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氩歌》第十六章、第十七章

在假设全产共产主义成立的世界中,以一个“人”的角度拍摄的微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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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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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行走

色彩在变化,紫色的天空,灰暗去一片片的云。是夜在静静袭来。

夜的手幻缈无形,抚摸过每一个山头,深沉的绿,黯淡的红,黄昏时每一抹似有或无的眷恋隐没。除了几盏灯火照亮了夜行的道路,抑或是星,细密的星轮微微旋转,初夏的星空已初见全貌。月已自地平线落下,今晚的天空一片晴朗。

白翼跳到路边的草地里,走了一阵,直到看不清路缘灯微弱的闪动。他架起了望远镜,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这是一种伪装,为他每日不间断的行走增添了几分可被理解的目的。他的护照等级很低,在这里铁路甚至成了一种稀缺的资源,他也不想坐在拥挤的班车上昏昏欲睡地乱晃,路面的不平会导致剧烈的颠簸,这一点他知道。

他不太习惯使用望远镜的视角,视域的内容丰富而清晰,但视野大小的巨幅缩减,让他觉得压迫而难受,尤其是在转动寻星的时候。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渐渐发现了望远镜令他喜爱的地方。把镜头对准一块看似黑暗的深空,让电子眼长时间随着赤道仪曝光下去,最后就能获得不一样全新的感受。等待的黑夜是漫长的。当他又眨着眼仰望同一片区域时,他在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坏掉了,明明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是一片浩瀚的苍茫。

最终星云往往成为了兴趣使然的对象。一根柱子塌落了,他揉了揉因长时间睁大而感到疲惫的眼眶,另一团什么东西分崩离析,又会在什么时候掉下来——他微笑着打断了自己对图像的谵妄,他看到的只是星的风尘,没有一处地面在吸引它,也没有上下与左右,它们只是在扩散,因为数不清地面的吸引,那是宇宙心房的颤动。

快要起风了。他听到道路边那杆红旗在风中猎猎的声响。深红的旗帜像他见过溅了一身温热的血液,顺着衣角凝固了。这样的旗帜每近百米有一幅,正好标明了道路。春末的草疯长,夯土的车辙印禁不住风的诱惑,欣然被新绿遮没。旗帜在乡村成为了每二三十米一幅,在那座有车站的城市则成了五米,在每一杆拥挤微弱的路灯旁。一路上他已经过了一座城市和两座村庄。城市不欢迎他,因为证件的缺失第二天就被逮捕了,经过一番玄乎的交谈以后他被塞上了证件释放出来,他记得先是被认为酗酒,再是偷盗,又是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奇怪名号。乡村也不欢迎他,因为他带着标准语的官方口音——若真是这样倒还方便了,他诧异地走在每个人都表现出厌恶的土路上,直到一个持有日本语并法语共同腔调的人告诉他真相。他很好奇这两种语言是怎么并用的,它听起来像这个,又带着另一种类似的音感。他琢磨了半天才理解它的意思,在语法上仍是相当奇怪。所以他决定到首都去,他有被称为“将军的证明”的纸片,在那里大家说的应该都是标准语,他可以在那里用纸片换到一本高级的蓝色长期护照。

草茎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好长的风——他把身体扑在收起的帐篷上,他的卫衣被风吹得鼓起,像行将远航的船帆。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星野亦加快了转动,因风的呼号。他眨了眨眼,星点还在原来的位置几乎没动,引起错觉的是云,现在已经消散了。风渐渐停了下来,白翼把帐篷支好,他看到望远镜也莫名其妙地翻倒在地,想到观测之前复杂的准备工作,他呼出一口气,这真是糟糕。

呜啊——左眼一阵白色的光明,紧接而至剧烈可逆的刺痛。他捂住了受伤的眼部,一大筒手电把光逼在他身上。“干什么呢——在这个时候!”眼睛的疼痛渐渐消褪,他指了指应该是望远镜的方向。“星——”他想起来书记官在台灯下的叮嘱,“我受布拉玛将军的庇护——”他连忙在口袋中翻找出一只防水袋递过去,里面有护照和纸片,还有一些其他被命令填好的表格。他听见像是退枪栓的声音,防水袋被退回到自己的手中,“又是一个天文学爱好者……”手电的光转移了方向,靴子的声音远去了,他躺在干冷的草地上等待视力恢复,他不知道这也同样是军队对开小差者戏谑的称号——幸好他还没把左眼彻底贴在目镜上,只是准备式,他还要调整被风吹歪的配重;不然他将感受到的将不只是疼痛,还会有眼底聚酰亚胺类热固化的焦糊感,那就说明他的眼彻底废了,不是一堆隧道管阵列重启所能恢复的。

