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313期
作者:邵桂香
编辑:秦陇华
后洞,又名龙穿洞。俗传有龙生痈,患病日久,化为老人,求孙思邈医治。思邈询问之后,知其为龙,答以“须现形,方可治”。龙即现形,穿洞而出,经思邈针治而愈。洞即今之太玄洞。或云龙有疾,真人治之。即愈,“龙穿此洞达同官(今铜川),可四五十里”(见《五台山记》)。至今民间尚有“前洞烧香,后洞冒烟”的说法。前洞即指太玄洞,后洞指黄堡后洞。
这后洞,位于铜川市王益区与新区之间的黄堡镇附近,是铜川到西安铁路上的一段。旁边不远处有个劳教所,凡是犯法不严重的都会送到这里劳教十天半月。慢慢地,“送到后洞”也就成了“送去劳教”的代名词。后来,随着铜川煤矿资源的枯竭和高速公路的快速发展,这里鲜有火车通过。前几年,杂草丛生,铁轨淹没,偶有鼠兔乱窜,寂寞又安静,像个废弃的过道。可记得它辉煌时候的有几人?无论如何,后洞,对于我来说都有着深刻的记忆。
时间应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我正在上高中。家里姊妹多,父亲每月工资很难养活一大家子人。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在父亲单位里干大集体。大集体有时候有活,有时候没活。记得有年春天,母亲托熟人在后洞找到一份砸石子的工作。母亲是个勤快人,每天天刚亮就戴着草帽,背着水、干粮和工具出发了,直到下午七八点才回来。我们姊妹几个只见她早出晚归,很难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艰辛。
很快到了暑假,那时候学校里不补课,所以姊妹几个都闲下来。大家都嚷嚷着要跟母亲去帮忙干活,母亲拗不过我们,同意带着上面两个大的一起去。记得那时候,我上高一,大妹妹上初中。晚上,母亲张罗着赶制砸石子的工具,做两个圈两个大锤,一个小尖头锤。这些工具对于现在的孩子们来说,听都没听说过,别说见过了。所谓的圈,就是厚一两毫米、宽一寸左右的厚铁皮,弯成碗口大的圈。铁皮两头用粗铁丝绑在一个木把上,木把就像菜刀把那样差不多长短粗细。圈的作用是砸石子时,把石头套在里面,固定住不让乱跑。小尖锤大约三寸多长,一头尖尖的,上面按上个长长的桃木把。据说桃木树枝最具有弹性且不容易折断。小尖锤是专门用来把大石头砸成青皮核桃大小的块。小石块要变成石子,那得用大锤,大锤粗短,直径大约一两寸,长三寸,也按个菜刀样的木把。
母亲把工具做好,头天晚上我们就得把第二天三个人一天的干粮准备好。所谓的干粮不过是几个玉米面馒头和咸菜,大夏天玉米面馒头蒸好放一晚上,又硬又干。第二天天不亮,母亲起来做饭,然后烧一大锅开水,放凉,然后装到罐头瓶里、军用水壶里,拧紧盖子。一大早,趁着凉快,我们各自戴着草帽,背着工具、干粮和水朝着后洞出发了。
我们家距离后洞大约四五里路,全靠步行,沿途没有公交车站,即便有,也舍不得坐。两个馒头,一罐头瓶水,几个简单的工具,装在袋子里背着,刚开始走还不觉得累,大家迎着习习晨风,步履轻盈,开心地又说又笑。可是架不住路远。常言道:路远没轻重。结果是越走越重,肩膀上被袋子带勒出一道道红印子,为了减少疼痛,不停地左右肩膀换着背,大家都慢慢沉默下来。从家顺着一马路走到后洞得一个小时,然后爬上个不长的坡就到后洞了。到目的地时,脚走疼了,脊背和额头也都汗津津的。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记得后洞是无顶的,看似两道长长天然的石头和泥土混合的墙。实际上是一道从山坡上开凿出来,供火车过的通道。大约一公里长,十来米宽,中间是一条铁路,铁路上偶尔有火车通过。一群家属,主要是中年妇女,为了生计,在铁路两侧稍宽点的地方,一字排开,支起两排石头墩子。一块石墩子大多半米见方,平整的大石头作为底座,用来在上面砸石子,旁边再用个小点的石头垫上棉垫子当凳子,或者搬来自家的木头凳子坐。砸成的石子用来盖楼打楼板用,也有的用于修路。
我们几乎每次都是最先到达,走累了,稍做休息。母亲带领我们先到附近的山坡上找些好砸的大青石,表面光滑平整,质地细腻,纹路清晰的大青石最好砸,易碎,砸起来不那么费劲。那些质地粗糙,纹路混乱,颜色发白的石头,结实、死硬、难砸,大家很少去挑选。当然,这些大石头都是工人提前用炮在山坡上炸下来的。我们先用尖头锤的尖对着大青石的边缘慢慢砸,几十锤下来,一块块大青石变成一堆堆青皮核桃般大小的小石头,拿篮子挎了运到后洞,再在石板上用圈,每次圈住三两块用大锤砸。伴随着“咔!咔!咔!”的声音,和四处飞溅的碎石沫子,小石块在圈里很快变成一二十个玻璃球大小的石子,砸好后顺手搂到怀下的地上。
砸石子是很费力的,我们这些没干过重活的嫩手,由于手套太大,戴着干活不方便,大都不戴。结果一天下来手磨得红肿,酸痛,两三天下来,都起了小水泡。为了不让母亲操心,都忍着,继续干,小水泡连成大水泡,水泡被磨破,流出的清水加上天热手上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钻心地疼,有时甚至渗着血。母亲见了心疼的不行,但是她还是趁机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分配个好工作来改变命运。说的遍数多了,大家都心烦,但都不犟嘴,默默地点头,暗暗下决心好好学习。一周后,手心里的水泡下去,长出茧子,就不怕再起水泡了。
