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花季少年的我带了一把母亲精心蒸晒的红薯干,在村口坐上了去远方的客车,从此走上漂泊之路,从此将故乡留在身后。此后的十几年间,故乡从清晰、熟悉、牵挂到逐渐的模糊、陌生、淡去。
记得村里的一个叔叔在我临行前善意地提醒我:千万不能像村里的某某某,在外面活出人样了,就数典忘祖,忘记家乡了,老家也不愿回了,回来也说住不惯了,死活要上县城住宾馆。我当时听之,只有唯唯,以叔叔所言之人为前车之鉴,不敢雷同。自己当时怎么也想不透,人怎么会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住不习惯呢?不是说游子归心似箭么?
外出漂泊了十多年,增长了一些见闻后,才渐渐理解了村里的某某某。是啊,十多年过去之后,故乡面貌变化太大,很多童年少年时玩过的地方都被新生事物取代了,或盖起了房子,或改成了道路,早已不见了当年熟悉的情景,消失之快,让你来不及叫停也阻止不了。
自己认识的并建立起感情的老一辈人,一个个像深秋的枫叶般零落了,老的老,死的死。自己认识的和认识自己的人,正值做事创业的黄金年龄,为生存和发展奔忙,你回到故乡,又有几人能抽空陪聊呢?而小一辈两辈的娃儿们,稍懂事的,或许曾经听过你的名字,或许从大人嘴里隐约知道你的曾经。但对于他们而言,你不过是他们的一个传说,你回到故乡,他们已然陌生到“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祖母和父亲去世后,我回故乡的次数明显减少。一则因为忙于琐事,二则距离故乡更远了,三则因为故乡能变得让自己满意的事情太少太少,留念的东西在快速减少、消亡,记忆也变得残缺不全。
曾经的晒谷坪,我童年的时光里放映过无数场电影,舞过无数次醒狮的地方,如今早已变成一片楼房。村周围的水田和垂柳依依的池塘,也一概地盖起了新房,而且还不断地占用更远的水田建房,故乡在空间上变大了,却变得丑陋了。当年的白墙黛瓦不见了,当年的卵石村巷不见了,当年雕梁画栋的古民居不见了,当年清澈的水井不见了,当年的活动场所不见了,当年的草垛不见了,当年牧童骑牛的情景不见了……淳朴的故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参差不齐的红砖楼房和高大建筑里显得细瘦不堪而又尘土飞扬的巷子,留给游子的是对故乡深深地失落。
当年的稻草垛啊,那是我们那一代人儿时的天堂啊,柔软而带点泥香和稻香的稻草堆中,演绎过多少的迷藏,多少的追逐,多少的游戏呢。现在,因为村里的老屋多,稻草被放进了老屋里;又因为养牛的人日渐减少,有些稻草在田里晒干后直接烧掉了。电视剧和电脑游戏取代了我们原始的追逐和游戏。倒是村子后面清亮的小河没有改变当年的景象,前几年经过三面光后,每年的夏天,依然是男孩子们的天堂。它是培养我乐水的启蒙地,是故乡留给我仅有的完整的欣慰。
母亲健在的日子里,出于孝心,故乡还是要回去的,且不能相隔太久就要回去一次。我不知道,母亲不在了,我每年回故乡是不是就仅仅是清明时节祭扫先人那一次呢?
有人说,故乡是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如果没有战乱,我的子孙后代,也许不再回故乡去生活了,尽管那里有着父亲在世时就分给我的一亩三分地和几间祖屋。我的直系子孙们,他们变成了一个只有原籍,而没有故乡的城市人,与我的故乡已经存在很少的关联,他们在城市里,像浮萍一样漂泊和生活,不再像有故乡的人那样,有个像母亲的怀抱般能安妥心灵的地方。
我家同胞兄弟姐妹间关系亲密,聚首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谈不完的诗和远方,每每久不回乡,在老家的两位胞兄,便会在电话或微信里催我有空就多回去聚谈。身为游子的我,何曾不想着多回去?我深知肚明的,是村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里,埋葬着我的祖先,我的血液从那里流来,又流向下一代。可是,回去了,故乡又早已不是当年的故乡。每次回乡,看到消逝的景物和越来越急功近利的人们所做的种种,内心只有隐痛和忧伤,那是一种旧时乡村文化消逝带给我的痛。故乡啊,您正在忙着不断地更新您的容颜,适应城镇化、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然后迎接您新生的一代。而游子依然还是那个游子,故乡却渐渐成了游子眼中的异乡。
我的斗转星移物换的故乡啊,游子心中当年的您早已不在。即便回去,会心者又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