他又睁开了眼,真是讨厌,要是失掉了左眼让他还怎么生活……他移送着焦距,视力没变,真是幸好。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三次了,他觉得寻察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什么叫“又是”,一直不都是他——每天晚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今天算多的了。白翼钻进帐篷拿出一只充气式的枕头抱着,这样的人很令他厌烦。不会允许别人在晚上自由活动吗——在城市里也是这样,好像查得更严,他不理解这些类似宵禁的活动的意义,那到了万圣节或圣诞节前夕该怎么办——他想起把他当作间谍犯的审讯官问出的名字,巴特里上校,贝克曼伯爵,伍德沃德大公……他只认识一个伍德沃德先生在书本上,是一位早期合成界的天才。白翼尝试用星星拼凑出Vb12的形状,卟啉环的位置有些奇怪。他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光或位阻才能把它拉扯成那副模样,类似的计算让他头痛。他又尝试连接组里类光合体的工作,他放弃了,可见的亮星似乎有些不够用。

黎明的微光浮现,新生的露水开始缩影鱼白渐蓝的天空。他把望远镜收好,趴进帐篷里,他把睡眠移到了早上。他想起有一次也是类似的上午,他在一个村庄附近入睡,醒来时外面下起了小雨,他发现帐篷里长出了几只猫。是那种灰黄花纹的野猫,精湿的猫领着几只稍小一些的猫进入,见他醒了还准备用爪子挠他,仿佛它们才是这个帐篷的主人。他在帐篷里查看物品有无损坏,几只猫爬了上来,逐渐使他不能行动。他意识到可能因为前一天的路径他的衣服上沾上了猫薄荷的清香,他自己是识别不出那种气味的,可猫不一样。后来应该不是猫薄荷的影响了,他好气又好笑地等待雨渐渐停下,稍大一些的那只也爬了上来,居然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并不是很舒服的姿势……他被猫的热气围绕,有一只乳白色的小猫一定要把肚子往他的小臂上靠,爬了上来,又掉了下去,于是再爬上来——很滑稽而奇怪的幸福感,他的那件衣服到现在都留有浓重猫的气味,当他经过养有狗的院落时,狗一定会疯狂地吠叫,惹得主人要提着猎枪走出来,质问他是否有伤害到它。

它还希望扑过来咬我呢——白翼把下巴搁在充气式的枕头上,空气渐渐温热起来,他在清爽的阴影里睡着了。

该走啦——他对自己说着,屈起的两条腿就是不想动。夕阳的光彩已经出现,他看了看天空中粉色的印迹,一架飞机从天的一端拖着长形的云驶过。每天他都会走上四五个小时,有时只有一两个钟点,在日出临近时又加一会儿,指挥他的是月亮。他不太喜欢众星拱月的场面,月像一只巨大的橘猫出现在食盆边,当它把头伸进去,所有的猫都得把头抬起来望着它;它还死活不肯走,要在那里长久地待下去。一辆邮车类似的车辆鸣着笛从身边闪过,他跳着躲开了车后扬起的尘土。他从草地里站起来,看着车行驶的方向,山坡上一簇光缓缓地爬着,比甲虫快一点,一抖一抖地在摇晃。他把瞳边的电光打开学着车的样子跑了一会儿,暗自觉得好笑,也因为眼球有些发热了,他把电光熄去,依然散步一样地行走。

