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反应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就像夏天早上的四五点就是上午一样,夏天晚上的七八点还是下午。秀英躺在床上,后脑的某一点轻抵着床头的靠背,颈子略微紧张地拿捏着不至于过度前弯,肩背枕着乳胶枕头(秀英是老师,又特别喜欢看书,颈椎不知哪一年开始不舒服。建军心疼她,特意在网上花几百块钱给她买了乳胶枕。),两腿并拢平伸,放松腰部。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接收到左边臀部发出的信息,那儿的肌肉明显比右边沉重,就像一个被娇宠惯了的孩子,老是吵着闹着引起大人的注意。

客厅里,患脑梗的妈妈静静地看电视。

三年前的那个正月,妈妈刚过了七十五岁生日。秀英在学校正上课呢,手机惊天动地响起来,妹夫在那头慌里慌张地说妈妈不能动了,现在正往医院送。秀英吓得跟数学老师说了一声,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说脑梗复发,问她们姊妹三个,平时妈妈吃什么药。姐姐、秀英,还有小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想起好长时间都没关心妈妈吃药的事情了。

妈妈45上腰椎间盘突出,抱着哥哥的孩子进门的时候腿软摔倒在地不能起来,颈椎也出现问题,胳膊有时连水瓢都拿不稳。哥哥带妈妈到当时最好的矿务局医院,治疗后恢复得挺好。

后来哥哥出意外,妈妈55岁,长期的劳累和巨大的悲痛又一次摧垮了身体,妈妈腰椎病又犯了,疼得不能动弹。医生说彻底根治得动手术,而手术存在很大风险,弄不好还可能瘫痪在床。姐姐只知道抹眼泪,拿不定主意。秀英说,不做也是不能动,做了可能就好了!况且医生说瘫痪是概率很低的一种可能,哪能就轮到我们了呢?于是就这样做了。手术很成功,妈妈在王台专科腰椎病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回家,日子照旧过下去。

又过了十年,妈妈65岁,轻微脑梗。三姨去世的时候,妈妈悲痛欲绝,引发脑溢血,好在部位不是要害处,及时治疗后,还好。

高血压是早就有的,还有脑梗,脑溢血,各种药都是要吃的。开始的时候,秀英还经常给妈妈买药,问问情况。后来妈妈精神很好,天天和老太太们出去锻炼,回来还给妹妹一家子做饭。秀英有时工作忙,顾不上了照顾家,也接妈妈过来帮忙。妈妈说自己会买药,不用管,后来大家就都不问妈妈吃药的情况了。

医生这么一问,姊妹仨才弄明白,妈妈好长时间都不吃脑梗药了。

可是没有后悔药。妈妈的脑梗复发导致了十分严重的后果。出院后姊妹几个轮流日夜照料,但是妈妈却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况。

秀英就是那年发现自己的腰椎有毛病的。白天工作,姐姐和妹妹照顾妈妈,秀英星期天和晚上照顾。妈妈睡了,秀英坐灯下看书写字,蹲厕所时也看书,起来的时候腿麻得站不住,躺床上歪着身子一个姿势不动看手机。

有一天,看完手机睡觉,翻个身,腰咯吱响动有声,一下子不能动弹,缓了一会儿才感觉好一点儿。想着歇歇就完全好了,但第二天依旧不舒服,左腿某一点隐隐地疼。后来去医院拍片,医生说腰椎间盘膨出,最轻的一种。

又有一天,妈妈起夜,秀英像往常一样醒来,想跟着妈妈,却发现两臂沉重,手指肿胀发麻——颈椎病就是那时发现的。

三年了,现在妈妈78,右手拄个拐杖,左手牵秀英的手,两脚磨蹭着地,小碎步前行。好在没有更坏,秀英想,应该满意。至于秀英自己,她不想去医院检查,但愿腰椎还一直是膨出的状态,颈椎也没有更坏。


