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幽暗的小巷尽头停了下来。我付了钱下了车,萤火俱乐部门前已经挤满了歌迷。
“亚麻暖棕色蘑菇短发,戴大圆框眼镜,尖鼻子,大眼睛,长腿,很白。”这是阿O昨天晚上对她的描述。阿O是我高中的死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要把他的初中同桌介绍给我,反正周末我没什么事,来看看乌贼老鬼的演出也不错。乌贼老鬼的歌没什么特别,不过舞台上的他很会耍宝,造型也是花样百出,看着很解压。
我朝灯光闪烁的萤火俱乐部走去。拨开了三五个候场歌迷之后,我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背靠着俱乐部画满涂鸦的墙站着。蘑菇头,大圆框眼镜,白,看上去应该是她。
我向她走去,试探着问:“你是梁子鸢吗?”
“你是秦天?”女孩将身体挪开了涂鸦墙,反问道。
我点点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她的眼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鼻子尖尖的就像用铅笔刀削过一样。
“我们进去吧,快开场了。”粱子鸢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我朝俱乐部大门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入了场。各种颜色的灯光七上八下地照射着,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的气味。红男绿女们三三两两扎堆,或是嬉笑,或是七嘴八舌地交谈。不紧不慢的爵士乐在场内飘荡,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想跟着摇摆。第一次约会选择来看演唱会,这也挺好的,气氛随意,大家都很放松,不用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我们来到舞台前的一小块空地,大屏幕上播放着万花筒般不断变化的抽象图案,我一边看着这些图案一边问:“你喜欢乌贼老鬼?”
“哦,谈不上喜欢,就觉得他挺逗的。阿O不知道从哪搞到两张票,但他今晚有事,就把票给了我,正好我们可以来看看。”粱子鸢说着用手理了理蘑菇短发,她的耳朵随即露了出来。我看到她的耳朵也很大,而且似乎略有些招风。幽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它的形状。
关于这个粱子鸢,我昨天晚上从阿O口中多少也获得了一些“情报”。据说,初中的她在班上很普通,相貌平平,个子矮,内向不爱说话。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她懂得很多班上同学的秘密——小蕾的爸爸是石油大亨,经常跑俄罗斯做生意,家里有劳斯莱斯;班长“鹦鹉”小时候有口吃,是上初中之前刚刚纠正的;“菠萝”和“西西”小学就是同学,两个人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互相有意思了;卢平手脚不干净,经常顺手牵羊,班上不少同学弄丢东西其实都是他干的......诸如此类。不过,她的这个特殊本事只有少数几个同学知道,这几个同学因此而时常讨好她。有他们罩着,粱子鸢在班上倒还混得马马虎虎。
我偷偷打量着她,眼前的粱子鸢看上去已经不是内向不爱说话的样子。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把一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变得开朗大方,比如把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女孩变得高挑漂亮。只是,我不知道和她打交道,自己的某些秘密会不会也被揭穿。
“听说你是摄影师?”粱子鸢望着舞台问。一名工作人员已经在调试麦克风,并不时向台下的同事说着什么。
“哦,是啊。”我说。
“拍人像吗?”
“呃,也拍。”我不知怎的就撒了谎,其实我是个宠物摄影师。
“拍得怎样?”粱子鸢歪过脑袋来,大眼睛里流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还不错,有不少老顾客,都是些小女生。”我脱口而出,话一说完我就惊讶于自己面不改色跑火车的回答。大概是这样一来,或许下次她就会约我出来给她拍照吧。
粱子鸢微微笑了笑,重新转回头去。我隐约感觉她的笑容透出一些不以为然。
我有些尴尬,岔开话题说:“你要喝点什么吗?啤酒?”
“好的,啤酒就好。”
我从吧台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的时候发现粱子鸢已经在墙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了。她接过啤酒的时候,我发觉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怎么了?不舒服?”我问。
“没事。”她说着向嘴里灌了一口啤酒,尖尖的鼻尖随即沾了一抹啤酒花。
我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她随即用手将啤酒花抹去,没有笑,眼睛盯着人群。
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向人群,问道:“你看到什么人了?”