有时他会觉得很荒唐,自己真是一个混蛋,走着走着突然甩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会发生在他给此行寻找目的而自我冲突的时候。痛觉消失后他又安慰地揉着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只是为了继续活着,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下一分钟比这一分钟快乐。他知道母亲已经死去,当他发现连接不上网络的那一瞬间就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告诉他。他的生必须为母亲服务,因此母亲赐予他生的自由。他知道自己只是被赋予了生的感觉,就是这些对于他所属的分类显得矫揉造作的感觉让他认为自己活着。自己并不优秀,按照人对电脑的评定来讲算是这样,仅区区几百个原子的结构修饰就会让他头痛。他知道因为这只是两三个神经元努力的结果,他不适合用来运行常规的串行软件。他又把一掌挥在自己的脸上,从帐篷前站起来,举起手。无线电定位的使用极不方便,而且相当昂贵,他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在这个月结束前到达目的地,每个月上千的费用他负担不起,也不怎么派的上用场。

拾荒者送给自己一个价值五千左右装有纸钞的兽皮包,他因此内疚了很长时间,计算结果这是十匹狼的“身价”。利弗尔这个单位很拗口,他还是习惯不使用单位来称呼它。他调出了之前在车站的雨棚下想像的猎人追逐狼的场面,现在他知道猎人是不会用手枪去打猎了,于是一切显得那么可笑。狼逃开了,在覆雪的岩石上一跃,他的身子也随之倾斜,不意躺倒在地上。他咯咯地笑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了,这样的笑声往往发生在真的觉得有必要笑的时候,也就是暂时忘记一切的时候。

白翼在星光里坐起来,玩弄着自己的大拇指。他把大拇指向外掰去,上下摇动,又折回来,捏着它转了一圈。就是这只手指的位置使他免受了十二支步枪的威胁,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审讯室蜡黄的房间,坐在一张附有小桌板的椅子上,手腕和脚踝都被摁上了铐。

“……你的大拇指在空闲时会向外张开,因为这是它最初始最舒适的姿势;但是人不同,这是随意的,会把指头在空闲时做出各种但基本相似的形态,会往里收一些。这说明至少你的手不属于一个正常的人。”

“……你的创造者,为了让你能分辨蔬菜的新鲜与否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啊。是一个很好的模仿者,堪称完美,可你仍然是一个模仿者。——很抱歉在我们的国家建立之初屠杀了很多你的同类,也许里面会有你的朋友。他们是无辜的,可是没有办法,人民多年积蓄的愤怒总得找一个发泄的地方。你的时代也是。这是阻止不了的,你理解吗?”

他把手铐挣脱了,手铐的金属像水银一样流过他的手掌。房间里的一切都像是纸做的。面前拉来的小凳上坐着自称是布拉玛将军的人,见怪不怪地用永恒的微笑望着他。“我不理解——”他握住了将军苍老的颈项,他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他看着皮肤融化又脱落,外壳消去,再是肌肉与腱索。“你是幸运的,一脑子矽砂的朋友。”只剩下赤裸的骨架支持着,将军白色的手套扑过来,他的手臂折断了。

白翼大口地喘着气,如果现在有一把手枪在手边,他愿意在额前开一枪——不,不能,他惊恐地躺下来,紫色的星河笼罩着他。渐渐地一切都平和下,仿佛他躺在古老宁静的水面上,上下没有倒映的分差。他揪了一下自己的手,为了感受到疼痛,他觉得自己揪了一块皮下来。然而并没有,他的手好端端的,依然是流畅的曲线,轻轻抚摩皮质的光滑。水面亦消失了,耳边响起红旗猎猎的声响,他想这次总该不会是想象了,他静静地等待着风,风没有吹来,使他确认了这是虚假的期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游荡在空中,眼前也不再是繁星,而是云朵,是一片卷云牵起风帆的缆索——他翻了个身,背上仿佛长出了直挺的翅翼,他知道这来自于何方,那片碧蓝十字的海洋。他坠落下来,他没法给自己配置动力,当水面接触到鼻尖,他感觉自己消散了。

昨晚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了睡眠的重要,白翼懒洋洋地趴在帐篷的阴影里,今天他决不要起来,他要睡满一个周期,十二个小时的时长。可是天气居然这样的热——他张大了嘴把舌头像狗一样拖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舌头也是狗,就差不对着自己这条猫吼叫。一阵风吹起他烘热的发,他清醒了一阵,又陷入发热的谵妄中。时间的感知延长了,他想过把自己的肺部切开,像核电池的翼板一样经受太阳的曝晒。让液氨什么的见鬼去吧——他所希望的落日到来了。他快慰地看了看玫瑰色无云的天空,趴在那身成了碎布条卷起的衣服上。

