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远门的父亲

      我想五十年后,也是今天,下着雨,站在父亲的坟墓前,不说一句话,看着那些荒凉的草,带着露珠,就像我许多年前在他葬礼流下的泪。带着孩子,打扫出一块安静的地方,按着习俗烧一些纸钱,纸钱多暖和啊,冒着青烟,和孩子跪在那里,多像以前,我和父亲跪在奶奶的坟前,我想和他说说话,我想现在还是个孩子,跑在前面等父亲缓缓的走上来。我想他以前拉着我的手,后来越走越慢,是因为老了,向着消失的太阳去了。

     朋友对我说,他们一般和母亲关系好,打电话也是和母亲打,进了家门第一句话,说的也是:妈,我回来了。要是看见父亲,就会说,爸,我妈呢。我告诉他,我和我父亲关系也好,他不是对我不闻不问的人。他经常让我感动,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家里以前穷,父亲年轻时也很调皮,我妈还给我说以前他也算有过初恋的人,十八岁的时候,足够可以一个人出去替他人盖房子了,母亲有时候打趣说估计我没有他一半的厉害,心里听了不乐意,觉得他没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比他更厉害,混得更好一些,但碌碌的走了这一生,想起来了,觉得脸红,竟真不如父亲那时来的矫健,精力充沛。至于这膝下的孩儿,他现在还小,我竭力为他创造一个完美的形象,或者是父亲的翻印,像他那样,留在我心里。雨一直下着,撑着伞沿着泥泞的地梗,就像是踩着父亲的脊梁。

     他干活时的脊梁,我不止一次的见过父亲在工地上干活。他常穿一件蓝色的背心,或者是一件浅色的短袖,汗湿了大半,头发灰白,夹带着一些水泥点,脸上也有,这是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在替人家工厂贴瓷砖的时候样子。在往前推一些,他更年轻的时候,应该在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他知道我爱吃火腿肠,我记不太清,那是几岁的生日,父亲在我生日的时候,拉开了那个平时不能允许打开的抽屉,装着很多零食,告诉我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当然要给妹妹分一些。

    小学的时候,奶奶去世了,父亲极度自责,我原本以为他那么要强的人是不会哭的,可是他喝醉了酒以后,真的像极了我,像极了一个小孩子,他眼眶红红的,低低的哭泣着,还一边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抱着他,不让他哭,但是后来母亲也随着哭了,我和妹妹,也跟着哭,现在想起来,一家人真的是好悲哀,被生活压着喘不过气,像一只大雁一样,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希望。

        生活过的好一些了,父亲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也就上了初一,家里只有一辆摩托车,甘肃的深秋,特别冷,也特别伤人,下午放学后,往那排矮的跟我姥姥一样的宿舍走,宿舍锁着门,他就在那里等着,见到我,他喊了一声:强强,我觉得有点丢人,急忙跑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塑料袋子,那里面包着几块馍馍,递给我的时候,他的手是青色的,手背上有冻疮,一直在发抖,接过去以后,他又给我一些零钱,嘱咐我不要饿着自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他的嘴也发抖,然后全身都暴露在冷空气里,我问他为什么不穿护膝过来,家里怎么样了,他说从工地上直接过来的,等会回家。朋友喊我打水,他也就先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对我真好,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他很关心我,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没有什么用,他总会一天天老去,并终将离开我,再也不能关心我,或者我也不能关心他,我们一世的父子关系会结束,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投胎,在他没有离开我们之前,我没有这样想过,若是去想,眼泪便会像此时的雨一样,非要落在泥土里,才算罢休。

       我不知道我的孩儿以后会怎样,是否和我那时候一样,心里也记恨他的父亲,记恨他打过我,不给我留面子,总是让我很难堪。现在想的话,这种记恨真的很不值得,他打我,骂我,但是他始终在我左右,管着我,他会收拾我的烂摊子,他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替我找关系,想让他的孩子上一所好学校,他不擅长和那些人打交道,后来我见过他和那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找到我的姑父,或者他的一位旧友,他只是掏钱,笑着给人敬烟,具体的客套话,是我的姑父说。考高中的时候,我正在干活,他在房子里抽烟,他把我叫了过去,对我说了一句:儿子,这一次我真的没办法了。我看着他,快要哭出来了,但归是没有哭出来,他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或许就此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而是我让他如此悲哀,让他如此无力。我总是在为难他,没有给他挣过一口气。幸运的是,我上了高中,这也算对他有个安慰。