“一个熟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我们换个座位吧。”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身来。
我照着她说的做,起身和她对调了一下座位。随后,我又朝人群看了看,都是些闹腾的歌迷,看不出有谁不同寻常。
“你之前看过演唱会吗?”正当我有些困惑地看着人群的时候,粱子鸢冷不丁问道。我猜她也是为了转移话题吧。
“看过,去年还看了音乐节。”我说。
“听起来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啊,会乐器吗?”粱子鸢咽下一大口啤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一直在练鼓,一个人练久了闷得慌,就想着要有个弹吉他的一起练就好了。”
“你还会打鼓?你不是在银行上班吗?”
“怎么?有冲突吗?”
“哦,没有,我只是一下子觉得这两件事有些不搭。”
“哈哈哈,有什么搭不搭的,下了班打一通鼓出一身汗,那才叫爽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我稍一愣神,但马上醒悟过来,支吾着说:“我会弹吉他,弹得不算好,不过扫几个和弦还是可以的。”
该死的,我又撒谎了。我明明只是个单纯的乐迷而已,从小到大唯一接触过的乐器就是口琴,还吹不成完整的歌曲,除了那首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星星》。我这是怎么了?一直以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撒谎。平时和别人交谈,有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如实相告。实在是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事情,我也是保持沉默或者转移话题,从不说谎,至少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不说谎。为此,阿O还给我起了好几个外号,比如“实诚人”、“芭蕉”(老实巴交)什么的。
“或许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玩音乐啊。”粱子鸢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听着却感觉到一丝嘲讽的语气。
我端起啤酒呷了一口,嗫嚅道:“呃,好。”
“哇,这么巧。”一个听起来有些妖娆的男声传来。我转头一看,一个穿着宽松的黑底白色星星图案衬衫的家伙来到了我们跟前。
粱子鸢一把抄起座位上的一个抱枕,将其盖住自己的脸。
“搞什么啊?你还扮鸵鸟?”那家伙甩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讥讽道。
粱子鸢缓缓把抱枕放下来,露出石化一般的脸,用冷得像北冰洋的语气说:“有事吗?”
那家伙冷笑一声说:“没什么事,见到了打个招呼也不行?”
“哦,好久不见。打完招呼了,你可以消失了。”
“哈哈,看样子你一点没变,脾气还是这么冲。”那家伙插着腰,没有离开的意思,涎着脸看着我说:“哟,男朋友?不介绍一下吗?”
我朝里边挪动了一下身子,给他腾出了沙发的一角,然后客气地说:“我们也才刚认识,你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说完,我就在心里狠狠骂起自己来:“秦天啊秦天,你小子可真能装。明明讨厌人家得不行,还硬要装作很有风度很友好的样子。”
这时候粱子鸢可坐不住了,涨红着脸对那家伙吼道:“我说你适可而止啊,别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再不走,我喊人了啊。”
“粱子鸢,做人别太绝!”那家伙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扭曲的脸看上去好像刚被一辆半吨重的重型机车辗过。
“服务员,有人骚扰我们!”粱子鸢伸出手臂向一个经过的服务员嚷道。那服务员端着盘子朝这边瞥了一眼,没搭理。
“行,算你狠!”那家伙悻悻地抛下一句,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转头冲我说:“我看你们是在相亲吧,哥们,我提个醒,这娘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跟她在一起有你好受的!”
“滚!”粱子鸢朝那家伙的背影骂了一句,含在嘴里的啤酒喷了出来,差点溅到我。
“这是你什么人啊?”我一边扯了张纸巾擦试着被弄湿的桌面,一边问。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这人十有八九和粱子鸢有过一段过去。
粱子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阴沉着脸说:“什么人?人渣呗,看他那副样子还看不出来?”
