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我实在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要不早就躺在那棺材里过上安生的日子了。

今年团年的时候我发现那两口棺材还在，一个放在进大门的右手边，上面盖着几个装过饲料的空布袋，一个放在天井斜对面，也盖着几个空布袋，我打小就认得这两口棺材，有时候它们比这一大家子人都亲，因为其中有一个是属于我的，喏，大概就是门口那个。

我们家团年都在乡下，不论你有什么事在多远的地方，吃年夜饭那一天你都必须赶回来，大家嘴里念着一家亲，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打我出生以来，年夜饭都是为我准备的。那天我下乡的时候骑的自行车，还没到村口就碰上那个挑着粪的老头子，我认得他，我小的时候他给过我糖吃，他虚着眼睛往我这边看，待到发现是我回来了，就把粪桶一放，用扁担把刘家的鸭子往路上赶，鸭子当了我的路，我动不得，他就趁着机会往村里赶，我知道，他是去报信了。

所以我进村的时候路边多了很多人，他们都来同我打招呼，都是那句“都长这么大了啊”，我通常都是对他们微笑表示认同，我一笑，他们就对我笑，看到他们笑起来的嘴脸我就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小时候都给过我糖吃。等到我走远了，先前安静的村子才热闹起来，我知道是他们在背后说我，至于说些什么，我还是不要明说得好，毕竟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年年都是我们家上午去忙活，其他人晚上赶来吃年夜饭。我阿公见我回到乡下，就先让我去个扫把把堂屋扫了，我找不到扫把就去问他，他一边喂鸡一边念，“你去我房间看看？”于是我就去了他得房间，那房间的灯光昏得发暗，我就往几个角落里找，却发现四个角落里都摆着一本算命的书，我就想起以前他找我谈话时说的人要信命的事情，他这是在提醒我呢。我出房间的时候他还在喂鸡，他又念，“你去那边大门看看？”他一说大门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把戏了，那扫把一定是在棺材的下面，要不就是后面。

我是不会碰那个棺材的，除非打死我把我放进去，可是我知道谁都不敢打死我。我二爸在厨房里做饭，让我帮忙拿东西我就不得不在房子里到处走，每次我走到靠近棺材的时候他就故意把手里的勺子敲得特别响，那声音饶了几个弯还是到了我的耳朵里，装作没听见是不行的，于是我每次递东西的时候都不会看他，以表示我的反抗。

空闲的时候，我喜欢望着那口棺材，看见它我就感受到了家里人的无奈和愤怒，我就高兴。这个大家庭的很多秘密我都是知道的，他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心里比他们还清楚。比如，门口那口棺材里有我的一部分，就是我的头发，从我一岁开始，每年都会有人在我生日的时候带我去剪头发，说是剪掉忧愁迎接新生活，15岁那年我发现我二姨偷偷把我减下来的头发收了起来，还小心翼翼的包好，我就猜出了一二，他们要把我的头发放到棺材里，他们这一年才过得安心。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一眼天井旁边的棺材，里面没有头发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告诉你，里面可能有个小孩子，那是我妹妹。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是立春，乡下的鸡竟然全部死完了，连着几个村里算命的都想弄死我们兄妹俩，可书里又说我们得自己去死，自己往棺材里面爬，不然受灾受难的就是全家人，你现在知道我们家的秘密了吧？我看那口棺材的时候就会想起旁人流传的三种说法，有人说我妈听到算命要弄死我们，第二天就抱着我妹妹跑了，把我丢下了，有人说我妈是一个人跑的，他们对算命的说的话半信半疑就把我妹妹放进了棺材里，结果发现生活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就把我留了下来，还有人说其实我是捡来的，没有什么妹妹。

其实想要证明这三种说法的正确性很简单，只要我打开那口天井边的棺材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我不会那样做，我不会承认自己是个灾祸。我们家的年夜饭依旧是五桌子人，下午的时候大家才陆陆续续赶回来，他们看着我都笑，几个老点的姑姑每年都把我拉到竹林旁边，往我怀里塞钱，我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说过，我知道她们是想破钱免灾。

吃饭永远是我们家的高潮，一年只有一顿饭是在乡下吃的，时间紧迫，大家聊的可不是什么新年祝福，他们都在说这一年遇到的各种难事，你比我苦，我比你更苦，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就低着头吃饭，使劲吃，我知道他们是说给我听的。以前他们都会端着饮料来和我碰杯，现在看我也不小了，就让我喝酒，酒我是不会喝的，无论如何都要推迟，喝醉了，醒来可能就是在棺材里了。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一共碰杯62次，每个人都和我说话了，碰杯之前先说一段自己的苦衷然后用“但是”转折到新年祝福，要是我不经意往棺材那边瞟了一眼，就会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那天我收了很多钱，拿着觉得不安稳，就藏在了坛子下面，结果不小心把坛子给打翻了，掉出一只小鞋子，已经发黑了，上面绣着我的名字，吓得我扔了出去。我之前给你说过，我们家的年夜饭是给我准备的，大家“玩”够了之后都是要走的，我阿公叫我留下来送人，按照规矩，应该还会有两个人留下来陪我谈话，不晓得他们是怎样决定是谁的，今年的是我小姑婆和三叔。我实在不想和你说他们给我说了什么，在我看来都是些铺垫，他们铺垫了十几年都没把那句话说出口，我都替他们着急。

我们三个人坐在堂屋里聊天，突然小姑婆说有东西忘在了西边房子，要三叔陪她去拿，我就一个人留在了堂屋里。十多年念来我第一次有点打开天井旁的棺材的冲动，我想，要是里面真的有我的妹妹，那我这辈子只要不去爬进那口棺材，他们都得护着我，假装下去过过好日子也不错。

于是我就去推那口棺材，棺材盖真沉，我给你说，真的一点也不吓人，里面竟然是我的头发，可是我心里面突然有点心慌，第一个反应就是看了一眼门口那口棺材，突然感觉它在向我招手，你放心，我头脑是清醒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爬进去，但是今天我想看看，我猜他们说的故事某个地方一定出错了，门口的棺材可能是我妹妹的，她现在正躺在里面，只要我确认一下，事情还是会按照我想的发展。我合上棺材盖，走到门口一共用了十五步，这口棺材很安静，盖子也很沉，推的时候吱呀响，我心里面突然高兴了起来，感觉里面一定有个什么东西，一定是我的妹妹，推到四分之一的时候我推不动了，就停下来蓄力，结果我还是听见棺材盖在吱呀响，又惊觉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猛地一回头，发现是大门打开的吱呀声，全家62口人挤在门口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