       雨稀稀拉拉的下,我看见路旁还有一些坟墓前飘着淡淡的青烟,孩子突然问我,这些人在这里一辈子,有没有出过远门呢?我停下来,看着孩子,想告诉他一个比较温暖的答案,我想说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很快乐,又想告诉他,他们出过远门。未来得及说,孩子告诉我,如果他们没有出过远门,这或许是他们出的最远的一次门,孩子指着坟墓,应该随着这些烟去了吧。听完孩子的话,一时恍惚,想起来了我和他讲过的,关于我和父亲出过最远一次门的经历。

       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在河南上的大学,不算近也不算远,父亲陪着我去,九月出发,甘肃的九月比较冷,我和父亲穿的比较厚,第一次坐火车,问了上大学的表姐应该如何订票,我也尝试着自己去订票,最后还是表姐给订的,图了省钱,便订了硬座,走的那一天,母亲又哭了,父亲有点洋洋得意,似乎我是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而父亲则是可以随军出征的将军他爹。到了兰州,等了好久,上了火车,心里想着,原来也没有想象中的很恐怖,要追着火车跑的尴尬。父亲与我不同座,他的周围坐了很多年轻人,有一对情侣,父亲显得有些尴尬,坐立不安,我和一同乡聊了一路,忘了父亲的苦楚。父亲后来跟乡亲们说我多厉害,出了远门,都是我照顾他,他已经不行了,根本不认识路,也不懂人家大城市的规矩,村里有人说,你就放心吧,人一大学生,还能不如你个打工的。再一出远门,你可不得靠孩子带着呐。父亲没把这话告诉我,而是藏在自己心里。到了大学以后,我打算在宿舍住,但父亲让我和他出去住,可是学校旁边的宾馆有点贵,我们父子俩就绕着那些路,走了好久好久,比对了很多家,终于找到了一家,脱袜子的时候,他让我看,我才发现他的脚全部肿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坐火车了,睡觉的时候,我听见他的鼾声,和在家里一样。第二天的时候,和同乡一位同学,随着他的母亲,去找附近的建设银行,两位家长执意步行去找,带着我和那位同学走了许久,仍然没有找到,我和那位同学有点烦了,便执意坐车去找,如意的是很快找到,办了业务以后,已经是下午一点了,父亲的车票时间是下午四点多,他说他要走了,我就送他走,招了招手,他上了一辆车,就走了。两天后,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吃了么,我说吃了,他又嘱咐我一些事,挂了电话后。同学叫我去送送她的母亲,在火车站时,她母亲离开,她有些难过,送她回来时,她哭了,我安慰她不要哭。回到宿舍以后,想起了那天他离开,我没有一点难过,也没有一个电话问候,他不识路万一迷路,还得转很多次车,他的脚来的时候就肿了,他四十多岁了,回去还得坐硬座。他没有怪我,但是他应该难过吧,毕竟是他打过来电话,问候我的。我向他打电话,母亲说他都已经睡了,明天还要干活,挂了电话后,想流泪却流不出来。

       孩子不能懂得我和父亲的感情,也不能懂得这个人离开我,就像我有一天也会离开他,他会不会珍惜我这个糟老头子呢,如果我和他一样,我想,我一定会珍惜那个糟老头子,他那么瘦,脾气还那么大,他训人的时候眼睛瞪的很大,开心的时候,他喜欢露出牙笑,他吃不了肉,说是吃了胃里不舒服,他的眼睛每年都会有一段很痛,需要母亲给他滴各种各样的眼药水,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刨床上面的铁星子伤了他的眼睛。

     他说过他再也不坐火车出远门了,可是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却告诉我,儿子,爸这次出趟远门了,不要你担心。我不知道自己离开时,离开我的孩子,妻子的时候会说什么话,或许和我的父亲一样,孤单又幸福吧。

       雨停了,孩子和我依然走在地梗上

       像父亲带着我,还走在地梗上。

                                      许昌

                              2017. 清明   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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