下午,秀英下班后先去妹妹家接妈妈,扶妈妈慢慢上三楼,进屋里坐沙发上。倒一杯水端给妈妈,打开电视让妈妈看。秀英又拿了电动车钥匙,返身下楼。

小区外大车拉着滚圆的西瓜。两半个切开的瓜瓤粉红水嫩的,像红色的火苗,又像硕大的宝石,只隐约见瘪瘪的细微白色籽粒,这就是甜蜜脆沙瓤无籽西瓜,西瓜中的上品。

秀英腰不舒服,拿二三斤的东西都觉得吃力。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建军做,但这几天建军接了工程,从早忙到晚。妈妈又特别喜欢吃西瓜,秀英喜欢像待孩子一样惯着妈妈,所以就下来自己买。

秀英说要最好最大的。卖瓜的捧起一个,说不用切,包熟包甜。秀英付了钱,把西瓜放电动车的踏板上,小心翼翼地用两脚夹着,穿过人行道,并没有回家,而是向不远的凤怡苑驶去。

婆婆八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不愿和孩子们一起住,就一个人住。孩子们不放心,就轮流晚上陪伴婆婆。今天是大姑姐来,秀英记挂着婆婆,想着给婆婆送半个西瓜。

婆婆住二楼,秀英搂着西瓜,挺着腰,快步上楼。站在门口,把西瓜抵墙上,腾出一只手轻轻敲门。婆婆八十五了,但耳朵很好使,屋子里很快传来葡挞葡挞的走路声,门被轻轻打开,婆婆穿着半袖和不到膝盖的短裤站在门前,见是秀英,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秀英抱着西瓜进门,屋子沙发上还坐着两个老人,都是婆婆平时的小伙伴。她们手里拿着打印的歌谱。婆婆说,阿姨们刚刚过来,正准备学新歌呢!

真好!秀英说。切了西瓜,三位老人开开心心吃起来。秀英又拿了剩下的半个,返回自己住的幸福里小区。

妈妈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秀英切开西瓜,用勺子挖了一大碗,端客厅放桌上,把大围裙系妈妈胸前,然后把西瓜端给妈妈,嘱咐慢慢吃。

返身回厨房。平时不大做饭,好在冰箱里有小瓜和西红柿,准备给妈妈做小瓜西红柿荷包鸡蛋汤面。炒好菜,锅里添上水,才想起一个鸡蛋也没有了,于是跑下去买鸡蛋。

卖鸡蛋的老大爷坐在小卖部门口和几个老人聊天。秀英走过来,老大爷赶快起身招呼问买什么,秀英忽然想起家里牛奶也没有了,就说了声,麻烦给我称二三斤鸡蛋,我去买个奶。

于是继续往前走,在大爷隔壁的小超市里买了一小提塑料袋装古城奶。这是妈妈喜欢的口味,而且塑料装的量正好合适,不多不少。

按说这样的一小提奶根本不重,但秀英想到自己的腰,不免有点担心。

抱着奶走到大爷的超市,称重台上已经放着一袋子鸡蛋。秀英把奶放地上,看着鸡蛋犯了愁。想了想说,我拿两个鸡蛋和一袋奶回去,剩下的建军回来拿,放你这儿吧!大爷提着鸡蛋在柜台上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轻轻放好。秀英把奶打开,拎了两袋,把剩下的移到靠墙边,另一只手又拿了俩鸡蛋。大爷递过来一个食品袋,一并装了,秀英提着轻轻松松回家。

路上边走边想着回去后先打个电话给建军,让他回来时候顺便到鸡蛋大爷那儿拿东西。

上三楼,输密码,按门把手开门进来,一股轻微的糊味飘进鼻孔。秀英一惊,心想这下坏了,水熬干了。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难解的谜:当你专心致志站在锅边等水烧开的时候,它总也烧不开,时间那么漫长;但你一走开,水马上就开了,好像专门跟你闹变扭是的。

