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陷落的十八岁

他慢腾腾地拎着行李包,挪过吵吵嚷嚷却好似四下无人的操场。

校车要来还要好一会,他眯着眼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来早不了的车。其他学生陆陆续续地跑过他眼前,三五成群,像鱼缸泵里噗噗噜噜冒出的一大串气泡,迅速浮起不见。他们会坐进已经及时等在那里的校车,像牙床上的牙齿排列好,无论整齐或仄歪,最后驶入满是暖光的港湾。

他又觉得自己骂得一点意义没有。高三本就两个星期回一次家,一天不到的假期夹在十三个刀光剑影的日子里显得毫无力量,眯一眯眼就可以吹走。与其抱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还不如多为下一个厮杀的日子磨枪擦盔。

拿出攥手里的历史学案像是单薄的白鸽,在风里扑扑作响。

他一个人垂下了头,在风中念诵自己的信仰。


“今晚去哪里浪?”

“哪里浪哪里浪咯。”

旁边两个学弟在很大声地聊天,让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光里有些多余而冗赘。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他该是边等着校车边肆无忌惮地笑得前仰后合。

“带什么作业啊,往书包里一扔就没想开过。”我们也都这么做过。

“在家里睡一秒钟都觉得是浪费。”我们也都这么想过。

我们也都这么活过。他看着他们的侧脸,觉得自己其实跟他们没什么差别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在某一个节点后,欢快奔驰的列车轰鸣着撞向了天空。有时也会真的很希望,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有一个自己能继续用那种方式活到地老天荒,不用在乎不用慌张,最张扬地跑过一段段青春。

过了一会,他才发觉自己这样直直看着别人的侧脸有点误会,尤其还是男的。往旁边走开了几步,避开了他们的对话声。

校车在人们的欢呼声里像荣耀的战船滑入了港口。

人群蜂拥而入。


他看窗外的时候总是不敢看离得最近的路面,被拉扯成模糊川流的灰色让他晕眩。冬日下午四点多的阳光已接近暮光,金灿得摄人心魄又毫无热度。海滨的小山都像是绿色的小兽,尽情地蜷伏在一起,每道沟壑都洒进金色。

他记得八月回来学校收拾行李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阳光金色的临暮。小车一晃驶入了一片开阔辽远的世界,左手群山右手稻田,更远处的湖塘波光粼粼好似泪珠万千,天光青蓝路面金黄。他怀着那种忐忑的情绪,在这一般景色中深深垂头,无比虔诚感动。

而现在再次看到时,脑海却放空得毫无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在飞速盘算到家后那一秒开始要做什么。自从磊口桥被封后,校车只能绕上高速往返。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铺开,迷蒙的灰尘被扬起又落下,路旁堆积着一座座静默的小沙丘,等待着被夷平填入路坑的某天。在海岛的边角里,公路像是累了一般停下来,微微喘口气往右又继续跑去。校车迅速地转弯上升,驶上了高速桥。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其他学校的学生,迎着最后的余光缓缓骑着自行车朝这面驶来。脸上的表情应该很高兴罢,说着说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沿途的大片林野与点点白色平房也在金色的余晖吟着不知名的歌。一绺绺云彩努力地翻卷作山峦,炊烟,与奔腾的马群,最后哗哗地拉起了厚重的帷幕,从视野里消失不见。偶尔可以看见大群大群的蜻蜓被往日之风裹挟着,成片成片地从眼前掠过。

在某一刻的加速里,校车驶上了江面。高速桥凌空着往对岸延去,而左手右手是满满的天幕与江水。青蓝色的江面色泽厚重,定定地将一幕画卷铺展。两岸边是被隔成一个个格子般的鱼塘。阳光里跃起的白鱼浑身泛着银鳞,白色的水鸟不断用力飞起又落下。更远处是一道模糊的楼房林立的江岸线,静止着的江面在那里汇入蔚蓝清爽的天幕。一切安静得如虚幻。车里的人半数都垂着头睡着了,只稀稀疏疏地传来几句低语的声音。光线透过车窗忽闪忽现,流动着经过每个人的肩头与面庞。他看着手指上流动的光线,觉到一股落拓的怀念,好像是恍惚间来到了许多年后回望着此刻的光景,不由自主地想深深吸口气然后大口吐出。


