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小树来找我,一脸的不快,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两斤白酒下肚,小树才打开了话匣子,原来是自己的一对文玩核桃让一熊孩子砸碎了。
唏嘘之间,任由着小菜晾在昏黄的路灯下,执起杯子品一口这醇厚的原浆小烧,苦涩的笑笑,让我想起了一段故事。
我到现在只认识两个玩核桃的人,一个是魔兽里认识的兰恩,一个就是北漂的苏北。
撇开兰恩不谈,单说苏北这人,可算是在华人圈赫赫有名,你可以不认识北漂的龙头萧子崎,也可以不认识号称“小诸葛”的贾子明,却不可以不认识人送外号小王爷的苏北。
苏北是美籍华人,从小在皇后区长大的,此人十分迷恋大清,留着一头清朝晚期的牛尾辫,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西服,倒也成了一番别致的景色。
苏北喜爱古玩,家中上到紫檀座椅,下到青花瓷器,可谓是样样不缺,而且小王爷甚为痴狂,不惜砸下重金,曾经重金购买一对镶点白玉狮子头,俗称满天星,自己花了两年去磨盘,倒也是珠帘白玉,点点暗红,也成就了一对上好的佳品。
满天星这核桃和别的核桃不一样,颗大饱满纹理交错,这磨盘的时间越久,颜色越深,到最后仿佛红木附体,紫檀下凡,颜色似如棕红,由于表面凹凸不平,那磨盘时的油脂进入不了那些沟壑,依旧保留着当初的洁白,远远望去,仿佛群星坠落,点点斑白,晶莹剔透,这就是满天星的由来。
据苏北自己说,自己当初开始文玩核桃还是和他爷爷有关。
几年前,苏北的爷爷心脏病仙逝在床上,本来老爷子就老年痴呆,愣是没有打开那一瓶能阻止胸口剧痛的小药丸。从那以后,苏北的令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玩核桃能防止老年痴呆,于是勒令尚在懵懂的小王爷一起锻炼,以免苏家绝后。
苏家本来就财大气粗,小王爷又喜好古玩,于是便搞来一种名为狮子头的大个核桃,供自己把玩。
苏北不仅喜好核桃,也善于保管核桃,那一颗颗圆滚滚的核桃经他精心保管,细心洗去泥尘,一遍遍涂上橄榄油,再精心打磨,留下数个另人叹为观止的宝物。
小树成人礼的那天,众方亲朋好友团聚一堂,都是四海的梁山好汉,大毛送上一瓶陈酿的汾酒,我送上一把锋利的爪子刀,而小王爷姗姗来迟,直到众人推杯换盏之间,才一身白色唐装出场,照例梳着牛尾辫,面露微笑,左手拿着一根玉嘴烟斗,右手是一对色泽猩红的核桃。
“苏某略有晚归,该当罚酒三杯,不过我送给树哥一对上好的核桃,名为闷尖狮子头,礼轻情重,不成敬意。”苏北不紧不慢的说。
小树站起身,接过核桃轻轻把玩,微微一笑:“小王爷言重了,你我都是至死方休的兄弟,如此厚礼,不敢当啊。”
苏北摆摆手说:“生辰之喜,该当,该当。”说罢接过桌上的酒杯,连饮三杯,算作自己迟到的罚酒。
众人哈哈一笑,整个客厅弥漫着一股喜气的滋味。
苏北的个性一直被很多人诟病,生性骄扬跋扈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加上不合时宜的发型和为虎做伥的做法,但是其人饱读诗书,会些油嘴打油诗,又精通三教九流之道,和孤高自傲的我,精明聪慧的大毛并称北漂三绝。
苏北其实一直不受很多人待见,但是畏惧于苏家的权势,总是学会违下心来去迎合这个不成气候的小王爷,我不知道苏北看着身边那一群吃喝玩乐的伪君子们有什么感想,或许我们都是一样的肮脏。
为了一些事情去改变自己,就像这核桃一样,为了去迎合人们赞许的欣赏,舍弃了原本的外壳,渐渐浑浊,露出玉一般的光泽,不知这是一种贺喜还是莫大的可悲。
“我从来就没认可过你。”苏老爷子一直对苏北说。
倔强的苏北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他固执的认为父亲和哥哥那一套死板的做法根本不适合现在的社会。
“吃喝玩乐怎么了?多少生意是在吃喝玩乐里谈成的?”苏北无奈的笑笑,转动着手里的核桃,看着身边那群笙歌艳舞的兽群,喃喃道。
14年的冬天,萧子崎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年。
苏北打着黑伞,看着这个他一直敬重的大哥的我棺椁覆盖着鲜艳的红旗,缓缓的送入途中,那豆大的雨点似乎让国旗更加鲜艳了,猩红的刺眼。
我不知道那一刻苏北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天我发现了我自己的肮脏,我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和至交的兄弟撕破脸皮。
随着雨水打湿了我的长发,我看着身边的面色阴沉的大毛,我知道我们的友谊算是完了,败在了我的自私和固执上。
葬礼过后,苏北看着跪在墓碑前一动不动的小树,走过去轻声说:“他是个好大哥,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北漂啊北漂。”小树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多么的辉煌。”
“新的龙头定下来么?”苏北看着墓碑,出神地说。
“毛致衡。”小树苦笑了一下。
“是啊。”苏北也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回答这个问题,还是上一个。
