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14)

河对岸的一排旧民房笼罩在暗云之下。天阴。

桥头数过来第三间,水泥外墙上的狗爪图案重新上了色。桥上停了一辆轻型卡车,几个年轻人正从车上搬大袋狗粮下来。犬舍的门半掩着,两个穿连身围裙的男生提着垃圾桶往外走,看他俩侧身的幅度,能猜到屎桶重量不轻,哇呀,看来都是些造粪高手。过了桥往右一直走,虚掩的破烂木门内吠声鼎沸,一股浓厚的动物气味扑鼻而来。小心地推开门,千万不能让某几只调皮的家伙逮着机会溜出去。

今天来了好些志愿者,大多是附近职高的学生。几个女生站在水池边刷毯子,还有几个戴口罩的白大褂坐在门边的木板上,共同抱着一只狗,像在检查身体。

雪雪冲我跑来,嘴角上翘,舌头外露,萌得我一脸血。“乖。”俯下身摸摸它的头,这个小东西最有本事让人自愿把它抱起来,“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我发现它身上沾了些紫色的液状物体,当然这些颜色也弄花了我的手。再看看面前的几只,莽莽被画成紫眉大侠,三条腿的多多脑门上写了个大大的“王”,正得意地蹦来蹦去。我放下雪雪,穿过两间狗屋,来到挨着后院的厨房,满屋的小狗身上都有类似的紫色痕迹。

“阿洲。”

他转过来,手里拿着菜刀。

“真的是你,”我说,“好久不见。”

“哈,”他笑起来,“璀璀,好久都没看到你了诶,最近在忙什么。”

“我来帮你。”我绕开话题,挽起衣袖走过去,系上围裙,从不锈钢盆里拿出一把刀,案板上放了很多大块儿的煮熟的肉,“把这些切碎吗。”肉丁,狗粮,米饭,混合着煮了白菜的油汤,拌在一起,这便是狗狗们的饕餮盛宴。所有食材均来自社会捐赠和私人助养。

“菜市场肉摊的周阿姨今天提了三十多斤肉和骨头过来,”阿洲说,“没煮完,剩的都打包放冰箱了,应该可以再吃上三五天。”

“这些是怎么回事。”我俩身边围了一大群狗,几只胆大的站立起来,讨好似的不停用前爪挠我的腿,“别,亲爱的,我牛仔裤快破了。”直到喂给它们一块肉,消停一会儿,尝到甜头后又站起来继续挠。

“今天是打预防针的日子,”阿洲解释说,“打过的涂紫药水做记号,免得某些倒霉蛋被扎第二针。”他用筷子夹了块儿肉,伸长手臂,喂给坐在较远位置的胆小的狗。“嘿,多多老大,你站过去点儿,也分给别人一些啊。”

“最近有没有新的小伙伴加入。”

“有,凶得要命,暂时被隔离了。”他指了指院里,“那只灰色的,看见没。”我探了探头,确实有只灰色的大狗被关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冲着外面吼叫。“自从它来了以后,多多的老大地位开始动摇。”

“是么,这么厉害。”我笑了笑,“叫什么名字。”

“灰太狼。不过,”阿洲补充道,“它是妹妹。”

“女孩儿?”我又探头看了两眼,“长得可真帅气,当真是女中豪杰啊。”

“唉,命运也够凄惨的。”阿洲叹了口气,“灰太狼不是在街上救助的流浪狗,是一个义工在狗肉馆买下的,当时已经被杀了两只,捆在麻袋里抽搐。它被铁链拴着,目睹同伴的死亡,拼命摇着尾巴,呜呜地叫,尿液撒了一地。杀狗的人接着过去拽它,个头太大,拖不动,便抓着一条后腿死命往后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交涉,最终以高价买下。”

“灰太狼真幸运。”我眼泪快掉下来了,赶紧抹去。

还是被阿洲看到了,他平静地说,“泪点不要太低哦璀璀,这个世界还有更多更残酷的事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无论如何都得去面对。若坚强不来,就努力学会。”