他在同一个地点待了三天,他的电池被充得满当,体力和神志都恢复了正常。他好奇地在路缘摘下几只像豌豆一样的豆角,苦味持续了半天,从早上漫延至夜晚,怎么喝水都洗不掉。最后他用专用的清洁剂解决了它,清洁剂的味道更加难以忍受。他确定现在他生活在现实之中了,不会有一只兔子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一只母鸡的模样。

前面就快到了吧——路边出现了一块碑石,所有的词语写作缩写,简直是在挑战他猜词解义的智商。大概最后成为了什么什么五十千米什么到达什么什么的一段话,他放弃了,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再走大约三天吧,想来这一趟徒步旅行就要结束,有一些不愿停下的意思。他想着自己路过的聚居点,灰色,红色,红色的是旗帜,灰色的是房屋,道路,旗帜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会是这样吗,一副匆匆忙忙建成的样子,屋内的铺设也像临时防空洞一样——他脱离了路面爬上一座山岗,出现了淡金色麦田遍野,远处一片灰色的迷茫。可能也是吧,他从一块兀石上跳下来,多少有些失望。一列客车鸣着笛进入山谷间的隧道里,他感觉自己脚下的山在颤抖,于是抱紧了一棵树,几片绿叶落在他头上。

他看到了高耸灰色的城墙,水库堤坝似的边界后零星几块玻璃浮动太阳的光芒。红旗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多,水闸似的城门上挂着布拉玛将军巨幅的画像。那个瘦高身材的人保留住了壮年的面容,在城门顶展示比色卡一样挂满衣襟的勋章。他耸了耸肩,向城门的关卡走去,一把刺刀横过来,他站立住,诧异地望着对方。

“证件!——好的,请您去那边登记一下,把这张表拿着,还有这一张……”

他觉得这和车站的售票员一模一样。茶杯的盖子滚落到桌角,售票员把它拿到桌面,白了他一眼。又把纸板拿上,于是茶杯盖又开始它的逃亡。售票员不厌其烦地把茶杯盖放好,他被白了十几次,一直有雨水滴在他的头发上:“米基诺布东,委拉来伯北,格林雅德东……这趟列车八点五十分已经开走了……什么,证件忘带了?那请回吧,那么它不认为你是活着的。”售票员指了指窗边巨大的打印机,宽阔的嘴里塞满了浆黄的纸张。茶杯盖又滚了下去,售票员还没来得及阻止,它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木色的瓷质四溅,一声清澈的脆响。


第十七章 陌生

清晨的风携捋初明的阳光,在地板上拂下明亮四边形的一角。桦色的亮斑爬上衣物堆叠的褶皱,途径房中橘色小小的床,亚麻纹的被子斜在一边,边缘已经拖到了地上。一只麻雀歪着头在窗沿蹦跳着,淡灰色的影在桌面轻巧地跃动。床铺上有了些动静,似乎是希望让身体重新回到被子柔软的遮盖中,被子却整个儿滑开,成为晨熹中日升山峦的聚落——粉色的小爪跳跃了一阵,翅膀扑了扑飞去了。一片绒羽飘落在窗边,在温热的风里轻轻地颤动。

很久都没有在正常的床上休息过了,白翼翻了个身,探手把被子捡起来塞到身下抱住。棉花的填料赋予了被子温柔的触感,前几天他已经把被子晒过,这种触感更多了几分舒适的享受。他仍然在初夏早起的白昼里赖着床,渐渐地被子卷成了一卷,他在其中像是面包里的香肠。这毕竟是夏天——他很快就为自己的热量所累,于是被子摊开成一片,只穿了短裤的双腿伸展开,努力地获得皮肤触碰快意的感受。终于他决定从被子边离开了,他站在墙角不好意思地看着被折磨后床上糟糕的纹路。他揉着头发凌乱的一角,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若再给他一个类似的早晨,他确信自己仍然会在床上滚成一团,即使现在他对自己昨天整理的成果如此愧疚。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一切恢复成正常,白翼伸了个懒腰,昨夜睡眠的质量实际上也不是很高。他几乎是愤愤地把适配器的插头从墙壁上拔下,供电电压极不稳定,换流之后简直是噩梦一般涌动的感受。背包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几块主电池的附件,它们是相对方便储存电能的场所——他想是否可以将这些时间交给外电池去度过,他可以使用经电池组缓冲的容量,虽然这样好像要更麻烦一些,他准备在接下来的几天尝试一下,他希望自己随意拼凑起来的组件可以正常地工作。

