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熙
01
几年前,你承包过来种苗木的土地被国家买下建公路,因此你得到了一笔不低的苗木移植费。
之后,你变了,大概是以前穷怕了。
你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再找些和你一样不务正业的人打上一下午的麻将,唾沫横飞的吹上几句牛逼。晚上回来吧唧两杯小酒,混着酒气和烟味,躺在沙发上看上半夜的电视剧。
你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却过上了十几年后退休的日子。
你的啤酒肚越来越大,身体各项指标越来越差,交的狐朋狗友越来越多。家人的苦口婆心,你当是无知浅薄,别人的阿谀奉承,你却听的沾沾自喜。
我是讨厌你的,自大,虚荣,无知。但我不能讨厌你,因为你是我父亲。
02
听说你以前是很能吃苦的,做过木工,泥水匠,最后选择了园林绿化做为终身职业。
二十几年前,你在县城的一个园林当工人。那时你正在追求母亲,没有电话,每个星期靠书信往来。每天你们都在期待邮递员的到来,从他手里接过一封封信件,甜蜜羞涩然后遮遮掩掩的读完。一年后,外婆哭哭啼啼的把女儿交到你手上。
被你用信件追来的母亲,过的一直不好。
婚后母亲跟着你去了县城,平日里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所有的经济来源都靠你在县城挣的那点工资。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一家人靠的最紧的时候。直到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才又搬回了农村。
十年前搬新家的时候,我在你的一本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波浪卷发,肤白貌美,戴着一副大耳环,抱着一把吉他,站在外婆家门口。
你说这是年轻时候的母亲。
我转头看了看母亲,正拿着抹布擦洗着新家具。皮肤因为下地种菜干活早已晒的黝黑。手上满是老茧,一到冬天甚至会干裂流血。大波浪卷发在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母亲一直留着短发。耳朵上的耳洞一直都在,这是唯一可以证明她就是照片上女人的证据。
你从我手中拿走那张照片,重新夹回笔记本,连同你们的结婚证,放回床头柜的最里面。
03
你年轻的时候好赌,我刚上学那段时间,尤其严重,像是上瘾了一般。
那段时间你和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吵架。
有天我半夜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看电视。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带着怒气。
没一会,她关了电视机,起床披了件衣服,过来看了看我和弟弟。我假装睡着,她帮我们把被子捂了捂严实。接着,我听见了锁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声音特别大,尽管母亲已经尽量放慢了动作,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她是去寻你了。
我不敢醒来,不敢问母亲要去哪,更不敢问你为什么还没回来。所有的问题,在母亲那张隐忍和生气的脸上,答案一览无余。
我在迷糊和不安中睡去,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根本没有回来。
早上,母亲还是像平常般叫我们起床,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却一直躲躲闪闪,不敢正脸对着我们,匆匆催我们吃完早饭去上学。即便她尽力遮掩,我和弟弟还是看到了她肿起的半边脸。但我们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别过头假装没看见母亲的狼狈。
对于孩子来说,最痛苦和不愿意面对的就是他最爱的父亲打了他最爱的母亲。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碰过赌。但我们家也再也没有回到过从前般温暖。这件事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谁都没有提起,也谁都没有忘记。
04
我们市里有所私立学校。环境很漂亮,升学率很漂亮,价格也很漂亮。
有钱人为了让小孩挤进这所学校想尽一切办法,条件一般的家庭则因为孩子考上了而喜忧参半。
贫富差距第一次在孩子心里埋下了种子,原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只要你努力就能实现的。
成绩公布的那天下午,我既期待又紧张。电话那头的老师说:“恭喜你,你被录取了。”我激动的拉着弟弟跳了起来,母亲开始忙碌张罗,说晚上要吃顿好的,你摸摸我的头说了句好样的。
晚饭后,你一个人在门口抽烟,开始还能看见你模糊的背影。渐渐的,夜幕降下来,完全把你笼罩,只看得见烟头那红色的星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那一年,刚好赶上我们家建新房,家里根本没有钱去读那所私立中学。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谁也没有提起过上学这件事。我知道,这事大概是要吹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弟弟从外婆家回来,母亲正和邻居们在弄堂口择菜。还没等我们走进弄堂,他们就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你爸去给你交学费了。”
