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置一竹篱村舍于青山绿水之中,常有志趣相投之人一起,聊聊天,画画画,弄弄管,唱唱戏,整日诗酒相和,与群山为伍,与白云同悠,甚至与周边的山农一起,学学耕稼,看看村景,或访幽探古,或参禅悟道,何如?
这是千百年来,中国的文人雅士们梦寐以求而少有可得的理想生活境界。当年陶渊明不就是看尽了官场,挂冠归去,以"舟搖搖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释然心态而重返自然,并写出那些清如明月、印人心迹的珠玑诗章吗?一生若此,夫复何求?
我的老师谷池、曲直二先生却将这一理想变为了现实。
2
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
一日,曲直先生来电,说他在秀峰村的邱家坳,和朋友同住,邀去看看。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农家小楼,坐落在小村一隅。周边的树木竹林掩映成蔭,一泓山泉绕舍而过,竹枝竹板编织的篱笆和院门新鲜而有趣,整个院内,散发着竹枝和松韵的清香。门前三棵高大而沧桑的松树,颇有年岁,四季浓荫密布,四围花木成畦,尤其舍后,半屋高的岩石,半裸半掩,挡不住藤葛垂垂竹影依依的生机,亦掩不去千百年风雪雨露磨砺后的岁月包浆。
曲直先生为我介绍了另一位主人一一画家谷池先生。"他是刚从广东惠州过来,寻遍了庐山周边许多村寨,最后还是邹政委帮忙,才寻到这个好地方。"曲直介绍说。
我伸过手去,和谷池先生握了握手:"欢迎老师来到秀峰,落户星子!"
"到时还要麻烦您呀!"谷池先生笑着说。
"不麻烦,希望有更多的艺术家老师落户星子,同来秀峰,最好把这儿建成一个画家村。"我说。
"那好呀,我们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地方。"
"等你们这儿的艺术家一多起来,我就来当村长,画家村的村长。"
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两位老师带我參观了他们的书画工作室。
一楼的正厅上方是谷池先生的青绿山水四条屏,线条淡雅而悠远,意境幽邃而空灵,与周遭的自然环境颇为相契。下面木几上平置一方古琴,旁边是偌大青花瓷盘内叠放松球若干,如祭品一般。左边是木构茶台,茶器茶具一应具全,以古朴简洁见长。楼梯扶手则以粗粝麻绳系之,有风铃纸鸢相坠,壁上是数则人物、花卉及书法小品,点缀其间,疏朗有致。转折处旧式的老柜子上饰以蜡染青布,半高的瓷瓶上横斜插着枯荷槁蓬,一幅四尺残荷立軸图作为背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宽大的工作室正面整齐排放着四块吸画板,正好占满整个墙面,靠窗的一面又是两张超大的书画工作台拼放,又占满了室内几乎一半的面积,其余的空间简单饰以原木构成的书架、竹椅,架上不规则地摆放些书籍、陶瓷和奇石,整个空间大而充盈,杂而有序。
"好雅致的地方呀!"我不禁感叹道。
"那以后多来,我们一起画画、写字。"谷池先生说。
"那是。这么好的地方,得有个雅致的名字,有名字了吗?"我接着问。
"我们想了下,你看"隐石听松楼"怎么样?"曲直先生说。
"隐石听松楼",我沉吟着,想起门前三棵粗壮的松树和屋后半高的石头,点了点头,"隐如磐石,静听天籁,这个名字好。"
"到时做块牌子挂在大门上,只是缺幅对联,这个你在行,你来。"曲直说。
我推却不过,勉强应承下来。
3
曲直先生不光画画得好,书法也别具一格,中锋用笔,力透纸背,结体多得傅青主、王觉斯意蕴,参以已意,得雄浑朴茂之拙。诗亦有味,长短相杂,颇具古风。然最为有意思的却是尺八。时而箫管悠悠,名家名曲,时而尺八幽咽,自度心曲,一种苍凉浑穆之风,扑面而来。
谷池先生却有所不同,做事认真,为人谦诚,花鸟、山水多有佳构,书法功力扎实,法规二王,参以碑简,得古雅悠远之意,少年时就以书擅名,是中书协资历较老的会员。
一日,见大门上挂起了横匾,上书"隐石听松楼"几个潇洒行书,是谷池手笔,边刻联语:和乐尺八松(风思)韵,书牍管寸竹简风。我撰的句,姚杰书,甘一刀手刻,满堂书卷之气顿生。