“你对他够狠的。”我没有继续问问题,而是用一句陈述句接话,试图以此套出更多的内情。毕竟,我和她才第一次见面,不方便直接问太多私人问题。
粱子鸢翻了个白眼,嘟哝着说:“对这种人就要狠一点。不过话说这小子眼睛也真够毒的,我已经背对着他了,他竟然还能把我给认出来。”
我不知道接什么话,将酒瓶里最后一点啤酒罐进嘴里。毕竟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随便评价别人也不合适。我俩陷入沉默,我有些无奈地掏出手机翻看,阿O发来一条信息——“进展怎么样?”
没想到这小子对我的约会还挺上心,我没多想,随手就回了一句:“基本正常。”
“兄弟,在她面前老实点,别整花样。”阿O很快回复道,就像一直端着手机在等消息似的。
“怎么?”我不明就里,反问道。他特意这么提醒在我看来有些奇怪,毕竟我在他眼中就是个“实诚人”、“芭蕉”。
“别啰嗦,照我说的做。”阿O又很快回复。我几乎隔着手机屏幕就能看到他焦急的样子,就像军事指挥部的指战员在远程下达指令。
我给他回了一个“敬礼”的表情,没再言语。我很清楚这种时候听他的没错,毕竟人家跟女方可是做了好几年同桌的。
正当我和粱子鸢四目相对,手足无措的时候,舞台上的一阵骚动挽救了我们的尴尬——演出开始了。
在台下歌迷的鼓噪声中,乌贼老鬼大摇大摆地登上了舞台。他身穿好似蒙古摔跤手服装的红色露臂短袖衫,头戴一顶缀着流苏的尖顶帽,浓黑的眉毛像两把鞋刷,瞪得滚圆的大眼睛让人想起寺庙里的天神。一来到舞台中央,他就来了个后空翻,引来台下一片尖叫。
“你们好吗?!”乌贼老鬼对着麦克风嚷道,低沉而又震撼力十足的嗓音就像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
“好——”台下一片呼应。
乌贼老鬼扭头看向台下左侧,伸出粗胖的食指左右摆动着:“不,你撒谎,你看上去不太好。”
镁光灯打向台下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女孩。她看上去怯生生的,即使只看背影也让人感觉到一丝落寞。
“你一个人来吗?男朋友呢?”乌贼老鬼走到台边,俯下身子对她说。
女孩羞涩而又低微的声音传来:“一个人来,没有男朋友。”
“哈哈,这就是你不开心的原因,失恋了吧?不管怎样,不开心就承认不开心,不好就说不好,大家说对不对?”乌贼老鬼一边说一边把麦克风伸向台下。
“对——”台下又是一片呼应。看样子,乌贼老鬼的粉丝还真不少。
“我们的口号是——”乌贼老鬼一只手把麦克风伸向台下,一只手搭着耳背做出倾听状。
“保持真实!”台下异口同声。
“好极了,不开心不要紧,我接下来就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开心起来!”乌贼老鬼一边自信满满地说着,一边回到了舞台中心。有节奏而又激情四溢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们前边出现了好多个手舞足蹈的歌迷,视线被挡住了,我们不得不站起来,拨开人群来到舞台跟前。
“第一首歌,《好好吃饭》!”
