧作家弗兰克·奥康纳在叶芝墓前说:“他会希望我们做的一件事是,说他欠他娶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很多,是她使他在1916年以后得以展现他的才华。”
叶芝与茅德的关系渐渐降温,他们一直通信到1928年结束。信件后来被编辑成书,叶芝将茅德的373封信件悉心珍藏,而茅德仅保存了30封他的来信。茅德·岗为爱尔兰民族独立事业奋斗终生,1937年还有人看到,“她尽管已71岁,仍然不顾警察的监视,在都柏林街头向人群演讲。”1939年叶芝逝世,作为爱尔兰的文学巨人,极尽哀荣,茅德未去凭吊。
1901年一次求婚失败后,叶芝追问茅德为什么不和他过平静美好的生活。茅德·岗的回答是,跟她在一起叶芝不会幸福,婚姻太乏味,诗人永远不该结婚;而他可从所谓的不幸中做出美丽的诗来,世人会因为她不嫁给叶芝而感谢她。她一直看得很分明。对于作家来说,那些萦绕一生的爱痛交织,最后都化为创作的灵感与源泉。正所谓,自古多情空余恨,诗家不幸诗名幸。
参考资料:傅浩《叶芝》、《作家与他们的家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