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号


【林晟】

08年夏,我初三。街转角新开了一家书吧,店主是一对来自北方的夫妻,没有孩子,但是感情很好。开业的时候站在柜台那里接待客人,言语间带着东北大碴子味,总是用很舒服的乡音叫我“姑娘、姑娘”。

书吧闹中取静,偌大的落地窗。

这个城市的夜景太张扬,到了晚上挂起滚动的灯牌,或红或绿,很晃眼。书吧的小巷子极少数时候会有喝醉的酒鬼,拿着酒瓶摇摇晃晃,抱着书吧门口的信箱唱情歌,歌词是乱的,曲调也是随性编的。

说到信箱,早些年我还不是书吧的常客,偶尔光顾总是坐在窗口,一下午只点一杯奶茶。某天,老板给隔壁桌续咖啡的时候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来,信纸上正文部分只有“你好”。从此,隔一段时间放学走过书吧,老板都会塞给我一封信。信包的很好,白色信封,没有来信人也没有地址。信纸大大小小,也有像是哪里撕下的,有几张摸着有些喇手,字迹虽然是出自同一个男生,但是有时潦草有时规整,只有信首的“17号座”和信末的“代号17”一直工工整整。内容大多是哪里摘抄的文段,没有标明出处,也没有前句或者后段。我曾经问过老板来信人,老板说都是信箱里拿出来的,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夹着一张纸,说是要交给每次来都坐窗口的姑娘。的确,我是书吧里少数常坐窗口的姑娘。

那些信我没有仔细地每封拆开来看过。直到12年暑假,高考结束。我有时间和闲情能在书吧坐一天的时候,我在书吧整整呆了一周,也没看见有人往信箱里塞信,但是信在这期间没有停过。接下来的一周,我几乎霸占了书吧的电脑,寻找信中句子的出处,都是一些小说,内容很杂。

他一如既往地给我来信,我一如既往地收信,只是我开始拆开来慢慢读。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所外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的前一天,我花心思写了一封告别信,信封故意换了一种颜色,塞进了信箱。晚上书吧快打烊的时候,老板走过来帮我续了一杯奶茶,问我要了联系方式,说会帮我收着信,有空帮我换成电子稿发给我。

报到后的一个月,我收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老板的声音显得有点轻,但是还是惯有的乡音,叫我姑娘的时候有些东北味道。他说收到的信换成电子稿发到我的邮箱那了,但是我的信放了很久还在那里。



【宋驿】

我喜欢坐在书吧靠窗的17号座位,不起眼,很安静。我是书吧的小宋老板。08年,我随爸妈从北方到这个南方阴湿的城市,在小区街转角开了一家书吧,由此也躲过了08年北方的寒潮。装修这间书吧的是一个年轻的设计师,很文艺,落地窗、各式的座椅、复古的书架,还在门口装了一个信箱,喷上红漆。我不是一个文艺青年,对这种文艺范的小东西大都嗤之以鼻。

书吧除了节假日不常有人来,一到淡季,充斥书吧的不是背景音乐,而是爸妈的争吵声。我总是坐在17号座位上戴上耳机打游戏,但是柜台的东西摔完,生意的事情吵完,他们就会把争吵拉到了我身上,最后电脑也砸了。那天晚上,我写了平生第一封信,“17号座,”,突然觉得自己矫情得可笑,最后正文只写了“你好”,就包进信封塞进了一直不被我待见的信箱。放完信,我在阁楼的床上翻来覆去,楼下还能隐约听到争吵。我怕他们毁掉信箱,我更怕信箱里的信被发现。后半夜我又打开信箱,放进了一张纸,想注明收件人,但是偌大的城市它无处可去,只好写上“请交给常坐窗口的人”。过后我想到这件事,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第二天我重新打开信箱的时候,信不见了。我观察了很多天,爸妈和来书吧的客人没有人注意到门口的信箱,我没有太多的兴趣去想到底去了哪里。后来我总是写信,信的内容大多是抄的,从书吧第一个书架第一本书开始。信封是学校附近的小店买的,信纸是柜台里的或是在哪里撕下来的一角。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我高考失利,考的是本地的大学,为此他们又大吵了一架。

12年,我大二。他们终于离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用的终于,只是觉得于他们于我都是一件好事。我妈回了北方的老家,我陪我爸留在了这个城市。我决定开始在信里写我的故事,不管是谁拿走了信。



【林晟】

放下电话,我呆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分钟,然后打开邮箱。与以往不同,信的内容不再是书摘,更像是自传,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最后推荐了一首民谣,花粥的《远在北方孤独的鬼》,署名写的是“宋驿”。

我看完信的那晚睡得很晚。看得出他文笔很稚嫩,但是句句叩心。耳机里单曲循环那首民谣。不知过了多久,我靠在桌上睡着了。宋驿。

那一年,他来信少了,但是每封都是厚厚的,纸张是标准的A4纸,字迹工工整整,都提到书吧的17号座,提到他在那个位置上度过的江南梅雨和盛夏三伏。

那年暑假我都坐在我常坐的书吧靠窗位置,也就是,17号座。可能是生活的节奏快了,书吧的人越来越少。我把信摊在地上翻看,老板娘站在柜台那看我,老板坐在卡座上看我。他们的感情依旧很好。

那年冬天我去了北方看雪,看冰雕。那年我也迷上了新海诚的动漫电影。看完《云之彼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宋驿,他是不是像佐由理那样在平行时空迷失。宋驿说他爱美式咖啡,我爱上了美式咖啡;宋驿说他爱薄荷,我在书吧的门前种了一盆薄荷;宋驿说他不喜韩剧,我戒掉了韩剧。