乌贼老鬼的歌就是这么接地气,连歌名都简单直接。
“朋友,吃了吗?/今天自己做饭吧/萝卜茄子辣椒和南瓜/最后再来个沙拉......”乌贼老鬼闭上眼睛忘情地唱着,同时舞动着他灵活无比的四肢。
“什么鬼?”我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身子却莫名地想要跟着节奏摇摆。
事实上,其他歌迷们已经疯狂地跟着乌贼老鬼舞动起来,粱子鸢也不例外。一边舞动,她一边凑近我的耳朵大声说着什么。现场太吵,我听不太清楚她的话。她凑得更近了些,音量拉到满格,我终于听清了——
“你平时自己做饭吗?”她问。
我本想如实相告,懒惰的我从来都在外边吃饭,但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般变成了:“做啊。”
粱子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将信将疑的样子,但却不停止她合着音乐节拍的舞蹈。
“你不开心吗?吃一块大白兔奶糖就好了/你浑身没劲吗?吃点儿辣椒出一身汗就好了/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乌贼老鬼越唱越起劲,歌声愈发近似于喃喃自语的念白。
乐手们也很给力,每个人的演奏都激情四溢。尤其是鼓手,一边打鼓一边时不时还抛接鼓棒,像在玩杂耍。
粱子鸢越跳越起劲,开始和我面对面做出各种搞怪姿势。我没想到她这么放得开,只好也配合着她舞动着。正当我们跳得正欢,一个身体忽然硬生生地闯到了我俩之间——是刚才那个留着卷发、穿着宽松闪亮衬衣的家伙。他看上去喝多了,嘻皮笑脸的,一手拎着一瓶貌似威士忌之类的洋酒,歪歪斜斜地挡在我和粱子鸢之间,夸张地做着舞蹈动作。
我们两人停了下来,看他一个人表演。他时而旋转,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好像在跳恰恰舞,时而又好像在跳探戈,嘴里念念有词,疯疯癫癫。忽然,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板上,再也没爬起来。
“别理他,我们继续。”粱子鸢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拉着我继续疯闹。
演出如火如荼,渐入佳境,现场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不知不觉间步入高潮。
一曲终了,汗流浃背的乌贼老鬼走到舞台中央,气喘吁吁地说道:“好了,现在轮到我们的传统环节了,那就是——”
“真心话大冒险!”台下的粉丝们一边回应一边发出欢呼声。
“我们的口号是——”
“保持真实!”
一个身穿热裤的女孩手捧着一大堆乌贼玩偶走上了舞台。乌贼老鬼冲台下大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女孩开始背对观众,在一阵雨点似的鼓声之后,她将手中的一个乌贼玩偶向后抛去。台下又是一阵喧哗。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
“玩偶抛向谁谁就必须接住,然后上台回答问题,并且不得撒谎。”粱子鸢答道,看样子她事前的功课做得比我多。
一个胖乎乎的家伙第一个中了招,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上了台。
乌贼老鬼伸出双手做出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坏笑着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朋友,告诉我们,你这辈子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
可怜的胖子满脸通红,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声音含混地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闲得发慌,自己对着镜子给自己化妆,抹红嘴唇,还在脸上画了一颗痣,想把自己打扮成媒婆。结果......结果我把这事忘了,带着妆就骑上单车上街溜达。”
台下笑声一片。
接下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损,胖子像个认罪伏法的罪犯一样一一交代,终于撑到最后,拿到一个乌贼吉祥物和一张签名专辑后下了舞台。
游戏继续,又有好几个家伙接到玩偶。问题依旧刁钻挖苦,而他们的回答或让人唏嘘或让人同情,当然,更多的是让人捧腹。
粱子鸢一边拍着巴掌,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你说,会不会抛到我们这边来?”
我正想说“不知道”,只见一只白色的玩偶乌贼正张牙舞爪地向我飞来。我刚要闪躲,忽然想到游戏规则不允许,只好将它一把抓住。
怎么办?我把这软乎乎毛茸茸的家伙捏在手里,留着也不是,扔掉也不是。我从小就害怕上台讲话,更别说还要抖露自己的秘密。
“上台!上台!”身边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已经高声鼓噪起来。
粱子鸢侧着脸,用混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我,同时用右手捏着鼻子,用左手的手指梳理着鬓角上的头发。她形状可爱的耳朵再次露了出来,我却无暇观赏。
“快上台!不许耍赖!”四周的看客七嘴八舌地起哄着。看这样的阵仗我是躲不过了,何况,第一次约会我也不想给对方留下扭扭捏捏的印象。豁出去了!
我硬着头皮上了台。乌贼老鬼已经在上边等候多时,拉着我的胳膊说:“哥们,怎么这么磨蹭,是来例假了吗?”