这个城市似乎被水淹没,火炉里的木炭嘶嘶的响着,桌子上茶具里的大红袍似乎已经凉透了。
我端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一抹茶香渐渐的弥漫消散。
“这么说,你决定了?”苏北转着核桃,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寐。
“事已至此,只好各自飞。”我把烟头按灭说。
苏北没有说话,他狠狠的掐灭了烟头,偷偷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于梓树。
“没有大哥镇着你们这帮枭雄,散伙是迟早的事,以后见面点点头,不是仇人最好。”小树却一副闭着眼睛假寐的样子。
我知道小树看出了我和苏北心怀鬼胎,我也知道他的无奈。
那天临散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苏北说:“小王爷,你树敌太多,没了萧子崎压制那帮人,你最好小心点。”
“扬子,我们都一样。”苏北笑了笑,露出了焦黄的牙齿。
一个星期后,我们不幸的得知,苏北的堂妹苏忆故去了,而我们的朋友霍志刚,行凶杀人。
再一次穿上那身参加过萧子崎葬礼的黑西装,也不在意那多添加的一份肃杀。
“苏北,节哀。”大毛小心翼翼的说。
苏北冷冷的点点头,痴痴的看着苏忆的棺椁沉浸在泥土里。
我轻轻的放上一束白色的木槿花,一边仔细的回忆这个天真的女孩和她迷人的微笑。
“我们是和他们结仇了啊。”我淡淡的说,“真是想不到他们能做出如此的兽行。”
小树在一旁没有作声,我们都知道这会是苏北心里永远的一块疤。
他们强暴了苏忆。
而霍志刚报仇杀了人。
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让我们措不及防,犹如一颗炸弹,彻底打乱了我们的心理防线。
“我就恳求一件事。”苏北缓缓的开口。
“别想着复仇,这事就这么算了。”苏北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我知道苏北在想什么,他放弃了。
“我其实发现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个错误。”苏北低着头说。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因为这种场合,实在悲凉。
“我放弃了。”苏北艰难的笑笑,取下脖子上的铭牌项链说,“我退出北漂。”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苏北竟是第一个退出北漂的人,而那时的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步苏北的后尘。
小树呆呆的拿着刻着苏北名字的铭牌项链,看着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远去,转过头看着我们说,“还有谁不想继续的,可以离开。”
人群里稀稀拉拉走出十几个人,然后快步走远。
“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小树苦笑了两声,看着我和大毛说。
苏忆的事情过后,苏北变得越来越沉默,也渐渐和我们没有了来往。
我想他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沉迷上那种东西的,虽然我知道他以前就有抽上两口的爱好,只是我不知道他会如此的追求虚幻的世界。
我们几个人坐在茶馆里,看着楼下的戏曲,怅然若失之间才发现少了一个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讲述戏曲典故的由来的人。
“小王爷好久没来了。”我端起茶杯自言自语。
我和苏北都喜欢听戏曲,闲暇之躯还会对弈两局,苏北的棋局精明老道,而我的棋局杀机迭起。
棋子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苏北会退出北漂,而我会和大毛闹的天翻地覆的原因。
小树踢开了苏北房间的门,才吃惊的发现当初的小王爷已经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整个人瘦了一圈,仿佛一下子老成了不惑之年。
“你来啦?”苏北艰难的笑笑,一边刻意的掩盖身边的吸毒工具。
“真是够了。”小树怒呵一声,果断的一拳挥出,看着苏北跌倒在地上。
小树最反感毒品,所以北漂的首要规矩就是禁毒,违者卸掉双手,什么时候戒掉什么时候安上。
“我不是北漂的人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苏北轻蔑的笑笑。
我拦住冲动的小树,摇了摇头。
“我看到了一头没牙的老狼。”
小树咬牙切齿的看着不成气候的苏北,又看了一脸平静的我说:“这事我不管了,我当没这个兄弟。”
我冷冷的看着小树离去,转过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苏北,缓缓开口:“老地方吧。”
“好啊。”苏北点点头。
法拉盛,我和苏北端坐在一家羊汤馆里,默默的看着对方。
“看来你还没有放弃你那个想法。”苏北一语道破天机。
我面无表情的笑笑:“你也不是没忘记掉?”