只好全部倒掉,洗锅,炒菜,再放水,和面,擀薄,切细,磕鸡蛋,下面。不大会儿,一锅鸡蛋西红柿小瓜汤面做好了。

妈妈已经吃完西瓜。秀英拿碗在水龙头下涮涮,盛了荷包蛋和汤面,看着妈妈吃起来后,心想,可以歇一歇了,于是回到卧室,这才把自己这一百来斤小心扔床上。


秀英就这样躺在床上。这并不是最舒服最健康的躺姿,但这样拿手机比较方便,不会累到举手机举到胳膊发酸。

本来她是想先给建军打个电话,好让他顺路把鸡蛋和牛奶拿回来。但是手机一打开,就习惯性地看微信。微信里学校班主任群又在布置任务,秀英就开始在手机上忙工作,把打电话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咚——蹭——咚”的声音,是妈妈,听声音是朝着卧室走来了。秀英连忙起身,把脚胡乱套进拖鞋跑出来。妈妈正佝偻着背,艰难地拖着步子,杵着拐杖往卧室走。秀英忙喊:“妈,怎么了?”“把我送回去。”“送哪儿回去?”“你姐姐家。”

“不去了,妈,就跟着我,放假了,我不上班,跟我一起啊!”秀英扶着妈妈的左臂,大声却稳稳地说。妈妈点了点头,听话地“嗯”了一声,又返回沙发看电视。

“我累了,去里边躺一会儿,行不行?”秀英弯腰拍着妈妈的肩说。

“行!”妈妈看着秀英,很用力地说出一个字。

于是又回卧室,抬腿上床躺好,拿起手机刚打开微信,就听到“嘀”的一声电子自动锁的启动声,随后防盗门“咔嗒”响了。

“哎呀!建军……”秀英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这才想起电话也没打,工地上忙到现在的建军已经回来了。

秀英喊着快步跑到门口,只见建军上身靠在门上,呼呼地喘着气,手里抱着个大西瓜,虽然疲惫却又满面开心地看着秀英。

“你怎么上来了?这可怎么好?还买个西瓜,哎呀……”秀英一边大呼小叫,一边跺脚,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做出一副悔恨到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表情。

“咋啦?”建军一脸疑惑。

“忘记给你打电话了,我也买了西瓜,还买了奶和鸡蛋,拿不动,放卖鸡蛋老大爷那儿,想让你顺便拿上来。这下可好了,西瓜买了俩,东西也没拿……”

“嗯——”这个字被建军拐了很大的弯,生生念成三声,最后还加了个重音,表示对秀英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对她的真诚自责亲切抚慰。

“这个瓜没打开,卖瓜的说是甜蜜脆,瓜中真品,放着慢慢吃。我这就下去拿奶和鸡蛋。”建军一边说,一边左脚尖踩右脚跟,右脚尖踩左脚跟,脱掉球鞋,换上拖鞋,抱着西瓜放到厨房,回来又换好球鞋,就要出去。

“我和你一起去吧!还有妈妈的药还在妹妹家,我去拿药,你去拿奶和蛋。”

“好!”已经穿好鞋的建军推开门站在门外,秀英套上鞋,边拿起鞋柜上妹妹家的钥匙,边回头朝妈妈喊了声:“妈,下楼走一趟,等会儿就回来啊!”俩人拉了手下楼。

“我想起高平老婆儿了,”秀英开始喋喋不休,“她总爱操着高平腔,能各气气地说,”建军走得快,秀英把手从建军手里抽出来,两手拽了建军的一条胳膊,学着高平老太太,“俺着俩人天天出来各遛,我来这儿,他去那儿,各遛完他也买,我也买,谁也不跟谁说,俩人都提拎着菜回来,冰箱里放满当当,都搁不下了!你可说说怎么好?”