“嗯。”我放下刀,走到院里,灰太狼焦急地踱着步子,我知道它想出来,它还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妹妹,一看见我就凶恶地吼叫,“都不晓得讨好么,真是的,没准儿我还能帮你打开笼子。”不过我还是决定离它远一点儿,防备意识这么强,可能也是害怕我吧。

土土的窝边有几块水泥砖,叠起来可以当一个简易的凳子。挨着土土坐下,它是一只得了忧郁症的秋田串,每天只会坐在自己的窝门口,直视前方的某处,一动不动,眼里充满了哀愁。轻轻抚摸它的头,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兔子挪到我的脚边,它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耳朵灵巧地竖起来,真像一只兔子。兔子是只残疾的狗,被车轮子碾断了腰,又被主人遗弃在臭水沟里,叫唤了几天,最后被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捡起来,送到了犬舍。后肢萎缩,义工给它安装了滑轮。兔子特别爱闹,整天都吠个不停,它挪过来,对着无动于衷的土土狂吠。

“你干嘛啊,人家土土又没惹你。”一边责怪,我还是怜爱地把它抱了起来。

“今天土土咬人了,”阿洲端了一个大碗走出来,“咬了给它打针的实习兽医。可能受惊吓了吧,特狠,那男生还穿了登山鞋,鞋都咬破了,脚上出血,浸湿了袜子。”

“啊,那怎么办。”我惊慌地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土土。

“没事,他被火速地送到医院去了。”阿洲抖了抖筷子,把碗递给我,“喂吗。”

我接过来,是一碗拌好的肉末狗粮饭。挑一些喂给怀里的兔子,又挑了一些摆在土土面前。香味弥漫,很快便围拢过来一群狗狗。

斜飘的雨点溅落在车窗上。到站,下车。豆子般的雨。几大步跑进楼道。

身后暴雨来袭。原本是黄昏的阴沉天空,此刻白茫茫一片,笼罩在巨大的水雾之中。

打开门,靡靡站在屋子中央,吓了我一跳。她又在钉制一个新的花架,目测距离时喜欢把锤子扛在肩上,背心下明显的锁骨令她的个头显得更加小巧,真担心那副弱不禁风的身板被铁锤给压坏了。“回来啦。”她说。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堆造型古怪的木条上。

“嗯。下雨了,差点被淋到。”拿毛巾擦头发。

“下雨真让人心烦。”她放下钉锤,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没上班?”我决定烧水洗个头。

“上了,下得早,提前下了。”懒洋洋的声音。

“为什么。”

“没有心情啊,今天阿炜请假。”

靡靡没有听见我的笑声。她太像个小女孩了。

我已经搬来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新添置的衣柜和床让靡靡的房间变得拥挤不堪,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我们网购了一些东西,想尽可能地把这个简陋的房间布置得温馨舒适。靡靡买了一些五颜六色的泡沫地板,我买了满是蔷薇图案的壁纸。

马路对面的新楼房陆续搬了住家进去,每天暮色降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灯亮起。我们趴在窗台上看车流,路灯的颜色很温暖。“好像又有几家人住进去了,”靡靡说,“我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对面整栋楼都是黑的,就像鬼楼。”

“现在的鬼楼却是灯火通明,诶,搞不好从别人的角度看下来,我们这儿反而更像鬼楼也说不定。”我倒了下去,靠着被褥和枕头。人们大概都喜欢在深夜里搬家,因为总是能在凌晨过后听见烟花炮竹的声音。比如现在。我从窗户左上方裸露的一角看见残缺的烟花。我们的窗户没有窗帘,只贴了几张啤酒广告的不干胶纸,就是蔡敢做销售的那种啤酒。

