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早就想写点什么,为了逝去的外婆,为了哀伤的外公,为了刚硬却心软的母亲,为了我满心的遗憾和愧疚,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好好放下,为了.......我不敢去触碰外公敏感的心,我也不敢去回味自己的心情,不敢去回想,记得的不记得的,都想让它们随风远去,然后活着的人们,可以不留遗憾的活着。
从今年的清明节起,我多了一个要纪念的人,我的外婆,她走了,化作一座矮矮的坟墓,静静的躺在她出生的地方,她的故乡,她归于尘土的地方。
外婆和外公是一个村儿里的人,她的爸妈早逝,靠哥哥带大,姊妹几个相依为命,外公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实、固执、善良、执着、奉献,这些都是农村里的人们身上都有的品质。外公家里四个弟兄,他排行老三,人称“三叔”,也许你看见这个诨号会想起冯小刚式的“老炮儿”,恰恰想反,外公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是一个好好先生,但他有一点和“老炮儿”特别像,那就是爱打抱不平,“爱管闲事”。外公喜欢外婆么,我问过他,他说“时间久了,就是亲人了。”他们的婚姻,离不开中国式相亲,也许没有相爱的轰轰烈烈,也没有现在年轻人的脸红心跳,把爱情过成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缓缓时光里的柴米油盐,悠悠岁月中的悲欢离合。那个时候的人,“心眼儿小”,一辈子心里只够装一个人,一个家,一座房子。外婆的一生,平凡琐碎,她把时间花在了豆蔻年华见过几面觉得不错的同村男青年——我的外公身上,花在了他的子女,孙辈的身上,她后悔么,我没问过她,也没有机会再问她,她开心么,我也不知道,但是她选择了愿意,我想那便是幸福的吧。
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是在秋天,到了冬天,我风尘仆仆的赶回老家,看见的,是一具冰冷的躯体,静静的躺在那里,泣不成声的母亲,哭的惊慌失措的外公,好多好久不见的亲戚、朋友、长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寒暄,我麻木的劝解着母亲和外公,心灵鸡汤或许起不了任何作用,我自己都不敢去面对生死,我又如何劝他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村口遇见回家奔丧的大舅,他早已哭倒在灵堂前,大姨妈说“然然,看看你外婆,是你的亲外婆啊”,我不想去看,我也不想承认,那里躺着的只是一个躯壳,才不是我的外婆,我的外婆是一个总会笑着喊我说“然然,回来了,我跟你做饭吃”的胖胖的老太太,是总会看着中央五套的体育比赛打盹的,喜欢没事打打小牌,和我外公拌嘴,过年过节张罗一大桌子菜,为子孙操劳一生的开心又活泼的老太太,那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躯壳不是我的外婆,不是。葬礼持续到晚上,盼来了外面求学回来的表姐,看着她哭泣的脸,我只能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外公看到又伤心的。”道士还在哼着丧歌,亲戚们哀恸的哭声,静静搁置的黑色棺木,跪着麻木的腿,灵堂里不断烧着的香油和纸钱,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我抬头望着老屋横梁上结着的蜘蛛网,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在心里默念:“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就是一个梦,睁开眼睛就会回到现实”,最后我睁开眼睛,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沮丧又失落。有人来喊我“然然,去睡吧,这里有我们呢,”,还有人来劝我“你外婆走的没有遗憾了,葬礼风光,孝子孝孙都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生气,只能走出灵堂到外面吹着冷风,让自己清醒一点。
外公在葬礼上待不住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中年丧子又老年丧偶的老人,不断地接受着真心或者客套的安慰,不断的被来吊唁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你老伴儿走了,你该怎么办哦”,他不知道面对巨大的悲伤如何自处,他是父亲,他是丈夫,他是爷爷,他只能和年轻时候的伙伴,现在已然一样衰老的老伙计一起围着老屋转转,一圈又一圈。起先我害怕他精神上承受不住,我怕他在怀念外婆的时候失足掉进鱼塘,或者在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什么坑里,再也醒不过来,我就是担心他,形影不离的跟着他,直到他或许察觉我的想法,或许真的被我问的不耐烦“外公,你去那里了,跟谁在一起”,他只跟我说“然然,你去忙,我有事”,我便不得已不在跟着他。也许是我太浅薄,一个经历了世间这么多岁月的老人,早就看淡生死,早就找到了排解哀思的方法,又何须一个刚进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担心呢。最后证明,我确实担心多余了。但我不确定,外公是真的镇定还是怕我们担心才收敛情绪,外婆出殡的时候,外公没有去,他只交待不许我们哭,我心里实在是憋屈,现在人走了,不让我们哭,什么时候哭,但也只能小声啜泣,送完外婆最后一程,我便草草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以逃离的姿态,我想避开这迎面而来久久不逝的巨大的痛苦,龟缩在自己的壳里,我知道,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
时间过去了,我也没有走出来,从外婆走的时候开始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梦到她给我们做饭吃,梦到她和外公来我家看我,梦到她胖胖的脸逐渐变的形容枯槁,然后从梦中醒来,眼睛涩涩的,泪水打湿了枕头,夜凉如水,一片黑暗,冰冷又哀伤,我终于要接受这个现实,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婆了,我的外婆走了,不管我想不想承认,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总觉得她放不下我,她想我,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我心里也觉得在她最后一面没有见到我,是不是在牵挂我。问了一位师傅,师傅说她走了,不用受苦了,她放下了,你们活着的人却一直执着,你们也该放下了。也许,我也该慢慢放下吧。
对她的思念化作清明节挂上的一串清明,一堆纸钱,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吧。外公的哀思不是巨大的迎面痛击,而是一把尖刀插在胸口,日夜难熬,外婆头七的时候我回到老家给她烧纸钱,希望她能收到,却躲着亲戚们,我不想见他们,我只想静静的看一下我的外婆,我不想有人再来提醒我她去了或者帮我回忆她活着时候的事情,她去了我知道,我就是不想放下,思念。更不想看见外公,再次翻起他的伤痛。
清明时节的雨,深夜入梦的魂,如鲠在喉日夜不停的伤痛,每日饮痛食悲的老人。挂完清明,我想我现在足够平静,可以见外公,便和外公一路走到村口,他说他即将远行,和我的小舅舅一起到处跑车,我不忍老人在外漂泊,便劝他不要去不放心,但转念一想,让他每日待在家,守着一座孤坟,日夜哀思是不是也太残忍,我说去吧,我们都该放下了,山间的凉风吹乱了外公一头银发,他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也迷了我的眼睛,我只得转过身去擦。
我在心里默默的说着,再见,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