“哈哈哈……”建军很给面子地送上笑声。


出了单元楼,秀英往西,建军朝北,分头行动。

两幢楼紧挨着,二三十米处,秀英熟门熟路上二楼,拿钥匙开门进去,站在门口的小地毯上,看到右手边的鞋柜上一串钥匙,心想,老家妈妈旧屋的钥匙还在自己家,没还给妹妹。这么想着,就顺手拿起那串钥匙,另一只手的食指上挂着刚刚从门上取下的那串,糊里糊涂转身出来。

门“嘭”地一声碰上,秀英站楼道里却没动,大脑模模糊糊觉得有哪儿不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拿妈妈的药,怎么就偷了钥匙出来了?

自己悄悄笑了笑,连忙又插钥匙开锁进去,放了那一串,取了茶几上的药盒,出来碰好门,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强迫自己回头看看,然后才快步下楼。

转过楼角,看见九号楼下的路沿石台阶上,建军已取了东西,坐在那儿朝这边看,很明显是在等她。

“你怎么想的,把奶箱子打开。”建军起身,一只手提装着鸡蛋的食品袋,一只手提没有提手的奶箱子,盒子里的古城塑料袋奶嘟噜噜滚到打开的纸箱子口边,眼看就要掉出来。

“我拿了两袋,先够妈妈今儿晚上喝么!”

秀英解释着,弯腰伸手去提鸡蛋,“我拿一个吧!”

“别动,我一个人提!”建军没松手,提了就走。

秀英连忙紧走几步,打开单元门,让建军进去,自己才跟着进去。

“你怎么这么好!”秀英一边说,一边跟在后面拍着建军的背,就好像是领导在夸奖下属。

“你老公当然好,怎么样,一会儿发奖?”建军抓紧机会,为后文做铺垫。

“好呀!想要什么奖?”秀英格格笑着,轻巧地紧跳了几级台阶,侧身超过建军,咚咚咚地跑到三楼,打开门,站在门口等着。

建军提着东西,一步一步,脚踏实梯,转过二楼半的平台,仰头看看秀英,脸上荡着坏笑。

进门,左转到厨房,建军把奶放灶台靠墙的一边,打开冰箱,把鸡蛋连袋子一起搁冰箱冷藏层的下边透明抽屉里,关了冰箱门,转身掀开灶台上的锅盖。

“秀英,甚饭?”实际上已经看见了,建军还是喜欢咋咋呼呼地废话着问。年轻时话少,年龄大了,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总想没话找话。

“汤面,荷包蛋,西红柿,小瓜。”秀英正把药盒子放在桌上,听见建军喊,开开心心地应着。

“好饭,看着就好吃!”建军没啥爱好,就爱吃干面稀面的,倒是和哪个老人都能吃到一起,一团和暖气氛,一派和谐景象。


“弄两个菜吧!”建军打开冰箱找菜。

“好呀!你炒还是我炒?”秀英正在帮妈妈倒水,准备喝药。

“我来弄,你们等着吃。”建军拿出冰箱里的黄瓜和茴子白。

“妈吃过了,不用管她。你可以自己多放点辣椒,不要弄得太烂。”秀英从药盒里往出拿药。药盒有两排格子,每层三格,分别放着早午晚各类药品,一次放两天的,吃完再放。以前妈妈自己放自己拿,最近有点犯糊涂,吃了总说没吃,闹着吃第二次,药也放错位置。秀英就干脆自己全权打理,到时候给妈妈取药,看着吃完,再把药盒拿走。

“好,知道了。”建军答应着,厨房传来啪啪啪刀拍黄瓜的声音。

妈妈吃了药,秀英把围巾和碗收拾放回厨房,从厨房和客厅间的窗户望向妈妈。妈妈正抬头看着这边。秀英朝着妈妈用手指了指嘴巴说:“妈妈,起来刷牙!”妈妈嘴唇抿紧,似在说:“嗯。”接着拿拐杖起身,慢慢往卫生间走。

秀英在洗碗池边弯腰洗妈妈的碗和围裙,建军拿着茴子白走过来,趁秀英背对着他,两只手腾不出来,身体便紧贴了秀英的背蹭蹭,嘴凑到秀英的脖子和耳朵边儿吹气。秀英痒得左右扭了扭身子,吸一口气,甩一下头,低低地嗔怪道:“哎呀,发什么神经。”转身白了建军一眼,出了厨房。

