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转眼间,我回到天界已三百年余了,竟十分想念那段被贬往下界的日子。
我品阶本就低,差事也清闲,不过是个司梦的小仙。偶尔忙起来尚不觉得,闲下来时实在是无聊,于是也不知每天到底做了什么,整日整日的荒废了。从前大抵是习惯了天庭的散漫,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下界的人却是十分匆忙,也许是因为他们寿命不长的缘故,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皆是劝勉人珍惜大好光阴的名句。在下界的两百年该是习惯了他们匆忙的样子,回来时再看见仙人们懒散而漠然的神情时,竟觉得有些无法忍受了。
世人皆道神仙断情绝欲,其实仙亦有情,只是比人世疏离了些。那一套不过适用于天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罢了。人之所以说仙无情,只因为仙的情并未给人,他们是将自己放在统治者的位置来看待凡人的。
确是如此,凡人总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膜拜。各种祭天祈雨的仪式繁琐而神圣,尽管事实证明所求之事多半不会被应允,但他们仍愿相信神必会感念他们的诚意,度他们脱离苦海。先前我挺不明白,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愚蠢而可笑的,现在竟觉得有几分理解了——人生在世,本就各种辗转辛苦,若是再没点儿信仰和盼头,可怎么捱得过去呢?
我在尘世为打发时间开了一家“不语阁”,来收集伤心人的故事,见多了各色的悲欢离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凡世种种情爱不过局中人的一场春秋大梦。所谓离情别恨,种种这般,归结起来不过四苦——怨别离,爱不得,求不得,舍不得。当风月情浓时,更是炽烈而浓重的能将人灼伤,可这种为天神所不齿的凡夫之爱,难道不是单纯却深重的令人垂泪么?
也许天界便是少了些这样的真情,那种明知绝望却仍愿冲破桎梏,明知会落得一身伤痕却仍愿用尽全力与命运相搏击的决绝与终究只得到水月镜花的凄然。故而回来后,凡世给我的感觉,始终找不回来了。
悉茗说我自去了一趟俗世便变得有些奇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用一个仙该有的眼神去俯瞰众生。
我问,仙该有什么眼神?
她认真地说,嗯……就是那种超然世外的神情,给人一种虚无而神圣的感觉。最后,她补充说,还要带着一丝悲悯,这样,才算是。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是凡世招摇撞骗的江湖道长惯用的神情。
她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我,然后说,款冬,这是从前你说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耸耸肩,还真不记得了。活了那么久,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她说,款冬,你真的变了。你该不会是习惯了凡世吧?
也许吧,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从前那么久的光阴像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般,不知所谓,只是倚仗着自己的仙身尚能在凡人身上寻些优越感,竟不如下界两百年所懂得多。
从前都是假明白,如今才是真看透。
我没有告诉她,我觉得她也同从前不一样了,也不知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
也许真如她所说吧。那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自己,这个有血有肉的自己,这个更像个凡夫的自己。
我想起那个由我办起来的“不语阁”,想起凡世那些被情所困的人,或妖。我想起那个清高自傲的夜合,那个尤善吹箫的商陆,那个一手毁了江山如画的林幼薇,那个秦楼卖笑的浸月……那些人与人,人与妖之间的故事,哪怕终有一日不会再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也想起汀月,那个笑容羞涩却很坚定地说如果真爱一个人就要爱一辈子的少年。他终于兑现了他的话,却只留我一人在与他不相干的地方,空空追忆着过去,陷入回忆的泥沼,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语闲寻往事,微风频动帘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