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成为惯例的文首题外话:
一直以来都在说文章存于世的两种意义:思辨性与审美。之前太注重写思辨性与社会时事的文章,总想告诉别人一些什么道理,但是正所谓听了那么多道理也过不好这一生,不如不讲道理。多写写美吧。
北京的天渐渐凉了,早出晚归的人都得适当地在短袖的外头罩上一件外套了。每当这个夏暑消退,秋凉渐浓的时节,你走在路上,感受到这些“窸窸窣窣”的凉意从路旁的花坛上,从背光的阴凉里,从轻拂的晚风中沁到你的身上,你便要感叹一声:“故都的秋来了。”
你是北京人也好,不是也罢,这都无关紧要,你都会惊讶于:咦?我只是一个忙忙碌碌于北京城中,每日辗转奔波只为度日糊口的普通人而已,为何会随意的就从潜意识深处想起“故都的秋”这样诗意又深情的文字,连带着,还被那文章中的伤春悲秋的情绪所影响了呢?
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从中小学的语文书上学过这篇文章,然而我们学过的文章多了,就像我们听过的道理那么多,又践行了哪一条呢?我们也谈不上如何钟爱于这篇文章,为何一到了北京的秋天,就要发出如此的感慨呢?
北京,也许不是一个物化的实体,而更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她就编译在每个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她也是每个中国人从出生就带下来的文化胎记。
北京的秋天,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篇文章一种思念。北京也不是一个钢筋水泥的森林,不是一个楼宇突兀的刺猬,不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套娃,不是一个交通拥堵的“心肌梗死患者”。在文化上,北京活在老舍笔下的《四世同堂》里,也活在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中;你可以看到她,她就在残存的燕京十景里,也在灰墙灰瓦的胡同中;你可以听到她,她就在潭柘寺的晨钟暮鼓里,也在北京人惯用的儿化音中;你可以嗅到她,她就在雍和宫经久不散的香火气里,也在寻常百姓家的炊烟当中;你可以尝到她,就在全聚德的烤鸭里,也在父母拿手的“鸡蛋炒凶儿柿”中;你可以触碰到她,她就在琉璃瓦下的红墙表面蛰伏着,也在你心口处怦怦跳动着。
北京在文化上能立得住,能区别于包括世界各国在内的其他大都市的原因,在于有那么多北京的、中国的文人去记叙她、描绘她、歌咏她、思念她、发现她。而这些文人之所以对北京如此着迷念念不忘的原因,却很难让人说得清楚。
如果只能让你用两个字,概括中国文人这个庞大的集合体,你会用哪两个字呢?也许“耕读”二字,是一种最妥帖的选择。
大概从春秋战国时代起,从孔子创立私学开始,中国的读书人就开启了长达两千多年的“耕读”生活。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这就是耕读的意义之所在,从诸葛亮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到曾国藩说“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无处不体现着中国文人的耕读精神。
但随着社会的发展,生命的延续,追求人生意义的逐渐深入,“耕”与“读”从相辅相成走到了矛盾对立。
“耕”,不再是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还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读”,也不再是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还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耕”与“读”发展到此处,便产生了矛盾,这样的矛盾上千年来一直在苦苦纠结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心中。到底是选择“耕”还是“读”,是隐居还是出仕,是田园还是官场,无数年来读书人无时不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范仲淹所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来,然则放眼望去,在所有中国的城市中,最能联结这庙堂与江湖,最能调和这忧乐的所在,便是北京城了。
在高度发展的封建时代,社会的精细化分工已经出现了,要求在北京城内开垦土地种庄稼也不太现实,不过这一点不妨碍读书人在北京城拥有一片“田园”。
原来上学时听吴荻老师讲北京的四合院,就记住了一句话“纳一方天地于院内”,这可说是最天人合一的设计,也是最鬼斧神工的造化。关起院门来,这院内的一方天与地,就全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天上的明月,院内的清风,花树的香气,这一切“造物主的无尽藏”,因而这一座院子,便被你分一杯羹了。若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那你就是这一方天地的主人了。
院内既然有土地,按照咱们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必然要精心侍弄。树木要种的有讲究,石榴树是普通人家的首选,寓意多子多福,果实酸甜可口还有经济价值,当然“早生贵子”的枣树和“事事如意”的柿子树也同样是上上选,不过这两种树木都需要嫁接,稍微有点复杂。丁香也是不错的,有书香门第之意,还记得小时候姥爷家种了棵丁香,开花的时候在树下站一会,衣服上的香味就能持续一整天。花也一样,牡丹芍药月季这些吉利讨喜的居多,当然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种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院内搭一个竹架子,角落处种上几株紫藤萝,一到夏天就爬满了架子,“遮天蔽日”的,旁边应置放一口造型雅致的大缸,内植一两株荷花,养两三尾小金鱼,拿一把摇椅放在“紫藤遮阳伞”的阴凉下,摇椅旁的小几上放一把你最喜爱的小茶壶,没有旁人大可以不用杯子,对着壶嘴滋溜滋溜即可。你躺倒在椅上,前后悠闲的摇晃,紫藤架上挂着一提鸟笼,闲来无事就用水磨的功夫教里面的八哥说说话,这时候你家的猫从房檐上耍够了跳下来,一路“流窜”过来直到蹿上你的膝盖趴在你身上卧下了。摇晃着蒲扇,摇晃着脑袋,嘴里哼点儿诗词戏曲,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除了江湖,北京更有庙堂。
你也找不到第二个城市,距离权力比北京更近了。
就连住在皇城根下的小老百姓,天天嘴里念叨着的都是家国大事。就算不懂,吹牛吹得也比旁人多了几两底气。
更别说所有执意入世的读书人,是走金光大道金榜题名的翰林也好,是走旁门左道阿谀权贵的佞臣也罢,总之所有有欲望有抱负的人,都要混迹于这权力风暴的风眼之中,伺机而动。
若是盛世,皇帝圣明,肃清吏治,海晏河清,读书人都能才尽其用,自然“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若是乱世,北京也见证了宫帏内的阴谋算计,扶大厦将倾的中兴之主与肱骨之臣,也有率领千军万马进入北京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
北京这地方很有趣,满足了读书人的一切企盼与幻想,直到现在也一样。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不过总感觉现在的北京,功名利禄,骄奢淫逸多了点,诗酒田园少了些。希望有更多志同道合的“闲人”,能让这座可爱的城,多些平实与浪漫,维持住她迷人的动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