台下一片哄笑。
我感觉到脑袋嗡嗡作响,两颊发烫像喝了两瓶江小白。过了好一阵子,我终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暗自对自己说:“秦天,你给我撑住了。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去死吧。不痛不痒的问题我就老实作答,但要是想挖我的糗事,没门!”
“注意啊,真心话大冒险,只能说实话,不许撒谎。”乌贼老鬼笑里藏刀地对我说,看样子他似乎预感到我可能会耍花样。
“没问题。”我故作干脆地答道。
乌贼老鬼笑嘻嘻地从一个纸箱里抽出一张卡片,在上边扫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最害怕的小动物是什么?”乌贼老鬼说道。
没想到第一个问题竟然没什么杀伤力,我一下放松了许多,不假思索答道:“毛毛虫,从小就怕。小伙伴们常常逗我寻开心,骗我说背后爬了一只毛毛虫,然后看我吓得疯跑。”
台下几个女孩发出几声笑声,无伤大雅。
乌贼老鬼接过话茬:“哦,这个也正常,男人就不能怕毛毛虫了?对吧?告诉你们,我小时候怕鸡毛掸,老担心它什么时候立起来,然后追着我要刷我的脏衣服。”
等台下的笑声渐渐平息,乌贼老鬼抛出第二个问题:“你的初吻是在几岁?”
听到这个问题我心头微微一颤。本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样的问题就有些敏感,何况台下还站着我的相亲对象。而且,我发觉自己好像对她有些感觉,我不希望让她知道任何可能让我陷入被动的事情。我决定编故事,于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个初吻怎么定义?如果初吻指的是亲女孩,那我幼儿园的时候就献出初吻了。当时班上有个女孩特别漂亮,就像小时候的苏菲玛索,然后有一次我就亲了她。当然,我事先征得了她的同意......”
“你还挺绅士嘛。”乌贼老鬼笑着插话道。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的话根本不是原计划的内容,它哪里是编故事,它分明是“黑历史”的真实再现。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我又继续脱口而出:“但是,如果这个初吻指的是男女之间正式的接吻,我想那应该是初二那年的暑假,对方是高我一年级的一个女生。”
“啊哈,很好,所以你小子开窍得也不晚嘛。”乌贼老鬼有些轻佻地笑说。
本来我说这些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听乌贼老鬼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尴尬起来。但很快另一种情绪就盖过了尴尬,这种情绪就是惊讶。我惊讶于自己原本想说的谎话竟然一个字也没说,舌头却不听使唤似地把实情全都抖露了出来。我瞟了一眼台下的粱子鸢,她站在那里关切地望着我,似笑非笑。
麦克风这时候啸叫起来,好像它也想跟着起哄似的。乌贼老鬼用手拍了拍麦克风,啸叫声消失了,他接着发问:“我们继续,请问,你第一个暗恋的异性是谁?”
好吧,乌贼老鬼抽到的这张卡片是情感八卦专题没错了。第一个暗恋的异性,这可是翻老账了,年代久远,容我想想。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当答案浮出水面时我又犹豫了。这样的答案如实说出,多少还是让人尴尬。我决定还是把小卉说出来充数吧,我上初中第一天看到她,就惊为天人,此后一整个学期满脑子都是她。
然而,当我终于开口,我的舌头再次被判了我——“这个......这个说出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个暗恋的对象,应该是动画片《飞驰少女》里的女配角团子......”
我一边说,一边留意到台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女孩们面面相觑,互相比划着,然后笑起来。团子,没错,就是《飞驰少女》里那个校花女主角的好闺蜜,白白胖胖,圆圆乎乎,大胃王,没心没肺,每次都挺身而出为女主挡住那些不靠谱的追求者。说实在的,我当时也纳闷,自己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个活宝。后来我意识到,我大概是喜欢她长了一双可爱的耳朵,和粱子鸢的耳朵差不多,而且说话很有趣,每次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停顿。就像这样——“你知道......吗,我今天在篮球......场上看到了一......个帅哥。”
乌贼老鬼一边笑一边摇头:“团子?你能有点出息吗?哈哈哈......”