后来,我曾经托人打听过宋驿,但是查无此人。我的时空里没有宋驿。

我放在信箱里的信整整放了一年,一动不动。



【宋驿】

我放在信箱里的信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2014年,我考上了当地大学的研究生。我写信给17号座,希望能回信。

2015年,社团活动上我遇见了一个南方姑娘,X。我写信给17号座,希望能回信。

2016年,新海诚的新作,我和X窝在书吧的卡座上看完了。我写信给17号座,希望能回信。

2017年,我要和X结婚了,结婚前我告诉了她这个秘密,还带她回北方看雪,去看了我妈。我写信给17号座,希望能回信。

2018年,我爸去世了,我把他安葬回了北方。我给17号座写了最后一封信。



【林晟】

我去书吧拿了宋驿这几年写的信。

2014年,我大二。他说他考上了研究生,希望我能回信。我写好信放进信箱,没再拿出来过。

2015年,他说他遇见了一个南方姑娘,希望我能回信。我写好信放进信箱,没再拿出来过。

2016年,他说他和X在书吧卡座看完了新海诚的新作,希望我能回信。我写好信放进信箱,没再拿出来过。

2017年,他说他要和X结婚了,告诉了和我的秘密,带她回北方看雪,看妈妈,希望我能回信,信封里还有婚纱照和请柬。宋驿眉目清秀,那个姑娘在他怀里笑靥如花。我写好信放进信箱,没再拿出来过。

只是我的回信越写越短,像是已经无法挽回的失魂者。

宋驿结婚的那天,我有些喝醉了,摇摇晃晃走进书吧,书吧已经打烊,老板在整理卡座上的书。我像过去路过的酒鬼一样,抱着信箱唱不明曲调的歌,夹带着哭腔。老板扶我坐在进门的卡座上,转身去倒水。我望着靠窗的17号座上,有些恍惚,那里坐着在提笔写信的人。宋驿!那就是宋驿!不似穿上西服的帅气却依旧清秀,一脸认真。我贪恋那样的宋驿,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老板递过来的水,一抬手打翻了,湿答答的,有些烫,老板慌忙地跑去找纸巾。我瞥了一眼湿掉的衣服,再抬眼时17号座空无一人,突然怅然若失,宋驿呢。等我清醒过来,才发觉有多可笑,怎么会有宋驿,怎么会看到宋驿,明明那么多年我甚至没有、或者从来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叫林晟。



【林晟】

2018年,残夏初秋,五点。我接到了书吧老板的电话,让我务必到书吧来一趟。

我到书吧的时候,书吧的书一箱箱都装好放在门口,桌椅被搬到了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上。老板和老板娘站在柜台那里,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们那样。老板递给我信箱,老板娘看着我只是摇头,他们要回北方。小货车摇摇晃晃开走了。书吧门口只有我和一箱箱的书,我打开信箱,里面是我所有的信,和宋驿的最后一封信。

宋驿,
我收到你的信了。你说你考上了研究生,很厉害哦。
还有,我是个姑娘,我叫林晟。别叫我17号座了,书吧17号座快被我坐坏了。
林晟
2014年12月5日
宋驿,
漂亮的南方姑娘,哈哈,你好好珍惜吧。祝福你。
还有,我叫林晟。别叫我17号座了。
林晟
2015年12月
宋驿,
当然记得新海诚,那部新片我也在卡座看完了。
还有,我叫林晟。
林晟
2016年冬
宋驿,
祝你幸福,新婚快乐。
我叫林晟。
林晟
2017年

【宋驿】

17号座,
我爸去世了,我把他安葬回了北方,那里才是他的根。
我不怪你看到了我的信,我也不怪你没有回信,我也不怪你我的婚礼你没有来参加。我曾在失意的那段时间里格外想见到你,我觉得你一定看了信,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南方姑娘,我觉得我对你像是发了疯一样无休止的想念。
我爸的遗物里有给我的一封信,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记得新海诚电影里迷失在平行时空里的佐由理吗?我和你是被隔在平行时空两侧的人,就像宇宙里永远没有焦点的两条直线。我们遇到的事情和人完全背离。在你那儿,书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应该很好吧,也不存在这样叛逆的儿子吧。
没看到遗物前,我以为我结婚那天在书吧靠窗的17号座见到你了。那天婚礼上喝了酒,回到书吧有些醉了,她扶我坐在进门的卡座上,去柜台倒水。我在17号座看到你了,从没见过你但那天坐在17号座的一定是你,莫名的熟悉。你端着摩卡看窗外的夜景,脸上映着红红绿绿的灯光,是个很漂亮很安静的姑娘。等我再望向17号座的时候已经空空荡荡。对不起,17号座。
转角的书吧要拆了,新的店家说信箱也要拆掉。对不起,17号座,对不起。
再见,17号座。
宋驿


【林晟】

2019年,我卖掉了房子,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有过转角书吧的城市,而这个城市没有张扬的夜景,没有雪景,没有门口挂着信箱的书吧。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我坐在候车厅,听着刘若英的《后来》,看着老板送我的书作为对小城和宋驿最后的告别。列车驶离的那一瞬间,17号座,连同宋驿像书吧一样结束在2018年的晚夏初秋,宋驿是我无人可以分享、刻意抹杀的记忆。我也不再坐17号座,报告厅或者电影院,刻意避开了所有17号座。我不再循环播放那首民谣。

宋驿,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宋驿,再见。

我们是平行时空里两个孤僻的人,无法在潮湿闷热的南方看一季梅雨,无法在街巷纵横的南方来一场邂逅,无法在没有暖气的南方抱团取暖。愿,彼此珍重,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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