砸石子人很多,铁锤、铁圈和青石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有节奏似的。而那节奏因声源过多变得密密麻麻一片,已经分不清了,此起彼伏,加上山谷回声,耳朵里尽是哗哗哗的声响,难以形容。
干到八九点钟,太阳高高升起,后洞敞亮了,也热起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背上、头上、脸上,越来越热,赶紧戴上草帽。但是草帽捂着也热,不戴吧,晒的不行,戴吧,捂得不行。最后大多还是不戴。不戴,有时后洞偶尔有穿堂风吹过来能稍微凉快点。到了中午,太阳更厉害,火辣辣地晒着埋头干活的人们,大多脸被晒的油光光的,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顺着头发渗出来,沿着刘海往下落。湿漉漉的刘海紧紧粘在额头上,痒痒的,搓也搓不开。大家挥汗如雨轮着胳膊砸着石子,一堆堆大石块不断变成小石子,脚下很快隆起一堆,用铁锨铲到旁边堆集起来接着砸,偶尔用手扒拉一下汗水流过后发痒的脸,算是暂时解痒。
偶尔有拉煤的蒸汽火车从北边下来,或是有空车从南边上去,老远就听到火车“呜呜”的鸣叫声,像似过江巨龙。火车越来越近,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火车越近,土地颤动的幅度越大。大家都习以为常,不必站起来,更不必躲开,继续干。只是随着火车脚步的接近,轰鸣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脚下的土地也像地震般剧烈颤动着,大有把人从石凳上掀下来的感觉。火车经过身边时,声音更大,大家都会捂一会儿耳朵,不让耳朵震的太难受。当然,拉货的火车经过时,由于车身太重,震动的声音更大,空车小些。有时火车经过时还会喷出水汽和煤灰,等火车一过,脸都会发痒,伸手到脸上或头发里一摸,经常能摸到不少细小的煤渣子。火车像巨龙轰鸣而过,带过来一阵风,后洞随之迅速凉快一下。
大伙一边砸着石子,一边聊着天。母亲最擅长说笑,经常说些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好不热闹。我们一口气干到中午12点,又饿又渴,开始吃饭。所谓的饭,不过是家里带来的玉米面馍就咸菜,还有瓶装的白开水。啃着平时难以下咽,干硬粗糙的玉米面馍,也不觉得那么干硬,那么粗糙,甚至还会感觉出玉米那浓郁的香味,带着淡淡的甜味儿,咽到肚里很顶饱。连咸菜都是那么开胃、解馋。被太阳晒着,瓶子里的白开水一直保温,此时也觉得清爽可口,喝到肚子里解渴还不会闹肚子,这些味道都是平时在家里体会不到的。
迅速吃完午饭,继续接着干,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西移,后洞里慢慢凉快起来,身子也累得疲软,每家旁边都堆起一大堆刚砸好的新鲜石子。到六七点钟,一辆辆大卡车开进来拉石子。先是装车,然后由管理人员根据车上石子的厚度量出平方,然后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下来,作为月底开工资的依据。我们三人干了一个暑假,整整两月,每月母亲工资都能开到一百五六。父亲当时一月工资也不过五六十块,母亲很高兴,在她的表扬中,我俩很自豪,全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暑假过完,开学上学的时候,我们姊妹两个虽然比别的孩子晒黑得多,但能为家里分担负担,心里还是特别高兴。
过了有一年多,砸石子的活由粉碎机代替,母亲也就不再去后洞了。但后洞那热火朝天砸石子的场面却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如今,后洞前的道路经改造,变得宽阔整洁,两侧绿树成荫,南来北往的车辆穿梭而过。每当我乘车路过这里,透过车窗,瞅一眼一晃而过的后洞路口,思绪就会不经意地飘回到几十年前,阳光、大山、大锤、手套、铁圈、青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流不尽的汗水,那是多么苦难和艰辛啊!
我又想起传说中后洞那条患病的龙,它为了治疗疾病,费尽周折,穿洞四五十里,才来到太玄洞,得到孙真人的医治。是啊!人和神话里的龙虽然存在两个世界,是两个群体,但是经历苦难的过程是如此相似。龙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异动物,为鳞虫之长。它既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又代表了皇权,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但它为了治病求生,也要接受痛苦磨难,去掘洞穿空,付出心血……。看来,出身高贵华丽的龙和食五谷的人是一模一样的,要生存就必须拼搏努力,经历苦难砥砺。
后洞砸石头时留在手心的茧子,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抚平,但龙穿洞的故事,却深深地留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