我顾不上反驳,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惊讶和疑惑。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明明想说的是初中女神小卉,怎么说出来却成了憨态可掬的团子?我怎么没办法撒谎了?我闭着嘴偷偷转动着舌头,上提,下压,左转,右卷,全都没问题,灵活得可以在嘴里用面条打毛衣。难道是我太紧张了,紧张得不由自主地瞎说大实话?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人处在一个大集体中很容易被大家的情绪感染,大家笑,自己就笑,大家哭,自己就哭。难道是因为乌贼老鬼的号召力太强,粉丝们心太齐,所以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遵守规则?
“好吧,没事,人各有志,喜欢什么人也是个人的自由吧。”乌贼老鬼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用貌似体恤但又有些讥讽的口吻说着客套话。“第四个问题,当问到你失恋时做过的傻事,你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说完客套话,他很快又转入了正题。
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答案很快在脑海涌现——大二那年我和女朋友“莲雾”分手,难受极了,于是买了一个柚子放在床边。据说柚子散发出来的香气有助眠的作用,而当时我已经连续失眠了三天。一开始我只是闻一闻柚子的香味,希望能尽快进入梦乡。但柚子香味的作用并不明显,我还是总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我就和柚子说话,我告诉它我有多喜欢“莲雾”,和她分开我有多难过,我问它怎样才能忘掉“莲雾”,我问它究竟我有哪里不好,“莲雾”竟然对两年的感情说放手就放手?那个大个头青皮柚子成了我的心理医生、知心姐姐。它是如此耐心,虽一言不发但却一直倾听。它从不打断我的倾诉,也不对我的想法报以否定或是嘲笑。它又是如此忠实,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我完全不担心它会把我的秘密传出去,对它我有着充分的信任。
但这个答案太傻气了,太让人尴尬了,充满了浓浓的loser味道,我怎么能老实交代呢?我很快想到了另一件傻事——刚毕业那会儿,我遇到了琦。我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可那段感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婉拒了我,然后我就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晚饭后溜达。每天吃过晚饭,我就失魂落魄地出门,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这当然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惨,但无论如何比对着一个大型热带水果说话显得正常多了。
然而,我十分意外地发现台下已经笑成了一片。笑得最凶的是女孩们,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说着——
“柚子,我的乖乖,柚子......他怎么不抱个冬瓜放在床边?”
“就是,没准那个冬瓜还能给他讲睡前故事呢!”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呢,我猜到最后他会和冬瓜产生感情,最后和冬瓜举行婚礼也说不定,哈哈......”
乌贼老鬼在台上来回踱着步,替我开脱着:“哈哈,这位朋友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这样的人难道不也很真实很可爱吗?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姑娘们你们要珍惜呀......”
我呆立在台上,完全听不清这个爱耍宝的歌手说了什么。不对,这不对,怎么可能?我明明要说的是“饭后百步走”,什么时候说了“柚子陪一宿”,而且自己还浑然不觉?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产生了幻觉?
我再次望向粱子鸢,她也在不停地笑,只是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尴尬。
没人在意我中了什么邪,游戏继续进行。我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问题,当然,我的抵抗再次无济于事。我像个经受了鉄钳夹手指、辣椒水灌喉咙等酷刑的罪犯,已经彻底缴械投降。我的“供词”真实又具体,比小学生的检讨还要深刻还要坦白——
“当时是高考结束,我去大理旅行。我人生地不熟,迷了路,于是向一个女孩问路。对方是个小太妹,长得有几分神似angela baby,又会打扮,人很热情,一直把我带到目的地。为了表示感谢,我就请她一起吃了过桥米线,席间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后来就......”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我们不难为你了。没关系,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嘛......”乌贼老鬼拍着我的肩膀,几分安慰几分揶揄地说道。
我记不清最后我是怎么下台的,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就像那个在大理的晚上喝过杂牌啤酒之后的感觉。
演出结束,我和粱子鸢走出萤火俱乐部。我提出送她回家,她说不用,但我还是替我俩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我们没说太多话,车里弥漫着一种略微诡异的气氛。她问我觉得演出怎么样,我说还好,但我更喜欢专注于音乐本身的歌手。她说,她有同感,不过就当做是一种生活调剂,释放一下也挺好。临别时,我把乌贼玩偶和专辑给了她,然后告诉她今晚挺愉快的,尽管我自知这种愉快中间夹入了一大段难堪的插曲。她只是礼貌地冲我笑笑,我完全看不出她对我是什么感觉......