时间一长,周边南转的各路雅客纷至沓来,有书家画家诗人作家琴师票友玩家藏家士子画商,有男宾女客老友新朋,有南来的有北往的,好不热闹。仿佛商量好似的,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到访。不致太热闹,更不致太清寂。一来二往,这儿也成了我的乐园。有事没事总爱往这儿跑,跟着老师们写字,画画,喝酒,联诗。这日,我趁着酒兴,一口气吐出些长短不一的句子来:
……
呼朋邀友赏山月,
时有尺八传松筠。
山家篱院亦琼阁,
藤萝古木布四邻。
风来千嶂雨,
雾漫疑山沉。
冥冥灯火隐,
汩汩有泉音。
君不见古来仁智乐山水,
此身愿与山翁樵客相对吟。
莫道平生少得意,
得意平生山水中。
并转发到朋友圈中,引来不少惊羡和赞叹。
4
绚烂过后,复归平静。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自寻其乐。隐石听松楼的西南面就是著名的秀峰风景区,中间一段小路相连,围墙有道铁门,平时总是关的,钥匙由邻居老陈把着,我们每到傍晚时分,总是爬到后山上去看夕阳和川流,有时带些枯枝残竹回来,一整一大堆,锯断劈开码好,齐整整一面墙,很有味道,足足可管够一个冬天。我们还在后院的空地上除去柴莽杂草,分畦布垅,种上各类时蔬,有辣椒茄子水青韭菜,也有东瓜南瓜丝瓜豆荚,一次在山上看到的五角红枫也费尽心力地移植到后院来。每日除杂松土浇水施肥,盼望着菜苗早点长开,甚至一日几回的探看,总也长不大。
好几次我陪着二位先生一起去村外转转,村民总是送些青菜、萝卜、毛芋、香芹,有时我们也摘些薯藤梗、南瓜花之类,散步回来,篮子总满的装不下了。
霭霭的炊烟,雨后的山岚,悠悠的晚风,依依的夕照,漫步在田间地头,山隅沟壑,融入到妙不可言的大自然之中,身心如遊戏在潭中的小鱼儿自由自在。这样的日子如水般在山石上漫漫流过,时间己到了第二年的深秋。我带着酒和菜肴来敲门,见门窗紧闭,院内积叶如堆,没人。只好打电话。曲直回九江,谷池回惠州处理事务去了,需要多久才回未定。之后好几次都不由自主的转去转转,心里空落,又悻悻而返。一连好几天,象失恋的男孩,总也找不到北。
转眼又到了春天。随着思念日增,我便写下《念师》一首相寄。
老师去惠州,念我在江州。
一去三千里,春风正好遊。
花开离别日,花谢未曾回。
田园草苗长,篱院无人收。
竹笋已拔节,松石静宜侯。
念念主人去,一别逾冬秋。
每日三驻足,亦不解我忧。
我忧无倾听,移情向园蔬。
待到归来日,携壶对长流。
后来师母告诉我,谷池先生当时读到我的来诗,也泪流满面。
5
由于工作需要,谷池很快又回到惠州。今年年初我趁隙独自去秀峰遊历,感受新春带来的生机,顺道去隐石听松楼,眼前景色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去楼空。不禁让我有些伤感。谷池说,这儿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希望能留住,我几个朋友在惠州找了个相似的地方,把东西都带过去,有空去玩。记得送行的那天正下着小雨,树木和花草似有隐约,含着离别的春泪,天空也一改往日的晴高,低沉而凝重,似在挽留这三年来多情的背影,山间的鸟儿也放弃了殷勤的啁啾,选择沉默和无言留作深情的告别。老师把铁锄和砍刀交给我,说用不上,送给我。我接过已半生铁锈的砍刀和铁锄,心中竟也无语。
如今我在那个叫"砚人草堂"的小院中依然过着"朝看飞云夕迎浪"的田園式生活,用铁锄一遍又一遍地翻覆着院中的泥土,弄着属于自己的花花草草,有时也迎着南来北往的访客,悠遊以卒岁,平和而自在。记得那天一个朋友问我,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我说,我没有理想生活,只有眼下,那就是一介草庐,置砚无数,清茶一盏,花香四季,几个好友常常闲聊。书是必不可少,合着自已的口味就好,友也不在多少,仪着自己的心就行,忙时耕石琢砚,闲时翰弄金星,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有翠竹绕宅,有鸟语私吁,有清泉濯足,有白云四鄰,朝闻晨钟阵阵,暮送晚霞依依。
《逍遥游》有一段话说得好,如果有人乘着天地之道,应顺自然变化,遨游无穷之境,那么他还需要凭籍什么呢?因此,可以说,至人无需守己,神人无需功绩,圣人无需名声……
如果说,置一心庐意舍于天地之间,与四季同频,与古今对话,何如?
2017.5.31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