靡靡坐回电脑旁,戴上耳机看动画片,偶尔发出一两声大笑。我们的交流并不多,我和她之间,我们和蔡敢阿仙之间。用她的话说,只要“觉得有人气”,就不会感到那么难过。

“大家以后要相亲相爱哦。”搬过来的第二天下午,为了庆祝家里多了一位新成员,靡靡买菜回来亲自做了一桌简易的家常菜。她还让蔡敢打电话把亮子叫来吃饭。我们五个人坐在塑料凳和啤酒箱上,抬起一次性纸杯,愉快地吃了一顿晚餐。

“住在一起是缘分,希望各位以后相互照顾,相互包涵。为了美好的生活,大家一起努力,势必勇往直前。”满满正能量般的说辞。靡靡喝酒以后脸会变得通红。

我是后来才知道,她答应了蔡敢提出的要求,多付一部分房租,我才得以暂时的安定。

“他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挺不容易的。”靡靡还帮他解释。

“大家都是打工,谁容易了!”我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如果不是考虑到我,靡靡也不用多出那部分钱,“你用不着这么将就他吧,大不了另外找地方。不如我俩重新找个房子搬出去。”

她却不以为然地说,“没事的啦,别气,你还出一些给我呀,算下来已经很便宜了。”她又说,挺喜欢这里,喜欢这个窗外可以看见半面青山的房间,楼下就有火锅店,马路对面平房一楼的那家烫菜也是超美味的,晚上还有路边摊卖炒米粉和炒蟹。“要另外找这么合心的地方得花不少时间呢,搬家也是好累。”

既然她喜欢这里,那就住这里好了。

惭愧。我其实也有自私的一面。我不愿意一个人住。非常害怕一个人呆着的感觉。靡靡,蔡敢和阿仙,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保护伞。所以无论以后再有天大的摩擦与矛盾,我都不会赌气说要搬走的话。

这成为了我的软肋。

而他们的生活也逐渐陷入了困境。

阿仙辞掉了烤肉店的工作,她怀孕了。每天在家看言情剧,偶尔打扫煮饭。生活开销的担子全部压在蔡敢一个人身上。蔡敢不愿意结婚,对孩子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他的理由是,没有钱。为此两个人经常吵架,甚至打架。阿仙老躲进厕所里哭,要么就离家出走,快临盆的前些天还挺着篮球肚摔门而出,可即便是走了也没有地方可去,背个包站在院子里吹风,不然就在附近晃荡几圈。蔡敢习以为常,从不出门寻找。因为深夜十二点以后,她自然会乖乖回来。这是阿仙生气的套路,从不例外。有一次或许是太过伤心了吧,她背着行李,从厨房砧板上拿起菜刀,一边痛哭流涕地大骂一边疯狂地往铝合金窗框上砍。蔡敢光着膀子站在他们的房间门口,指着大门的方向,说,你给老子滚。

刚开始我和靡靡还会劝架,把扭打或者即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家庭暴力戏码上演日渐频繁,久而久之也会觉得厌烦。每每听见隔壁有拌嘴吵架的声响,在他们没开门出来以前靡靡便会说,“璀璀请你关一下门。”说完后立马挂上耳机。

“看什么那么专心。”关门后我坐到她旁边,“嗬,别人家的体育课是这么上的啊,好刺激。”一个浅蓝头发的瘦弱男生传出一个带巨型火星尾巴的球。

“黑子的篮球。”

“嗯?”

靡靡重复了一次,“《黑子的篮球》,这小孩就是黑子,主人公来的。”

这次果然也不例外。隔壁的门打开了,阿仙哭哭啼啼的叫骂声一下子洪亮起来,蔡敢再一次冲她吼道,你给老子滚。

我们没有打算开门劝架。

“如果十郎黄二和真太郎三个人的脑袋重叠在一起,还真像红绿灯。哈哈哈。”靡靡很兴奋地说。她指给我看了红头发的十郎,黄头发的凉太和绿头发的真太郎。

“是啊,呵呵。”我应付地笑了笑。

门外是别人的生活,穿插上演在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时间似乎过得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快,也更轻松。偶发的战争并未对我们的世界造成困扰,就好像,再多的争执和动粗,也从未把那两人分开一样。阿仙离家出走了无数次,也回来了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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