我看向母亲求证,母亲点点头,目光越过我定睛看着远处。我回头,是你回来了。穿着几年没穿过的西装和皮鞋,风尘仆仆。
那是我见过你最帅的时刻。
05
学校门口那条路一到周末总被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路边停满了来接孩子放学的小轿车,公交车司机总是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使本就拥挤的车道显得更加拥挤和烦躁。
你从未来接过我,为此我还曾经庆幸过。
由于你的职业,你的衣袖上,裤腿上几乎天天粘着泥土。你穿着邋遢,肤色也不好,看上去比我那些穿着讲究整洁的同学爸妈要老上好几岁。
那天你刚好来市区办点事,顺便来接我放学。你看到我兴奋不已,我看到你手足无措。你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和书包,我却用余光不停打量身边有没有认识我的人。
父母的爱总是很单纯,而我们的爱总是很单薄。
记得还有一次,天气突然转凉。你给我送来厚的被子。那时寝室刚换到六楼,你扛着被子一口气爬了六层楼已经满头大汗,坐在我寝室的床上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我突然发现你头上的白头发已经开始嚣张肆意的占据自己的地盘了。
原来父母不是慢慢变老的,是在你发现的那一瞬间突然变老的。
06
我考上了大学,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去外省。你和母亲送我去车站的那个早上,母亲抹了一路的眼泪,唠叨了一路的嘱托,你只是时不时的劝母亲一句:“别哭了,去上学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拿着行李准备检票进站,母亲还在抽泣,你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进站。我转身迅速的检票,安检,进站,趁我的眼泪还在眼睛里没掉下来。
车站里人很多,人头攒动,到处上演着离别和重逢。
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我在车站里回头看车站外的你们,你们一直在原地。我看见你也抹了抹眼泪,尽管后来说起这事你嘴硬不承认,只说是因为打了个哈欠的缘故。
你们看我安全进站,已找不到我的身影,这才离开。逆着人流,你们的背影越缩越小,我鼻子一酸,不敢看你们,怕你们越来越老,怕我会越来越没勇气踏上新的未知的征途。
所谓的父女母子一场不过意味着,我和你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彼此的背影渐行渐远。
07
如果说随着我们的年龄不断增长,心智是不断成熟的。那么,随着父母不断老去,反而是愈发幼稚的。
你戒烟之后,越来越喜欢喝酒。这两年身体各项检查下来,医生劝你要少饮酒,最好不喝。你总是答应的很好,到了酒桌上又忘的一干二净。
有次母亲去了外婆家,晚饭只剩下我和你。你倒着酒,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像个正在干坏事的小孩心虚的模样。
“差不多了。”我抓住你的酒瓶不再让你继续倒。
“再倒一点,就一点。”
我看着你,就像小时候我做错事你看着我一样。最终你盖上盖子,泱泱不乐的把酒放回原处。
“就这么点跟没喝一样。”你小声地念叨了好几遍,撅着嘴和我生着闷气。我假装没听见,若无其事的吃完饭。
这两年,你又开始玩微信了。有事没事的给我发条语音,可以乐呵上半天。你还喜欢刷朋友圈,由于你没几个好友,所以朋友圈都是我和我弟的状态。
上周末我回来吃饭,你跟我说:“你弟最近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啊。他今天发的那条什么意思?”
我翻出我弟的朋友圈,跟你解释一翻。“生快”是生日快乐的意思。“票圈”就是朋友圈的意思。你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像是在学习什么重要的知识点,嘴里还喃喃自语。
我这可爱的父亲啊。
08
不管是以前放假还是现在周末下班回家,你都会来车站接我,骑着你那辆电瓶车。每次你也都会责怪我穿的太少,边说边脱下你的棉袄递给我。
电瓶车的风呼呼的在耳边吹,你帮我挡去所有的风,我看到你的耳朵冻得通红。我用手帮你捂住耳朵,那冰冷的温度从我手心里开始蔓延开来。
“爸,你冷吗?”
“我不冷,抓紧我。”
你把我的手拿下来,让我躲在你的背后。
原来当你觉得生活轻松温暖,是因为有人替你挡去冷风。当你觉得生活轻而易举,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我曾以为你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男人,抽烟喝酒脾气差,男人身上的恶习你几乎都有。
偶尔还是会讨厌你,可能一直会。
但我也开始慢慢接纳你,理解你,岁月总是会磨平曾经爱憎太分明的我们。
今生,你第一次做父亲,我第一次做女儿。你陪我长大,那就让我陪你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