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

稀疏的可怜。

无论是说墙刷,还是草草刷完这天花板的伙计。这伙计年纪不大,面相也挺显年轻,只可惜,是个半秃子。

双腿倚着木梯架,身上套着不知覆盖了不知多少次溅落的一层层墙漆的浅灰色工作服,连接着头上的红安全帽和脚下的黄色大筒靴,这从头到脚忽明忽暗又明,看的眼睛生疼,眼皮忙着眨。

所幸这刚换的二十来瓦的钨丝灯泡,不算亮,不然,这伙计的装扮估计效果更佳。稀疏捎带油亮的头顶得意的为光源的聚集和发散做着贡献,摇头晃脑间,仿佛他顶着灯泡,四处炫耀着。

此刻,我想起了他同为印度街头刷匠的光头父亲,深感到遗传的神圣性与安全性,噗呲作笑后又遂生敬意。接着,便看向房顶。

还是房间左上角那块天花板,总修修补补着。这两天下大雨,雨水冲刷着我这苦苦支撑的屋顶,饶是躲不过敌人般的渗透,人间的甘露到我这却成了义务的报时钟表。

嘀嗒嘀嗒的规律作响,像是在告诫我,我如同世间所有的光阴一般,正砥砺前行着,无论你愿不愿意,无论你能否跟上。我每次至上而悬,垂落至地,便能夺走你一瞬的呼吸。

恍惚中,天花板上浸透的水渍仿佛渐渐形成了一张脸,带着嘲讽而得意的笑,盯着我这个仰着头的落魄旅人。

至少我还能治你,别太得意了。

囊中羞涩的我只能找来了邻居的儿子,在上面新刷了简单的白漆,但看上去并不均匀,有着来回刮擦、深深浅浅的痕迹,细细一看,能分辨出的是数几十道的刷毛尖遗留下来的挣扎。

这家伙,比他父亲的手艺还差……

我不忍目睹这头顶一隅播放着的灾难片,低头摘下眼镜,一边用皱巴巴的袖口擦拭镜片,一边狡黠地佯装说道:“科吉瓦,你怎么把原先的墙灰给刮下来了,都掉我镜片上了……”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呢,我已经按照我爸教我的,很小心,很小心的刷了!”这家伙跟我一样,也是个中度近视,偏偏还嫌戴眼镜麻烦,成天刷墙就把脸凑到跟前,两眼一眯成线,跟个盲人似的左涂涂,右刮刮。

“在我的国家,我的天花板刷成这样,叫“得不偿失”,我在考虑要不要付给你谈好的价钱了。”价格挺便宜,毕竟一分钱一分货。

“喂!你别这样,我才刚成年,干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觉得我刷的挺好啊,你看,刷的多整齐,多干净啊”

科吉瓦说完,一边瞧着自己今天的作品,一边又开始摇头晃脑起来,一副自信而神气的表情。

“而且,在这个镇子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跟我一样便宜的刷墙师傅了。”

看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自称“师傅”,我为他没有与我那看不惯人得瑟的兄弟相遇而感到庆幸,这印度伙计一高兴就喜欢摇脑袋,嘚瑟的气息已在这十余平米的房间内弥漫开来。

是是是!低廉最崇高,朦胧产生美!

我索性暂不带上眼镜,眼前的一切被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各个事物变成各色的团状,再望向头顶白蒙蒙的一片。

“不错了不错了,刷的挺好。”这自我安慰带着苍白的欺骗性,以掩饰为自身莫名的乐观。

母亲曾教过,人不能总想着尽善尽美,要留有余地,对身边周遭的人际和事物予以宽容接纳,心放宽了,心气通了,才能有余力坚持把自己的路走下去。

古也有唐朝刘禹锡所著《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我不及刘禹锡先生的德馨,却是应向他学习这般心境,若能略悟一二,兴许不会抱怨科吉瓦那拙劣的手艺。

这是我在这个边陲小镇呆的第三十七天,我所暂住的小屋就在科吉瓦一家房屋的旁边,他家屋子的侧窗往里便是厨房,傍午间,总能飘来一阵阵浓郁的咖喱香味,带着些许辛辣的肉香。

也巧,现在正值傍午,天花板刚刷完,咖喱香味飘了过来,流窜进了我的房间,我却无力去细品这滋味。

新漆味迅速缠绕,包裹,浸染着这咖喱的辛香,合成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气味,想闻却闻不得,每次补漆都是这般,已经是第3回了。

我赶忙朝房门走去,又拉又推,活像是在拉打铁铺内的鼓风机,这样便于通风。科吉瓦不知是因咖喱味还是新漆味,干呛了几声,麻利地爬下来,跟我说了声。

“等你打工挣到余钱了,再把工钱给我吧,补个漆不贵。”

然后便一瘸一拐的驾着梯子,带上放墙刷的漆桶往隔壁自家院子走去,没猜错的话,家中的奶奶正等着他回去吃咖喱饭。

我没说话,一边推拉着门通风,一边目送着他离开,扬起的嘴角渐渐放下。房间里变的安静了些,只有我推挪着房门嘎吱作响。

雨又开始下了,不大,细细绵绵。

只是突然间,我竟推不动这门,往日举重若轻的木板门在此刻,沉重的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般。

艰难的关上门,无暇体会房间里复杂的味道,我在桌上的背包里拿出半个啃过的牛角面包吃了起来,还行,没怎么变质。

窗外时不时传来吵闹声,哭泣声,狂笑声,与淅沥沥的小雨声交织在一起。我视之为最淳朴的民间戏剧,欣赏着。

吃完最后一口,我的胃得到了今天我能给予的最大慰藉,不再闹腾。关了灯,倒在床上,眼前便是这片白蒙蒙的天花板。即使我看不清也明白,上面布满了褶皱,裂纹,以及一团团新漆覆盖的涂痕。

“也许,过不了几天,那里还是会漏雨吧……”

我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与我相对的天花板,我眼中朦胧,喃喃自语,而它沉默不语,安静的浮在半空。

夜深了,窗外的民间戏剧也早已落幕,每个人都沉沉睡去,一边在梦里寻找自己,一边默默等待新的一天的来临。

我也该去寻自己了,明天还得找活干,我的天花板兄弟,你可撑住了。

我们都要撑住。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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