排队下高速的时候,窗外正对着南校。星期六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到很多留校的学生,穿着深蓝的冬服在教学楼与食堂之间往返。“应该有很多都是初三高三的吧。”他从高处看见那些暮气沉沉却也强颜欢笑的面孔,这样想到。一阵风呼呼地灌进车里,他在疲惫中感到失神,像是见到了初三的自己,在浓郁的黑暗里一个人推着车慢慢走着。

那个自己也看着他,脸上是愕然与恍惚。

他牵强地笑了笑,问了那个自己一个问题,没等得到答案,就转身离开了这场洒满夕阳的梦境。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此刻每一份思绪与每一道失落,可我也嫉妒着你就要拥有的美好,也怜悯你将要经历的伤悲。我想要安慰你可那不是我能做的,我只能祈祷你沿着我身后这条路磕磕碰碰走下来,碰的遍体鳞伤也要故作开心,像我一样拥抱终有的十八岁。不管怎样啊,悲伤过尽总要重见欢颜,

过往与未来在某一刻以一种微妙的巧合联系起来。他回过神来,记起了初三时做过的同样一个梦。如同突然从漫无边际的寻找中降生,获得一种了然的解脱,把头靠在车窗上,笑容灿烂。

就要到家了。


理发师看到他,很热情地打招呼:“诶又来剪头啊。”

“是啊是啊。”他答应着,坐在镜子前。

“按你说的留了快两个月,都年尾了可以烫吧。”

理发师比了比他头发的长度,点点头,“嗯可以烫了。”

“嗯那你看着烫。要好看点,待会我得去拍照毕业证要用的啊。”

然后他开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地变化着,十八岁的模样。


裤袋里的手机也还是没响,从凌晨到现在,都没有响过。他把手放在手机上,安慰自己也许她只记住了农历的生日,她本来就有点迷糊不是吗。想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理发师好奇地问怎么了,他摆摆手继续笑。

笑的是他自己总是想的多。

在历史课上学到英国内战爆发的那一年,然后整节课都听不进脑里;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迷迷糊糊醒来抓起手机,想要跟你说我起床了却突然记起来我们已经分手了;

在宿舍听到一首很好听很熟悉的歌曲,直到歌声断掉那一刻才想起来是邓丽欣的《电灯胆》,你选给我听过的。

然而后来全都如风飘散,风花雪月堕作烟火尘景。

而那种“昔日你眼里一文不值的我将是他日你高攀不起的我”的幼稚想法,就这样可笑地支持着他朝未来走去——在某一天再相遇时让对方内心深处生出点点唏嘘之感,大仇得报的心情,然后微微一笑假作风轻云淡。

更可笑的并不是开头,而是可以预见的结局。自以为大仇可以得报的侠客,将一把剑磨了十年赴约,却发现对手已经结婚生子渐车帷裳,旧时光里少年的模样都已模糊。躲过了对酒当歌却被梦想打败,躲不过四下无人谁都没有谁赢。年轻柔软的唇里说出天长地久,如此美好与荒唐。

真如她曾经绘过的沙滩,名字被海水吻过也被海水吞没。

理发师一声“好了”,他回过神来看着十八岁的自己。

光线汹涌澎湃。

所以收掇收掇那些无谓的念想,十八岁与十七岁握手言和。


走回家的路上有一只猫蜷着,冲他喵了一声。

他看着那只黑黄相杂的小猫,没有停留。猫侧着头,目送他走过自己身旁,挪了挪身子继续蜷着。他想到了刘海。

刘海是一只猫,一只学校里的流浪猫。上上个学期在隔壁班教室出生,和它的兄弟姐妹们被放在纸箱里,等黄奶奶来领回这几只还没睁眼的猫咪。整个上午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又叫又闹,有要喂纯牛奶的,有要伸手摸的。急于彰显或释放自身对萌物的宠爱,又暴露着爱心底下可笑的浅薄。来来往往的喧闹浮沉里,其实谁都总觉得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是么?