回到家里,我给自己冲了一杯热牛奶,这能让我从刚才喧闹的兴奋中走出来。一边喝着牛奶,大脑不自觉地回放着在萤火俱乐部里发生的一切。一个片段总是一次次闪现——在我接到乌贼玩偶之后,粱子鸢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不停拨动着盖在耳朵上的头发。
我忽然发觉,这个动作简直太诡异了,我当时怎么没觉得异常?这个动作绝不是无意识的小动作,它一定有某种意义。比如,它可能是粱子鸢的某个小仪式,或者,她当时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喝完了牛奶,我感觉平静了一些,上床之后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其间我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成了“玻璃人”——我的身体变得全部由玻璃组成,所有的部分都是透明的。肌肉、血管、骨骼、器官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粱子鸢站在我跟前,像一个医学系的学生在研究一个人体标本。而且,她还指着我的肚子告诉我,我的肠子比一般人要长得多......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醒来了。我回味着这个梦,思考着它究竟暗示着什么。最后,我猜想它的意思是,我已经被粱子鸢看得很清楚了。这一切全都是那个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难堪之上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造成的。
刷牙的时候,我不经意想起阿O昨晚发给我的信息:“兄弟,在她面前老实点,别整花样。”我越想越觉得里边大有文章,牙还没刷好就抓起手机给他发去了信息——
“哥们,你昨晚让我别在她面前整花样,究竟什么意思?”
当我吃完早餐之后,阿O终于发来了回复,却只有几个字——“没人能在她面前撒谎。”
“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事情就是如此。一开始班上有人对她说了假话,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后来就再也没对她撒谎了,一个个都对她坦诚相待。我不是说了吗?后来她成了班上的‘情报员’,什么内幕八卦她都知道。”
看到这里,我意识到一件事情——昨晚的真心话大冒险,尽管我事前已经给自己打了预防针,绝不说出令自己尴尬被动的隐私,但最后却都鬼使神差般说了实话。我成了梁子鸢神奇魔法中招者中的一员。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搞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我追问道。
阿O回复得很快,字里行间隐约透出一丝无奈:“我都说了不知道,大家都很困惑。这件事后来成了我们班十大谜团之首。有的人猜测她家里有钱,一定是她用钱收买了大家。有的人说她表面内向老实,暗地里却是个狠角色,那些对她撒过谎的人都被她威胁过。还有的人干脆说她有特异功能。反正这事最后大家都没有定论......我之前没跟你细说,怕影响你们交往。”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问下去。说到“狠角色”,我想起昨晚她对那个骚扰我们的家伙是挺狠的。不过话说回来,第六感告诉我梁子鸢本性应该是善良的,那个家伙一定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梁子鸢身上的谜团并不妨碍这件事——我对她有感觉。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感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而随后的进一步接触,又一步步地加深了这种感觉。
两天之后,我终于给梁子鸢再次发去短信,约她到新建成的燕子山森林公园逛逛。过了很久,她才回复说身体不舒服,不能赴约。又过了两天,我再次邀约,她却再次婉拒......这样被拒绝了几次,我终于忍不住直接问道:“怎么?对我感觉不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犹豫了很久她才回答:“说不清楚,我感觉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感觉你有些捉摸不透。”
“我捉摸不透?有吗?真心话大冒险,我的那么多事情都抖露出来了。”
“可是,之前你说的那些话......”