“你是不是做的有些太过火了?”苏北喝了一口汤说,“你是要把大毛逼到什么地步?你又把小树放到一个什么位置?”
“你呢?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混下去?造干净你家里的钱吗?”我岔开话题说。
“难道你搞内乱就是对的?”苏北反唇相讥。
“不谈这个。”我放下勺子说,“我和慕彦婷分手了。”
苏北猛的抬起头,奇怪的看着我:“因为将军?”
“昨天晚上我给大毛打过电话了,我要和他决斗。”我继续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想不到你会是第二个。”苏北摇着头叹气说,“我知道了。”
“那苏忆的事呢?你也要放下,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豪放不羁,才华横溢的小王爷。”我站起身付完羊汤钱,转身推开那一道陈旧的玻璃门,停住了脚步。
“我们都会经历伤痛,但是你我都不会被击倒,因为我们会把别人踩在脚下。”
裹紧大衣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12月的纽约,纷纷扬扬地下着雪。
大概明天决斗之时也会下雪吧?我暗暗的想着。正好,给整个故事的结尾烘托一点悲壮的气氛。
“风萧萧易水寒啊。”我的笑声埋没在了北风中。
核桃,还是核桃。
苏北细心的捡起那一个个精致的玩物,放进锡盒里,然后一个人驱车来到了那片墓园。
黑夜显得有些苍白,苏北坐在苏忆墓前的草坪上,点上一根烟,自言自语着。
“到下面,照顾好大哥,他不喜欢吃辣椒,提醒他少吃点,另外霍志刚是个好男儿,多和他相处。”
言毕,他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猩红的核桃,正是那一对镶点白玉狮子头。
“还记得么?你当初吵着要我把这对核桃送给你,我没有。还狠狠的呵斥了你。”
苏北咳嗽了两声,换上一副笑容说,“我不是个称职的儿子,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哥哥,我更不是个义气的兄弟,但是不再是了。”
烟头在草坪上挣扎的闪耀出了最后的光芒,映射下的,是苏北那狭长的影子。
苏北在人群中看着我和大毛撕打着,像极了几岁的孩童,因为一块糖果而吵架,因为一个北漂的龙头而反目成仇。
我不知道苏北看着我落魄离去的背影时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变了,起码他选择了新的道路,有了新的想法,因为之后的数个月,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三月,大地开始解冻,而我和大毛他们的关系也重归于好,本来由于一场误会,由于人心里最险恶的嫉妒。
“你们三个就像小孩子。”苏北苦笑了两下,替我们倒上茶。
“所以说你这几个月干什么呢?叫你都不出来。”大毛搓着手问道。
“我申请了纽约大学,这几个月在补学分,以前荒废的太久了,有些不适应。”苏北憨厚的笑笑,品起了一口茶。
“是啊,头发都剪了,说句实在话,老早就看你的清朝大辫子不顺眼了。”小树笑呵呵的说,一边挤眉弄眼的暗示我的长发。
“挺好的。”我连忙转移话题,“不过现在,我们都不能算一个阵容的了,你我还有大毛都退出北漂了,就剩下小树了。”
“也许当初就是个错误。”苏北怅然所失的说。
“或许吧,但是如果没有认识你们,就不会有这些传奇一样的生活。”我微微一笑。
苏北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了核桃说:“还认得这个吗?”
“你总是放不下一些东西。”苏北把玩着核桃说,“我原以为他们和我交朋友是因为我的才华,可是谁知道是因为这个,核桃。”
“无数的人求我卖掉这个核桃,我没有,之后又发生了苏忆的事,树倒猢狲散,只剩下你们几个死党,不离不弃。”苏北感叹着。
“人就像这个核桃,你想不被拿去细心雕琢,也难免会落到个果腹的下场,有时候你去反抗,没有用处,倒不如顺其自然,改变纹理,摆正心态,让自己成为一颗美妙的艺术品。”苏北侃侃而谈。
我脸色一变,便猜出了苏北接下来的话语。
“我们都受到过伤痛,也会渐渐学会放下,这个核桃跟了我数年了,见证了我的辉煌和破落,我想是够了,我要换个生活,这不是个用来治愈痼疾的东西,反而是我过去的绊脚石。”
“所以你这意思是?”大毛小心翼翼的问道。
“重新雕琢。”
苏北淡淡一笑,俯首放下那一杯清香的碧螺春,大手一挥,仿佛南柯一梦一般,那诱人的玩物随着那些扰人的,世俗的,肮脏的东西一同滚落桌下,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