所幸刘海最后没有被人类玩弄至死。中午黄奶奶跑上来叼走了它们。从此开始了混迹学校的流浪生涯,在垃圾车与食堂各种食物点间出没。直到这个秋天刘海又出现在楼下的那片草地上,在柔软金黄的败草间尽情伸着懒腰,一身黑黄熠熠发亮。

而他与刘海的联系,更广泛地说,与流浪猫们之间的联系,就是从这个秋天开始的。早上吃完早饭后坐在楼下背书时,刘海会撒着欢左冲右突跑到他脚边闻闻嗅嗅,吃完猫粮后开始一丝不苟地舔舐身子。直到把每一根毛发都打理得心满意足后,便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伏下,眯着眼打起瞌睡。傍晚是刘海最活泼的时候,在整条楼道间兴奋地与太阳追逐打闹,如临大敌地与一只蟑螂对峙,追着自己扬起的尾巴不断打圈。

他也很喜欢其他的猫儿。贵妇是让他觉得最雍容的一只母猫,没有一点浪迹天涯的落魄,脚步永远不缓不慢,微微昂起的头颅上表情满是从容不迫。还有很怕人也最好看的花肥,最亲人喜欢欺软怕硬的小白,刘海的哥哥黄小头和太阳,生活在地下室里的条纹三兄弟们。

他沉浸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触摸着简单的本能与感情,渴望着成为那么一个同族,不用被刺耳的哨声惊醒,摇身一转成为复杂世界里一个复杂的个体,咀嚼着每份悲喜交加的时刻。每天看到它们已经好好地坐在石板上等在那里,像守着一个默契的约定一样,他心里总会泛起一种温暖的感动。

他相信猫是通灵的。每当与它们对视时,他总有一种心悸后的平静,像是被突然拽进一个剪切出来的平面,一切静止得通透明了。那天一向敌视人类的黄奶奶带着她新的一窝猫儿到他面前。他感受着脚旁几个滚来滚去的毛球,对上蹲坐在一旁的黄奶奶的眼神。她冲他喵了一声,然后他就突然被感动得想哭想笑。

他愿意放下一切原谅它们哪怕小八就是被它们吃掉的

天暗得越来越快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浸成暗紫色的。

有很多东西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吃剩的雪糕棍,泛着余热的红茶包,撕下的邮票花边,干枯的茉莉书签。举了那么几个蹩脚的比喻,不过是想体现一些你曾以为喜欢甚至不能自已的物件,过几月几天几秒后就那么容易被抛弃。

小八失踪那个早上,他也是这般没有情绪地接受了。

还是像往常每天一样,把被它弄乱的布置重新摆好,精确地匀好一勺爱宝添在食盆里,敲敲它的木头房子后回过头来继续背书。

没有动静,然后他疑惑着又尝试敲了敲。

依然没有。房子拿起来后一片空荡荡的木屑。水樽下跑轮后凉屋内全都没有。心脏突然悸动一下后归于平静。

没有吃早饭,仔仔细细地又找了遍教室周围。然后抱着希望也许它会像上次一样自己饿得跑回来。直到中午,没有食欲地开始收拾东西。

一件一件,都收拾好。

——连你也要走开了。

那天下午他找到娜姐,把座位从最后面的角落换到了最前面的讲台边。从此开始认认真真的高三。

有一个声音总是在他耳旁说:是你害死了它。

不管是它跑出来不认识回家的路了,还是被猫跳进去吃掉了,或者被人拿走了,归根究底,就是你害死了它,满口道义以为自己很有爱心的你,自以为给它买了很多东西就是认真对它好的你,幼稚得以为能与一只仓鼠相依为命的你。

“嗯,是我害死了它。”没有人会扫他个耳光,给他想要的一顿痛骂。


电话里爸爸跟他絮絮叨叨聊着。

他一边把手机紧紧贴在脸上,用脖子与肩膀夹住,一边努力用开心的语气应道:“嗯,知道啦会努力的哈。”

然后转身从柜子上取下一包蛋糕粉,“嘶”一声撕开个口子。

淡黄色的粉末像沙漏中泄出的时间,不紧不慢地在碗里积成小丘。

他透过这淅沥的帷幕,盯着一处虚无。

“过了十八岁就要越知想啊。”电话里仍在说着。

小丘停止了增长。他收回视线,应着:“啊有啦,天天都在想高考呢。”

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凉冰凉的鸡蛋,“啪嗒”之后光鲜的外表爬上了一条深深的裂缝。

“对。明天下午还是三点回去。”手上微微一使劲,圆润的一个星体撞入小丘,滚成一团。

“有的有的,衣服都带过去了。”

混入油后他开始搅拌,黏稠黏稠的,糊得像是一团糟糕的感情,一圈又一圈地在无止境的彷徨中往返打转。他幻想着自己在里面加入了一段段时光,要把脑子全部打开让那些躁动的记忆哗啦哗啦全部滚进去一般,只等待炙热的温度把它们全部烘干。