“哪些话?......哦,我其实不想撒谎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我最不喜欢别人撒谎。那天晚上那个纠缠我们的家伙,叫做柴克,我和他曾经交往过,撒谎惯犯,人又花心,让我每次不得不......算了,不说了。”
“要不这样吧,我去学人像摄影,反正宠物和人都是活物,从宠物摄影转到人像摄影应该不难。我去学弹吉他,水平多高不敢说,至少能够给你的鼓伴奏吧。那样一来,我说的那些谎就都变成事实了。”
“不用为了我折腾这些。”
“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现在就可以开始,你做我的第一个模特吧。”我有些忘情,明明对方还很抗拒就提出了邀请。
梁子鸢没再回复,看样子她仍想和我保持距离。我带着失落的心情又度过了几天,竟然在阳光明媚的周日早晨接到了她的电话——
“要不趁今天天气好,我们去燕子山森林公园拍照吧,我正好也想拍些照片。”
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欣喜,匆匆吃了早饭,背上相机直奔森林公园。除了和她再次见面,我还带着另一个目的——我想揭开她能让人只说实话的秘密。我知道这个秘密并不能轻易被揭开,但却莫名地怀抱着勇气。
我们在燕子山脚下碰了面。眼下正是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樱花已经完全开放。她这天穿了白色的长裙,和粉红的樱花相得益彰。
我们沿着石阶一边向山上走,一边拍照。我选取了各种景色,为她拍摄了各种角度的照片。当她站在一株樱花树下仰望樱花,侧脸面对我的时候,我决定拍一张她耳朵的特写。不断调整相机焦距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耳朵上方有一个针眼大小的小孔。
“哇,你耳朵上有个洞。”我脱口而出。
梁子鸢不好意思地用手捋了捋耳畔的头发说:“天生的,只有很少的人有这样的小洞。据说这是因为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生活在水里,这个小洞实际上是腮退化形成的。”
“哈哈,你有鱼鳃啊,一定很擅长潜水吧?”我打趣道。
“你还真说中了,我潜水时间能比一般人长。”
我趁热打铁道:“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所以你能让人说真话,也是天生的吗?”
“怎么又说到这上来了?”梁子鸢转过头去,望向别处。
“难道你家里真的很有钱,你初中的时候用钱收买了很多人心?还是,你真的是个表面温顺实则狠辣的主?”我收起相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她坐到了树脚下的草地上,望向远处在空中翻飞的两只燕子。
我顺势挨着她坐下来,也望着空中的燕子说:“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我真的很想知道。”
梁子鸢继续望着燕子,直到它们消失在远处,这才收回目光。她捡起跟前的一个小石块,拿在手里把玩着,终于再次开口:“秘密,就藏在我耳朵上的小洞里。”
“什么?”我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话。
“我可以控制这个小洞分泌出一种气体,没有颜色,没有气味,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说出真话。”
“啊?......"
“很神奇对吧?”
“怎么可能,别逗。”
“我没逗你,是真的。我也是小时候偶然发现这一点的。不过,在这么做之前,我还需要一些准备工作。”
“什么准备工作?”
梁子鸢用右手捏住鼻子,然后用左手撩起鬓角的头发,那个长了小孔的耳朵露了出来。啊,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我上台之前,她做的动作吗?
“这样一来,那种神奇的气体就可以从小孔里散发出来了。”梁子鸢放下双手,脸上浮现神秘而又略带得意的笑。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的笑容是那么纯净,看上去并不像在糊弄我。
“如果现在说谎的那个人是你呢?”我说。
梁子鸢笑而不答,转头望向燕子山顶:“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爬山吧,看山顶那些樱花开得多好。”一边说着,她站起身来,重新踏上那条上山的石阶路。
我跟在后边,嘟哝了一句:“我还是不信。”
梁子鸢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就爬上去好几级台阶,然后站在高处回头说:“你有本事的话,也让我只说真话啊,那样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