建军嘿嘿笑着,拧开水龙头洗菜,一边哼着歌,哗哗的水声也附和着,像水龙头也在唱歌。

秀英拿着围裙走到卫生间搭好控水。妈妈正好走进来。秀英抬手取下架子上的牙缸,接满水。妈妈颤颤巍巍在洗手池前站定,一只手扶池沿,另一只手拿牙缸开始漱口。漱口几次后舌头一顶,嘴巴张开,吐出假牙。于是秀英刷妈妈的牙,妈妈继续漱口。牙洗好按顺序递给妈妈:先下边的带挂钩的,再上边的。

厨房里叮叮当当,一会儿菜就做好了,一个蒜泥拌拍黄瓜,一个醋馏茴子白。建军走到客厅,对秀英妈妈说:“妈,我炒了菜,你再吃点吧?”妈妈摇摇头笨拙地说:“我不吃菜,你们吃吧,我吃好了。”

建军于是又返回来,把切碎的朝天椒撒到菜上拌一拌,盛到两个盘子里,招呼秀英吃饭。

秀英盛了碗汤面,在客厅妈妈身边坐下,边吃边看电视。建军在餐厅桌子上守着俩菜,扒拉着汤面,呼噜有声,间或夹两嘴菜,砸吧砸吧,很有节奏,像乐曲中的鼓点。

“秀英,你过来!”建军叫着。

“干嘛?”秀英不动,眼睛盯着中央八台的电视。电视里的中年女人愁眉苦脸,旁边的丈夫看着她,满脸关心和疑惑。

“过来吃菜!”建军又喊。

“不吃!你自个儿吃吧。”秀英继续看电视。这时电视里的婆婆出来了,正弯着腰问:“去看了?真不是心脏病?”

“哎!”建军叹了口气,起身把菜端到客厅茶几上,拿小板凳坐下,催促秀英:“吃点儿菜,吃点儿菜。”

秀英边夹菜边看电视,那个丈夫正在说话:“去了,各种检查都做过了,不是心脏病。我就奇怪了,这大半夜捂着心口窝,满头大汗,不是心脏病是啥?”

“那我知道了。”电视上的婆婆好像松了口气,笑一笑。中年妇女不说话,满腹心事地起身走到一边。婆婆在儿子耳边低声说:“她这是要断经了!”

……

饭吃完了,建军回小卧室躺着,刀郎在手机里闭着眼深情地唱:“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你仍然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

秀英收拾完厨房,取了热水帮妈妈泡脚,细细地修理趾甲。妈妈的脚多年前就有灰指甲,秀英买了药让妈妈吃,一年后好了。但是最近又长出来,秀英又打听现在最好的治疗灰指甲的药,买了特比萘芬每天口服,还有一种外敷的,隔几天用一次。已经用了半年,妈妈的趾甲变得白白净净。秀英担心治疗得不够彻底,想继续用一段时间的药。现在秀英把妈妈的趾甲精心修剪好,敷上药水。

秀英把修剪工具放回去,端起水盆往卫生间走。妈妈拿了沙发靠背,歪身曲腿躺沙发上喊:“秀英,给热(人家,意思是‘我’)”盖上。”

“昂。”秀英响亮地答应一声,大步跨出厨房,去卧室拿夏被,一边搭在妈妈身上,一边叨咕:“这大热天,还要被子,不热吗?!”

“秀英——”秀英刚坐下,卧室里传来建军的招唤声。

“怎么了?”

“你过来。”

秀英只好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建军身边,建军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秀英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去陪妈妈。

“秀英——”隔一会儿又叫。

“干嘛?”又过去,这次是拉住手,嬉皮笑脸地看着秀英的脸,撅起嘴:“来,老婆,亲一下。”

“妈妈还没睡,你真单沟(脑子不够用)!”秀英甩了建军的手,含着笑瞅他一眼,扭身就走。建军快速抬脚踢一下她的屁股:“老婆,忙完过来啊!”