再过一会儿,那团承载了过往的面团开始呈现出很好看的乳黄色。

“好的,我明天下午多带几个橙子回去。”

“知道了。爸你也注意穿暖点。”

“嗯,好,拜拜。”

他从肩膀上取下手机,转了转略僵硬的脖子,把面前的面团小心地端进微波炉里,想了想又回过身抓了一点葡萄干撒进去,扭成烤箱模式。白色的碗在一片嗡嗡中开始缓缓转动。


其实关于学习这件事,他一直都谈不上好恶,只是愿意。

八月之前他仍有勇气闹腾着,没有尽头也没有顶点。

九月他想到往后的日子不能就这样一直堕落下去。自得其乐的闲适时光被浓重的阴翳一手合上,每个人像是都突然长大了一般正经得无可挑剔。而往后的故事其实那么简单。

他的文综如他所愿拿到他想要的第一,他的英语作文也可以被贴在墙上,最讨厌的数学他开始乐于跟人一起讲题。在语文老师的眼里,他也许像个卖弄文学的娼妓终于有一天洗心革面改良从正,用着固定的格式写下标准的答案拿着稳稳的分数。被后桌的女生夸一句好厉害,被老师鼓励一句很不错,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充满了高傲而隐秘的虚荣,像个浮夸的守望者一样,颤抖地伸出双臂拥抱遥远冰凉的星辰。

他承认他的虚荣,即使虚荣在野心面前总显得微不足道。一切都还不够。只有他自己清楚地明白着,这一切还远远不是他想要的。他通晓自己的平庸,在曾经的一些承诺前他对自己只是无能为力,而今一切重新开始,背负着多余的往日与对天穹的向往,他独步走向十八。

不管怎样,努力拿到更多的分数,就会有更多的选择了吧。

然后我就可以尽情地逃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蛋糕烘好还要五分钟。

熬着的柚子蜜还要半小时。

回校还要十几个小时。

高考还有一百七十一天。

那天跟娜姐聊的时候,她很突然地问了他一句:“诶你知道你们宿舍其实最想把谁弄出去吗?”

他愣了愣,然后笑着说:“我知道是我。”

“嗯,他们说你脾气太坏了,把气氛弄得很压抑。”

“对,都是我的错。”他顿了顿,用不确定的语气说着,“我会努力改掉的。”

其实被压抑的是麻木不仁的心情与趋于咆哮的焦躁。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他像是游出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感受着窒息的绝望,迷失在深灰色的空气犄角里,悬浮悬浮直至破灭。

他想要挣脱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茧,逃离这个充满了浮夸无知与浅陋的牢笼。最后他无奈地发现,自己就是那条森森栏杆,绞着灵魂去做无力的翻滚。


把柚子蜜淋在蛋糕上,加上几片自己喜欢吃的水果切丁。

其实还是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每天都可以笑得出来。

拿起温好的牛奶喝着心情会慢慢变暖,把被子蒙过头躺伏在午后时懒洋洋地打起哈欠,在外边背书时伸出手就可以捏住夕阳,收到一双手套时傻傻地斟酌很久怎么谢谢好。

每一束光都引领着我们穿越从过往拍来的潮汐,努力争着逆行入暮色后的地平线。

吹灭最后一根蜡烛,他闭上双眼。


抱歉啊,我的十八岁远不是标题看上来的那么励志。它是个浓郁的、杂乱的、隐秘的、清冷的充满了多余忧伤与怀念的故事。可是不管再怎么难过,少年再如何忧伤,青春在此刻迈过一步,摇身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我们的十八岁就会努力灿烂着。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走完了春夏秋冬,被雾气打湿过头发大雨漫过肩头,被长风吹起了衣衫寒冷无处不往。就是那样真切地痛过,沮丧地失败过,无助地来回过,青春也不会再说放弃不言退后,像是点点星光微弱又固执认真地放着光芒。就是这样,十八岁才是永不陷落的十八岁,是我不曾想要放手坠下的十八岁啊。


他在被子里呢喃着,打下了这最后一段。这一次的晚安不会再慢慢升起无处寄达最终重重落下在自己身上,只属于对过往的一声晚安悄然而温柔地熄灭在十七岁的国度里。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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