他趴在桌前等待闹钟铃响。今天他起得过早了,很多计划混乱得没有办法。他飞快地摁下将要响起的钟铃,这样的游戏很有趣,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引起他的厌烦。白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冷藏的鲜奶灌进嘴里,他喝得很慢,他期待着冰凉微甜的奶液自舌尖缓缓流过。他差点把嘴里残剩的一点吐了出来,平时显得美好的方式在今晨给他开了一个令他恶心的玩笑——冰箱里发生了串味的事故,他感到一股浓重香肠的蒜味从舌尖直奔进思维中;他没法给冰箱分层,冰箱里的空间也只装得下除了那罐牛奶以外的两根香肠。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小而不自然,仅能满足日常最低的需要。他在漱过口以后决定购置一台大一些的冰箱,那只可爱毛茸茸的的兽皮包却干瘪着,那里只有两张蜡黄的纸片,对应着半个月用电的需要。唔——电能也是一种稀缺的资源。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社会价值将成为电费的税目表,评判麦子的是土地,评判他的会是发电厂带臭味的沼气吗——这句话本来不是这么理解的。不过也的确是这样,那同样是他最低的需要。那瓶牛奶最后被贴上蓝纸条放在了公寓的门口,在网络中这时被告知最好的方法;而且一定要偷偷地,要做到不被人发现的巧妙。真是太诡异了——尝试过多次以后他放弃了对自己头发的打理,若它是乱糟糟的,它大可以一直乱下去,他仍可以期待午休以后它的模样,说不定那时会有所改善,换了一种飞乱的方向。

白翼知道自己今天要做什么。这座城市是表格做的——他走在富丽堂皇国营百货市场的门脸前,手中提着靠三张税目表完成的购物的需求。他找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相对奢侈品附加”指的是手中的购物袋,一件因他已经被售货员说得心烦意乱后接受了推荐的极厚的橙红色聚丙烯薄膜袋的价格相当于一支笔,或是两块三百克的白面包。夏日午时的烈日把一切都映得透亮,也为他张大了嘴呼吸的表情打上了模糊不清的高光。他觉得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对自己机体的损伤,等到他感觉肌肉停止了挣扎的颤动——他希望那时他已经回到了公寓里并在床上插着线缆趴下。他是想为自己找一个工作,自己的学术素养和体力应该可以物色到一个也许不那么喜欢但至少满足自己社会价值的工作。但两天以来他见到的只有表格,一张表格把他领到了城市的东端,在那里他获得了三张不一样的表格,有一张又把他领回了租住的居所。他不可能会有多余的纸钞塞进车站的窗口里变成另一张纸钞一样的车票,于是他只能步行,手中夹着一沓各种各样的证明与报表。一切都只是为了告诉下一台打印机他是个人——他并不想证明自己是解剖学意义上的人体,所需证明的的是在被认为已是一位公民的情况下对公民身份的诘责——然后打印机会在聒噪中打印出另一份表格,他需要回答既定的问题,可这和审讯室里的问题一样让他为难,有时他甚至都不清楚看起来合理的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有参加过该类工作的经验吗?——没有,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从未涉足的领域,但他相信自己能够学习并在短时间的摸索以后干好——本工作优先需要的是富有工作经验的高技术人才——唔,那为什么要问上一个问题——如果发现业务能力较差者可在实习过程中参加业内培训——好吧,可是你已经在审核这些表格的时候自然地刷掉我了……则这项工作照这个标准执行下去似乎只会有标准发布以前的老手能有资格担当,他也几乎找不到类似的雇主不优先需要经验作条件的,他觉得这糟透了。