九点半的电视剧播完了,妈妈撑起身:“秀英,睡觉。”

“好,我去给你热牛奶。你先上床脱衣服。”

于是妈妈慢慢起身回卧室。秀英热了奶,端给妈妈。妈妈左手接过来,低头喝一口,抬头左右看看,喉咙里咕噜吞咽有声;然后又低头连续喝几口,抬头再左右看……分明看见奶进了嘴里,但又有些从碗沿和嘴唇处滴下来。秀英专心致志地看着,眼疾手快地用卫生纸接了滴下的奶。

喝完,秀英拿了碗回厨房洗。建军卧室的歌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时事评论,各类大国小国的名字交替出现,那个红起来叫“静思有我”的主播声音磁性好听,语句幽默风趣,但又那么富有催眠性,舒服,温暖,渺远,朦胧。

洗了碗,悄悄回到妈妈卧室,妈妈已经躺下。秀英俯身趴妈妈身边,摸摸妈妈雪白的头发,拍拍妈妈的背,哄孩子似的说:“妈,你一个人先睡啊!我关灯,客厅的灯开着,不怕啊!”

妈妈拿眼看看秀英,嗯一声闭眼睡去。

秀英关了灯,蹑手蹑脚进了建军的卧室。床头柜上的台灯发着微弱的光,手机里还在喋喋不休什么时事新闻。秀英走过去,建军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已经睡着。

秀英叹了口气,轻轻叫着建军,脱了衣服挨着躺下来。

“哎呀,干什么,瞌睡死了,走开走开,快去睡。”建军砸吧砸吧嘴,往里面翻个身,继续酣睡。

“睡了一会儿啦,你醒醒嘛!”秀英索性扳过建军的身体,使他平躺,翻身上了他的肚子,撒着娇,额头顶着建军的额头。

“哎呀,你干什么?”建军没奈何,笑着睁开眼,两手抱了秀英的腰。

“别动别动,等一下。”秀英忽然按住建军的手,一动不动。

“怎么了?”

“热,我不行了,要出汗了。你摸摸。”

果然,建军的手感觉到秀英的后背湿淋淋一片,额头上也黏糊糊地热。

“别动别动,还有心,哎呀,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心慌慌的……”

“没事儿吧?你赶快去看看。”建军着急。

“没事儿,刚刚电视上都说了,正常反应。”

“正常反应?我也有正常反应了!”建军彻底清醒,蠢蠢欲动。

“你不是要睡?”秀英嘻嘻笑着,作逃跑状。

“这都着火了,还睡得着觉?”建军一把揽住秀英的腰,把她翻到身下,等不得前戏,直接长驱直入:

“哎呀,老婆,你怎么里边也出汗了,汗流成河,满满地漾出来了……”

“嗯……要冲跑小船了。”

“冲不跑,小船乘风破浪,游得更欢了。”建军的声音轻柔,动作却虎虎生威。

秀英的心跳好像更厉害了,周身的血热热地直往小肚上涌,有什么东西烈烈地激荡。她迫不及待地回应,狂风肆虐,她像一只轻灵的鸟儿,乘着风势,舒展着,自如着,飞升,飞升;像一片轻薄的纸,借着风力,伸开着,张扬着,飘摇,飘摇;像一个空空的塑料袋子,充盈着,鼓胀着,招摇,爆裂……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地给予,完全地接受;暗影重叠,呢喃有声——一种不属于任何国家,但他们俩互相都能听得懂的语言……

另一个卧室,妈妈沉沉地睡去。睡梦中,她坐在在老屋那棵苹果树下,秀英俯在她的膝上。夏夜的风轻轻地吹着,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萤火虫在暗夜里闪烁,和星星遥相呼应,顾盼生辉,虫儿声声低吟,呢喃着情话。妈妈用手轻拍着秀英的背,一只脚点地打着拍子,轻轻地哼着那首久远的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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