白翼很庆幸在马拉松进行的第十二天有一家公司回复了他,那一天早上他难得遇见了一瓶没有受香肠沾染的牛奶,只不过它带着微酸的口感,依然有些令他难受。他算好了时间赶到了目的地,十二天以来这项任务让他认为会有一个长长的队伍在门口等待,然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干净发亮的长椅上望着走廊顶白色的日光灯发呆。他在看那里强烈的紫外线,以一些特殊的视角——像一朵花绽放了又闭合,再喷吐暴露,墙壁上一片变幻污浊的影像。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人事人员的问题,他记得最初来到课题组时只是像导师表达了这个意向,他知道有一套完备的体制会为他作出公正的审核,就像礼堂里的三十多个人中最终只会有五个名额一样。它们是不冲突的——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堆表格似诘难的问责,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有很多问题直逼他思维中最脆弱的想法。五天以后他收到了一只长形的信封,他极不理解地看着里面叠在一起的一堆证件和门禁卡,印象中身份的核查所需要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现在这本天蓝色证件上照片里的他严肃地望着自己,让他觉得相当的不自然。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被需要到达的地方,东尼西达广场斯柯米德特街二十三号楼四层六室一百一十三号桌前后不到两平方米的区域。找一百一十三号桌使他差一点被认为迟到,桌子的编号是向内的,其摆放的方式让号码不可能被看到。“一个有落地窗的转角处附近有一盆大紫罗兰的地方”,他们完全可以这么叫它。“K4807,叫——白翼!在吗——”他听到了督察员的叫喊,于是他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并记住了它,“你到哪个地方转悠去了——”他尝试作出一些解释,“那你不会问一下别人啊,又不会吃了你的肉——”他的肉是不可以食用的。白翼试着问过了别人座位的情况,所有人都让他去查表格,或者拿来表格告诉他是一百一十三号……总算现在他已知道了自己的位置,他收理好桌面,相隔一扇玻璃板日后的同事送给他一盆仙人球,他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回应他——一个人见他桌上只有一台显示屏空白地亮着,丢给他一沓纸张,又是表格,他一天应做的情况。条条框框里是翻译的工作,他愿意这么称呼它。表格中的条目已是自己尽可能去理解的语句,告诉他任务的这一部分的限制与要求。他要做的实际工作是把它们译到面前深空屏幕的电脑上,他想着这项工作和自己的联系,有一些可笑又有一些荒唐。眼前的电脑和自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物种,他需要从开始去学习它——第一天的工作勉强应付过去了,次日有人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因为他还处于实习期,所以他又被指责不应该去到真实工作的地方。唔……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思维中的自己却身处另一个地方,那里的他架起了望远镜,观察已观测过的绚烂的星空——唔,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告诉他下班了。

若能把这种状态称为浑浑噩噩的话,那么一个月以来他都处于这种状态中。中午他更愿意把午休时间放在大楼里度过,业已仲夏,室外的高温会让他发热,最后是类似中暑不可逆的后果。直到有一天他趴在不太奏效的空调机边阅读表格里标题的方案,他觉得使用一种N开头的字体会比A开头的稍微更能体现出这份文件内容的无聊感。一片键盘声和一位生了病的工员吸鼻涕混合的噪音里冒出了另一个年轻还带着稚气可爱的声响,“……嗯,就是那个人。帮我把他调过来吧。麻烦你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说话的人大概在这里有些不习惯,他的语速很快。

白翼望着桌上那盆仙人球,他都快把它给忘了。刚洒过水的仙人球在夕阳里显露它茶褐色别致的外表,一滴清水躺在一簇团起的针叶上,从中透射出落日蜡黄的光。一个段落写完了,他抬起头,房间内已熄去了灯,走廊白色的哑光从房间的内窗射进来。他仍然对今晨一张卡片的丢失耿耿于怀,并不是什么很昂贵的物品,只是一张旧书签,莫名其妙被装进了上衣附有拉链的口袋中,他以为它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合包里直到再次感受到触体书页的芬芳,结果它不见了。白翼想它大概遭受了偷盗,自己应该没有在上午打开那个合包——会很失望吧,只是一张书签而已,不是一张实体卡,或是什么支票。它只是一张书签,所熟悉的也只会是墨迹点点的纸张。他得小跑着回到公寓去,这又是一个不被允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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